评展|见证平山郁夫的行走:从叙利亚、阿富汗,直到山西
在“佛国圣境”山西,一场丝路艺术展,正在冬季的山西博物院拉开帷幕。190余件东地中海、两河流域、波斯、阿富汗与印巴地区的珍宝,从日本山梨县的平山郁夫丝绸之路美术馆,来到山西。
被誉为“当代玄奘”的平山郁夫,一生行走丝路70余次,收藏大量阿富汗、印巴地区犍陀罗佛像,来到堪称“中国佛教文化博物馆”的山西,将佛教的前世今生娓娓道来。平山郁夫拓展了玄奘的佛经之路,他深入伊朗、伊拉克、叙利亚、土耳其,旅程与东汉的甘英、元朝的拉班·扫马更吻合。
策展人设计的路线是丝路的逆行,从地中海到中国,由西向东。或许是想将最珍贵文物放在最前面,以吸引观众进场,但有种从西方人视角看东方的感觉,仿佛马可·波罗前往中国的旅行。
东地中海的希腊众神浮雕 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文物珍贵好看,特别是黎凡特地区、两河流域文物,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2000年。但对普通观众而言,若没一定史学功底,理解起来是困难的,有人甚至直呼“看不懂”。策展人虽将珍稀文物置于前端以吸引目光,但若没能对观众进行及时的“艺术教育”,恐难达到理想效果。如能更精细化一些,在门口摆放历史科普小册子供观众提前预热,或对场地进行更多3D效果和多媒体展示,比只将文物置入橱窗更能增加观众的身临其境感。
展览弥补了中国观众长期存在的认知偏差,中国人自幼听闻希腊神话故事,习惯性地将黄金比例、完美线条视为欧洲美学,但丝路文物上的希腊式审美提醒了观者,“希腊式审美”只是现当代地缘政治产物,从不专属于西方。当今世界,西方是“胜利者”的代名词,连同文明一并卷走,巧妙地偷换着文明的归属。
犍陀罗浮雕《通往净土的旅程》,两位伊朗人坐在马车上,最右手持花环的是希腊酒神狄奥尼索斯
展览无疑带给观者当今世界稀有的体验,文物大多来自如今最混乱黑暗的国度:2003年爆发战争的伊拉克、2011年爆发内战的叙利亚、2021年被塔利班控制的阿富汗、边境冲突悬而未决的巴基斯坦、被西方视为“邪恶轴心”的伊朗。在残酷战乱与流血中,无数珍宝被夷平,却被日本保护下来。日本人对丝路无疑爱得深沉,迄今为止关于丝路最经典的纪录片,还是日本NHK1980年制作的《丝绸之路》。平山郁夫认为,中国文化与佛教文化是日本文化的源流,日本应对中国文化的恩惠予以回报。
战火让世人忘记了叙利亚的文明价值,这场展览带给人们重新认识叙利亚的机会,巴尔米拉、阿勒颇曾是古代丝绸之路最西端,被联合国列入世界文化遗产。
公元前1800年叙利亚的人像注口壶
2015年,恐怖组织“伊斯兰国”洗劫了叙利亚巴尔米拉古城,巴尔夏明神庙和贝尔神庙均被炸毁。叙利亚国宝级考古学家、巴尔米拉文物局局长、82岁的哈立德·阿萨德,为了保护故土文明,不惜与残忍的恐怖组织对峙,被砍去头颅示众,成为巴尔米拉古迹的殉难者。哈立德·阿萨德永远不会知道,他毕生保护的巴尔米拉文物,今天仍被一位日本学者虔诚地保护着,并被遥远的中国观众致敬着。
叙利亚巴尔米拉的哲人头像
当我在山西博物院,看到眼前几尊公元2-3世纪叙利亚巴尔米拉的雕像时,我为其精美深邃的面孔倾倒,也为那饱含千年忧伤的眼神折服。这是一位希腊哲学家的头颅,头发卷曲、面孔俊美,眼神充满深深的哀伤与悲悯,仿佛早在1800多年前,就一眼望到今日的人间悲苦,望眼欲穿。
这个战火纷飞的中东阿拉伯国家,它遥远的历史绝非伊斯兰,而是壮美的古希腊和古罗马。早在公元200-300年的巴尔米拉,就留存了许多死者雕像,散落于古迹,有眼神悲伤空洞的老者,有满头长发而苦难呐喊的女性,表情皆是殉难者神态,倾诉着千年来这片土地的悲情。在巴尔米拉殉难的哈立德·阿萨德,是否也将化为一尊死者雕像,永远地留存在这片废墟之上?
巴尔米拉的死者肖像
他们是死者,可透过玻璃凝视这些千年前的神态时,我看到他们从未死去。每尊雕塑依然活着,保留着永恒的灵魂。精美的小石雕,讲述着巴比伦神话中冥王奈尔伽尔的故事,废墟始终与死亡相连,却又从未死去。如果天堂中的哈立德·阿萨德得知他的毕生所爱,此刻正在中国被同样爱着这些文物的人们观赏,能否得到一丝心灵慰藉?平山郁夫去世于2009年,若他得知巴尔米拉古城被炸毁、他的同行学者殉难,又会是怎样的悲痛?此刻,东西方两位考古学家,是否穿越时空,在天堂彼此致敬?
展览为转变观者的世界观提供了难得的窗口。这些展品源自阿勒颇、巴士拉、摩苏尔、巴格达、喀布尔、白沙瓦等地,而每当《新闻联播》快结束时,这些地名就不断在世界新闻板块中提到,人们对电视里这些远在天边的地名,麻木、漠不关心,除了战争、混乱、穷困,它们似乎一无所有,被抛弃,锤死,乞丐般苟延残喘。但扫去当今世界局势的荒诞不堪与现代性的不置可否,这些地名曾是人类文明史最耀眼的珠宝。最灿烂的文明总是与最残破的现代一体两面,善恶同体,正是波斯拜火教的“二元观”,善与恶不断交锋,世界从一开始就是二元并存。
波斯的人面翼兽器具,拜火教信仰符号
帕蒂亚帝国时期的香器叙述着波斯拜火教的历史。文物展示着古波斯精美的生活方式:金属器皿、琉璃酒杯、帝国王冠、金银铜币、奢华珠宝,即使是“来通”这样的注酒器也是独具匠心的牛兽造型,安静的博物馆内仿佛一派歌舞升平。可惜的是,展览没有与山西博物院馆藏很好地结合,山西博物院馆藏的夏朝文物、波斯萨珊王朝酒器、刻有波斯图案的虞弘墓等,均可与展览中同时期文物对应,方能汇通增补。
在《旅行的艺术》中,阿兰·德波顿写道,“在壮阔中了悟自身的局限十分有效,它帮助我们接受那无法理解而又令人苦恼的事情,并接受我们终将化为尘土的事实。”平山郁夫的丝路行程累计80万公里,中亚旅途荒无人烟,人迹罕至。平山郁夫对荒芜的着迷与他的出生相关。他成长于废墟,是广岛原子弹爆炸的幸存者,见证了万物毁灭,还因核辐射感染白血病。他在被毁灭的丝路上行走,从佛教中获得慰藉,最终治愈病魔。
写生时的平山郁夫
平山郁夫系统性的犍陀罗佛像收藏,是展览的高潮,也是最为中国观众称绝的部分。佛教是山西重要的文化积淀,犍陀罗佛像的展出直抵观众心声。2021年8月,塔利班重新占领阿富汗,恐怖主义甚嚣尘上的阿富汗被誉为“帝国坟场”,但公元前6世纪这里曾是一片佛国净土,名为犍陀罗。
初转法轮故事浮雕
犍陀罗艺术兼具印度婆罗门教、波斯与希腊艺术风格,佛陀与希腊神明常常出现在同一雕塑主题中,我不禁思索,希腊艺术对于犍陀罗,究竟是影响还是模仿?犍陀罗古迹巴米扬大佛位于阿富汗,2001年已被塔利班炸毁。然而凝望眼前的雕塑,只有佛法的不执分别、无弗远近、无有高下、圆融自在。
犍陀罗佛教供养人造像,炯炯有神
可贵的是,策展人将山西云冈石窟佛像与犍陀罗造像进行了对比,并以图片形式展示佛陀身姿在犍陀罗时期与中国北魏时期的共通之处,直观地展现犍陀罗艺术对中国佛教造像的影响,事实上中国佛教很可能不是直接从印度传来,而来自犍陀罗。然而,犍陀罗对大部分中国观众仍是陌生的,若能在讲解墙上将犍陀罗与中国佛教的关系更多阐释,观众将对其有更强的体悟感,否则只是走马观花,缺少联结。
展览提及的朝代、地名多采用西方普遍的称呼,增加了中国观众的认知难度,因为丝绸之路地名的说法东西各不同,如“帕提亚帝国”就是中国史书中的“安息帝国”,“犍陀罗”“贵霜”即中国史书中的“大月氏”,策展人若能将这些概念多一些补充说明,可以帮助观众更好地理解文物。
犍陀罗佛像,宁静悠远
从展厅出来,我在纪念品店看到根据展览文物造型创作的文创产品,十分新颖。但产品未成体系,特别是精美的犍陀罗艺术,绝对是文创的丰富灵感源泉,值得好好开发。另外,平山郁夫的丝路收藏、犍陀罗艺术在日本和国内都有不少出版物,完全可以在文创商店销售,不仅帮助观众了解文物,也能实现出版业与策展业的联动。
展览不仅需要珍贵的文物,也需要更精细化的视觉设计、产业联动,方能与当代人的审美需求与文化消费结合。平山郁夫的丝路收藏展已在中国许多城市巡回展出,日本人对丝路艺术的求知精神,值得国内艺术界借鉴,正如平山郁夫曾说:“在不懈的追求中,每个人都可以获得自我救赎,都可能让上天改变计划。”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