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抵制的凝视
作者案:下文是一年前写完并改定的。文章起因是2020年9月在广州美术学院举行一次摄影展。我参加了展览开幕后的讨论。当时疫情带来的心理冲击还没有完全消失。在座的人谈起疫情爆发之初的情形,看似反应过度,但对疫情可能带给世界的改变,其实谁也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我当然也是既反应过度又准备不足的人之一。在这个意义上,文章真实地保留下了一年前的气氛和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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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至武汉的高铁线路上,合肥大致处在中间位置。2020年1月21日,从合肥南站下车后,乘地铁到合肥站,换乘西去的普通列车。因为春节近了,人显得比平常多些,车厢两头挤满了买站票的乘客。车一开动,列车员就走到两节车厢接头位置抽烟,过了一会,车厢里有个年轻人咳嗽起来,一开始只是零碎几声,好像是被烟味呛到了,不知为什么,咳嗽声越来越剧烈,急促且没有止息的意思。周围的人虽然都和年轻人一样,眼睛没有离开过手机(至少有一部手机在播放新闻:钟南山说,可能已经发生了人传人病例),但少有的几个带口罩的乘客,就走到车厢另外一头去了。他们这一举动,连同他们脸上形形色色的口罩——蓝色或白色医用手术口罩、有滤气孔的N95口罩、黑色棉布布口罩,将一种难以言表的不安——也可能是尴尬,带到了这个有中央空调系统、无法开窗、坚固的临时城堡一样的车厢里里。不管是不安,还是尴尬,这气氛都像是有形之物,而非像常见的那样,仅只发生在意识层面,指示着社会交往中预期与反馈的失调。
几个月后,在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的展厅里,面对满满两个展厅的照片,这种有形质的不安或有形质的尴尬,又被图像召唤了出来(就像在1月21号那列绿皮车上,被某个乘客一阵接一阵、一阵紧过一阵的咳嗽召唤出来一样)。图像和咳嗽声都会切入世界与你之间,将连续和完整的时间和空间分隔成不能自圆其说的奇怪状态。尽管生活和意识之流,如同展馆所在岛屿周围的滔滔江流,似乎能够吸纳和消化所有事物,但越是如此,少数无法被吸纳、被消化,甚至无法避而不见的剩余,就越是显眼和触目:
一张将近3米高的照片,显示出一栋多层凹字形楼房。看建筑格局,是最常见的学生寝室,又像某个专科医院里封闭管理的病房,当然,也可能是兼具住宿与隔离功能的临时建筑,比如工地上搭建起来的民工宿舍。房间不大,一扇门紧邻另一扇门,每扇门前都有戴口罩的人在活动身体。视线从照片上方逐渐下移,穿深紫色一次性雨衣(雨衣下是白色的连体防护服)、头戴面罩、医生模样的人,站在楼下院子空地上,双臂贴紧身体,带领其他人向左摇动。
照片二:樱花将谢,树上挂着涂了胶水的塑料板,上面黏满花瓣和蜜蜂。谁把牌子挂在这里?牌子的作用是什么?尽管图像本身简单直白,但因为拍摄者对这一场景毫无代入感的凝视,也因为照片被放大到让人绝对无法无视的巨大尺寸,它与相邻的照片(一个头部没入水中的人举起双臂的瞬间)一起,定义了将近一半的展览空间。含混暧昧的画面如此积极地参加对展览主题的暗示,也即全部照片和这个展览,都指向日常生活中意图与效果的分离。蜜蜂之死不在计划之中,甚至不在意料之内,但这并不能改变这起悲剧的性质,只是让悲剧染上了黑色幽默色彩。
这是疫情发生后我第一次到美术馆,而广州距离我居住的城市尚有一千多公里距离。这次出行因此有某种私人意义。但这意义就像照片上的蜜蜂,在清晰的图像及其暗示的意指之间,始终存在一个未经充分解释的缺口。策展人郑梓煜博士原本解说了展览的由来,也未能填补这个私人意义上的缺口。展览开幕当天的早晨,我被急雨敲窗的声音惊醒,这个缺口就一直在脑子里盘桓不去。起床后,打开窗户,看着阴云笼罩着远处珠江上的大桥,2020年1月21号以来发生的一切——我所知晓和我还记得的一切,又一次在那个光线黯淡的早晨浮现出来。对我来说,这一切至少有一个明确的起点。这个起点,就在合肥火车站的某个站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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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车前,在站台上换口罩时,我曾问一位列车员为何不戴口罩。列车员回答说,单位不提供,不仅不提供,也不允许工作人员戴自备的口罩。他回答得有点漫不经心:这是个30来岁的年轻人,养成铁路工作人员那种特有的吊儿郎当的表情时间还不长。这副表情是如此鲜明(尤其是后来他也挤到车厢接头的地方,并且在人群中点起一只烟的时候),又具有行业特征,我总觉得,其中有几分“什么我没见过”,有几分“关你什么事”,还有几分“说这些有什么用”,总之,兼有自傲、警惕和无奈三种状态。我没料到的是,在接下去的几个月里,这些情绪竟然裹挟了那么多人的生活。
当然,这些还不是至今支配人们精神状态的几种显著情绪中的全部。在这个情绪清单上,除了固有的自傲、警惕和无奈,除了最初的不安和尴尬,起码还应该加上后来的震惊、恐惧、一些或深或浅的痛心和悲伤。在信息像潮水一样涌来又退却的过程中,在日常生活和社会交往被切断、重塑又逐渐接续起来的过程中,所有这些情绪不时地被切换成一种生理性的轻微麻木。在将非常态的一切逐渐吸纳、归类并插入进原有的意识结构的过程中,手忙脚乱的紧急状态逐渐被接受、被说服和自我说服,日渐成为一种新的行为模式,甚至,对未来的不确定也逐渐变成了新的确定感——一种关于不确定的确定感。就在这个过程中,2019年底至今的许多细节,已经逐渐退向远处并失去了轮廓,而接下来的将是遗忘。
遗忘本身倒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地方。不管对个体,还是对群体,遗忘都因为自然而显得必须。记忆并不是什么有固有形态和边界的物理性质的存在,而是一个不断与现实交互并从中得到反馈的机制。修正、擦出和重写,不正是记忆机制的常态吗?就像手机需要经常清理缓存,无论是作为个体的人,还是作为群体的人,也需要不断进行选择性保存和批量清空。好像非如此,人们就不能维系功能的正常运作。
当然,所谓正常,就意味着在生理上、在道德上保守既成现实。而现实的维系,又取决于人吸收和消化非常状态的效率。所谓正常,无论是指人性的内在完整,还是社会秩序的整全一致,抑或是观念体系和行为模式的连续,归结到个人身上,无非持续不断地调整自身姿态,以求保持与其他人的现有距离、边界和连接状态不变。
整个过程就像一群椋鸟飞过天空。动物纪录片上经常可以看到这个场景:成千上万只椋鸟聚集在一起,一边奋力疾飞,一边不断变向,造成梦幻般的视觉景观。这种景观中最特别的地方,在于椋鸟群忽上忽下,飞行轨迹变幻无端,却始终维系着鸟群完整的结构。这有赖每一只椋鸟竭力调整姿态,与其他椋鸟保持一致,而每只椋鸟只能根据它周围极小范围内同类的状态,来判断调整的方向和内容。这种调整未经、也不可能经由长久和复杂的审视。变化留给每只椋鸟的时间都在毫厘之间。
不知道椋鸟有没有记忆,如果有,椋鸟的记忆能够保持多久。同样是不断调整自身姿态以维系群体结构完整,较之于鸟之轻盈,人在这个过程中显得笨拙得多,也要困难得多。个体在身体上遭受的冲击,因为身体遭受的冲击造成的心理上的创伤,以及因为心理上的创伤带来的精神上的缺损,似乎也要严重得多。这大概正是人拥有记忆、同时又选择遗忘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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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术馆里,一阵类似早搏的心脏不适,一度向我袭来。照片和记忆的关系是含混的。尽管展览开幕时还只是2020年9月,照片上指向2020年的那些符号,已经因为时间推移,渐渐失去所指。一半是因为城市逐渐解封,一半是因为隔离的常态化,有些曾经让人产生剧烈断裂感的经验,要么消融在了后来的现实里,要么内化成了自然反应。甚至连那些明显是以纪实手法拍摄的照片,也渐渐有了超现实主义的幽默感。比如,那些在楼顶上打球的人、散步的人、种菜的人,那些在楼顶上眺望远方的人,他们被孤立在城市、被封闭在大楼和被阻隔在家的焦虑,竟然因为语境变迁,变成了近乎抽象的孤独叙事。
在此叙事中,孤独乃是人类命运的本质特征,而不是边界清晰的社会事件。在拍照之前和在展示之后,摄影的情境已经幡然变迁。当人们拍照,拍照的人就介入了时间的川流。拍摄者将时间变成空间——相机存储卡上的某个位点。日后,这个小小的硅基空间中存储的电子代码,会被下载、转码、还原成图像,被放大、被打印,被转化为油墨和纸张,直至被粘贴、安装、悬挂,从而占据某个展览空间。这个空间不但吸引目光,也汇集人流。当照片被展示在其中,照片就介入了人们通过符号交换意义的社会网络。这个网络像时间一样真实,也像时间一样不可见。人们置身看得见的美术馆,并不只是为了观看照片,他们也是为了在那个看不见的网络里,与别人交换信息、经验和记忆。
为人们交换意义提供空间和接口,是展馆和策展人的任务。因为广州美院美术馆的建筑特点,那次展览占用的两间展厅被承重墙隔断了。观众必须从其中一间展厅出来,经过一段走廊,才能进入另一间展厅。这是一段奇怪的经验,不仅因为观看的连续性出现了缺口,也因为相比展厅的封闭(被墙壁从物理上封闭,也被照片从情绪上封闭),走廊是半开放的。走廊一侧是美术馆天井状的楼梯间,不断有人上上下下,把展览以外的信息和情绪,源源不断地带进了展览空间,也把看过一半展览、正走向另一间展厅的观众从展览建构的情绪中带了出去。观看被中断了。
尽管观看的中断是建筑格局使然,但在走廊另一侧的展厅外墙上,两组照片(巨幅展览标题——“非常日常:2020春夏的影响”——照例处在墙壁正中,两组照片被安排在标题两侧),以其数量、密度、尺幅和色彩,呼应了这种被强制中断的情绪,并将观看者因出戏而感受到的惊愕,彻底转化成了舞台剧式的间离状态。
两组照片中,一组记录了疫情期间在城市中随处可见的隔离设施:蓝色波浪形彩钢板。这种材料因为易得、易于切割和造型,经常用在临时建筑上。中国的工地上随处可见彩钢板建的临时用房。这种房子被用于堆放工具、建材,有时候也住人,唯一的缺点是彩钢板导热性好,夏天房子里像炮烙一样热,冬天里面又像冰窟一样冷。彩钢板还经被用来给建造年代久远、没有隔热层的楼房加盖坡顶。这兼有功能和美观两方面考虑,市政工程机构称之为给城市“穿衣戴帽”,然而,这种亲呢说法在疫情期间显得尤其冰凉:当小区大门、公共建筑入口、连接街道的街巷尽头、工地、甚至烟杂店大门,都被蓝色彩钢板封闭、阻断甚至覆盖的时候,在这种忧伤的钢铁景观之外,画面上一个人都没有,城市安静得如同被遗弃的废墟。
另一组照片是持续多日的连续纪事。北京某个街区,因为坏了几盏路灯,余下的路灯就变成了舞台上的聚光灯,从路灯下经过的行人因此从黑暗中凸显出来:他们走着,他们跑着,他们踩着滑板车,骑着或推着自行车,他们在看手机,他们在拍照,他们肩并着肩,或者孤独地缩着肩膀。这些照片源自拍摄者小小的匠心,他显然被日常生活突然中断时所蕴含的戏剧性所吸引:这种戏剧性是光与黑暗共同导演的,演员们则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或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数以亿计人口困居在家中,长达几个月之久:如果是在历史书上读到这样的描述,读者也许会深感震撼。亲历则不然。身在其间的人,不但对自身经验的规模缺乏感知,也对时间的性质缺乏感知。时间的连续性总是被日常生活中无限破碎的细节所切割,然后又被坚韧无比的微小努力勉力维系在一起。除了那些因为疫情突然被终止的人生,一般意义上卷入2020年的人,就像之前和之后被卷入时间之流的人一样,是被那些无限破碎的细节和坚韧无比的努力推着、拥着、挤着往前走的。对他们来说,生活并不是舞台。没有聚光灯、没有观众,当然也没有演员和导演。将日常生活延续下去,并且是原原本本地延续下去,是一种固执而强烈的动机。在2020年,这种动机强烈到这种程度:大多数人不仅否认中断,也拒绝生活的戏剧性本身。
或者用拉康的说法,人们拒绝的乃是凝视。来自实在界的凝视。很多照片反映了一种特殊的经验。在海里游泳的人,总不如从远处眺望的人,更能够感觉海之规模、体量、连续和不可分。当眺望的人试图把握海的时候,游泳的人应对的并不是海,而是潮流的涨落,水沫的兴灭,甚至是沙和水母——也许根本就是垃圾。摄影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情境。
一旦拍成照片,现实就被转述过一次;一旦进入展厅,照片还要被转述一次。被转述过的现实,介于事实与叙事之间,介于存在与符号之间,介于记忆与生活之间。而被转述的照片既是一种连接,也证明了中断的存在。让我感到心脏不适的正是这种中断。尽管被抵制、被拒绝、被否认,中断并没有消失,在2020年的下半年,在广州的两间展厅里,它也被记录、被展示、被讲述,并且一次又一次地在人和人之间被交换过。
Photo by Y. C. Hsia
原标题:《被抵制的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