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人新专辑不好?仁科要跟大家谈谈方言创作这门武功
出道至今,他们一直是南北乐评人和媒体的宠儿。因其生鲜、凶猛,八声音调的海丰话即使念白亦如歌;也都激赏他们的眼界和立场,作为汕尾县城及广州城的土生一员,五条人兴致勃勃地记录底层众生的悲喜,一副菩萨心肠讲小人物的故事。
然而去年年末的一篇《音乐人和乐评人眼中的2016年度唱片,合你口味吗?》中,两位乐评人把他们的新专辑《梦幻丽莎发廊》列为“年度最失望唱片”。榜单上只出现了一位,另一位因为“下周就要跟五条人见面”,不好意思送它上榜。
《梦幻丽莎发廊》是一年半前那张《广东姑娘》的续集。两张专辑加起来25首歌,关于广东姑娘和五条人“长期据点”石牌村的故事至此全部讲完。毁誉参半的理由,主要是“不好听”和“方言优势的丧失”。
《梦幻丽莎发廊》里只有三首方言歌曲,乐队成员却已增至四人(原先的仁科和阿茂,《广东姑娘》时加入鼓手小宇,如今又多了贝斯手于典)。
他们像现代说书人,常年流窜在乡野,把故事从一个地方贩卖到另一个地方。
得闽南地方语的得天独厚,讲起话来稍微抑扬激烈就趣味盎然,顺势而行便成歌。
手里的乐器就像说书人的吃饭家伙,好比另一张嘴,起势,助兴,留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插一嘴,又在人走茶凉后留下余韵。
一旦变成普通话(当然从前他们也唱过普通话歌曲),气质势必会发生改变。
原本顺势而为的旋律失去方言后显得稀薄散漫,器乐的龙腾虎跃与中正平和的普通话说的似乎不是一国语言。
但你若放下偏见,会发现五条人带口音的普通话自带亮点。而且因为能听懂,所以好几次会听到笑。讲故事的人,最重要的不就是把故事送到很远的地方让人听见。
还有,这是一张非常简单快乐的专辑。
联合贝斯排练(编曲)用了4天,录音6天,配唱仅用了3小时。即兴或半即兴的编曲为现场带来很多可能,《阿虎》里的电吉他和钢琴的化学反应说不定会变成什么样。
五条人的仁科欢迎批评,但是有话要说。
他写了一篇文章谈方言创作,以示不愿留在安全地带,情愿冒险的决心。
文章很好玩,几乎就能看见一个噘着嘴偏不服气的海丰男孩,摩拳擦掌想要大干一场。
五条人乐队成员:仁科,茂涛,邓博宇,于典(自上至下)谈谈方言创作这门武功
仁科/文
我之前受邀为“澎湃新闻”写过2016年度唱片,就是推荐三张最佳唱片和一张最失望的。最失望的我没有选,最佳的分别是David Bowie的《Blackstar》、Iggy Pop《Post Pop Depression》、五条人乐队的《梦幻丽莎发廊》。
后来这份年度音乐榜单公布出来了,有各路音乐人和乐评人参与。好玩的是,我的年度三甲之一《梦幻丽莎发廊》,同时也出现在其他人最失望的唱片版上。他的评语是——“不好听。放弃方言,不是放弃了根,而是放弃了自己得心应手的武功,远离方言令他们很多时候丧失了旋律的创新力,他们还没有掌握用普通话(哪怕咸水)创作出杰作的能力。”
有些东西还是值得我们思考的,例如这段评语,我们不妨来分析分析。首先,第一句:“不好听”,这个很好理解,就是不好听的意思,每个人都可以对一首歌做出好听跟不好听的直接判断,这个没问题,很好,一个干净利落的开场白。
接着,第二句比较长,信息比较多,我们将它分成三句来分析,这样可以做到深入浅出。第一句“放弃方言,不是放弃了根,而是放弃了自己得心应手的武功。”他这里所指的“放弃方言”是特指音乐上的,因为在生活上仁科和茂涛无法做到放弃方言,即使离开海丰十几年了,他们彼此之间依然用海丰话交流。那么,问题就来了,他们也并没有放弃过方言创作,至少这张新唱片里还有三首方言歌曲。那,为什么他会写出“放弃方言”这四个字呢?他有听完整张唱片吗?因为网络上并没有整张唱片的试听链接。还是说,他听了,只是用了四舍五入的方式将三首方言歌曲忽略掉?又或者,是其它八首普通话歌曲激怒了他?让他忘了其中三首方言歌曲的美?因为我认为一张放弃方言的专辑是不应该有方言歌曲的,哪怕一首都不行,否则,没道理。所以,《梦幻丽莎发廊》并不是一张放弃方言的唱片。上面这个问题我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接着我们来聊聊“武功”。将方言创作比喻成一门自己得心应手的武功,这个比喻很有趣,你想想,如果只用海丰话来创作,操上海话的陆晨和梅二武功再高强也斗不过仁科和茂涛;但如果拿冬不拉唱哈萨克民歌,仁科和茂涛也搞不过叶尔波利和马木尔。
但是,等等,这种武功不就是土特产吗?将广东番薯进贡给皇上,摘岭南荔枝送给杨贵妃,如果只能进贡这些南方土特产给皇上,那来自新疆的叶尔波利和马木尔是拿不出来的。但音乐创作不是兜售土特产,我们也不用为拥有这门得心应手的独门技巧而感到骄傲。不过,仁科和茂涛也并没有放弃这门“武功”,因为他们并没有放弃过方言创作。
第二句“远离方言令他们很多时候丧失了旋律的创新力”。海丰话确实有它独特的韵味,有八个声调,有时讲话就像唱歌,带点情绪讲就更好听了。当然,每种不同的语言都有各自独特的韵味,就像每种民族音乐都有它独特的音阶走向那样。但有些时候是必需要离开一下方言的,为了创作一些新的东西,用“离开一下”比较贴切,因为随时会回来。图瓦共和国Yat-Kha乐队,除了创作他们的母语的歌曲,有些歌也用英文唱,他们英文也不怎么好;Manu Chao的歌里,除了用母语西班牙语来演唱,也使用法语、英语;Iggy Pop 也出过法语唱片,David Bowie也曾用普通话录过歌,小河也出过一张用自己创造的“语言”来演唱的专辑《身份的表演》。这些人离开一下自己熟悉的语言,用其他语言来尝试创作,给人带来一种完全不同的体验。拿五条人的一些歌来做例子,像《陈先生》这首歌用了广东的三种方言:白话、客家话、海丰话,当中只有海丰话是他们的母语,他们也不会讲客家话,为此在录音前还特意请教了惠州的朋友;还有《很多很多》里面出现了包头话、长沙话、粤语;《热带》里用广普讲述一个杀人犯,最后出现一句泰语;《走鬼》这首歌故事发生在广州天河,根据真实事件来创作,当时摆摊走鬼的人都用普通话交流,所以这首歌很自然地用普通话来演唱,里面还夹杂了一句英语;《城市找猪》前面出现了鸡叫还有模仿猴子和猪的声音;在《做梦》里说了一小段梦话。他们在歌曲里使用其他语言是出于场景需要,这是一种跟海丰方言歌曲完全不同的东西。如果说为了追求一些无可代替的体验,创作一些新的东西,会丧失所谓的“旋律的创新力”,那又有什么所谓。
最后这句“他们还没有掌握用普通话(哪怕咸水)创作出杰作的能力”。怎么说呢?我觉得约瑟翰·庞麦郎的《我的滑板鞋》是杰作,但也许有些人会认为是狗屎。难道约瑟翰·庞麦郎已经掌握了用咸水普通话创作出杰作或狗屎的能力吗?不见得,我也不可能知道,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只是我觉得他的《我的滑板鞋》是杰作。作为一名创作者,如果我哪天认为自己一不小心掌握了创作出杰作的能力,我会第一时间把它给废了,否则我会觉得很无聊。创作就是在冒险,如果早就知道丛林里有妖怪,也知道了宝藏在哪,就没啥好白相了。(*白相,吴语词汇,玩耍的意思,主要通行于吴语区的上海、苏州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