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秘长白山淘宝小镇:主播自拉7公里光缆,穿越无人区做直播
雪原深处的直播间。
长白山森林腹地,小城抚松坐落在山谷中,在这里,可以望见终年积雪的主峰,辽阔的山体绵延不尽,成片桦树与松林若隐若现,像雪山上附着的一层灰雾。
每到冬季,抚松镇就被漫天大雪覆盖,远离小镇的山坡桦林里,积雪可达半米深,若有人通行,会没过膝盖。李天宇就是在这样的季节潜入雪林,自行将长达七公里的光缆拉向长白山深处。
在积雪深厚的森林,李天宇住进一间小木屋,开始他的创举。他用太阳能板生电,在透明的玻璃屋直播下雪,在地里挖人参,在养殖场割鹿茸,去收山民家里的大豆。
他连续数月住在这里,仅靠那根漫长的光缆跟外界联系,将源源不断的订单送去镇上的打包场,人参、鹿茸、大豆、林芝、驴肉被快递车运出深山,更多的收入和工作则回到这座森林小城。
抚松也有过它的繁盛年代,伐木业兴起时,它的流动人口一度超过7万,后来砍伐被禁,小城仿佛瞬间被掐断强健的脉搏,重回冷清,常住人口跌到5千以下。如今,搅动雪林的激颤又重回小城肌体,林中光缆所带来的互联网电流,正在让沉寂已久的冰雪小城睁开睡眼。
7公里光缆,穿越无人区
离开抚松的城镇地带,汽车一路向北行驶在积雪公路,随即进入辽阔无际的森林“无人区”,相隔很远,才会出现一个荒寂村庄。
那根特别的光缆就起自村舍,粗硕的黑色电缆从民房牵出,直入森林,它穿越堆满积雪的松树与桦树梢,在半空中径直向山顶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
沿着电缆方向,经历艰难跋涉,才能到达李天宇居住的土屋。房间十来平米宽,窗户由玻璃、纸壳、塑料布混合糊成,墙壁和炕头都是土做,角落里陈设简单,一块太阳能板,一条猎犬,一部手机,李天宇一住就是三个月。
电缆能给这里带来互联网。每天清晨,李天宇便拿着鹿骨钎出门,跪在泥地里直播挖人参。“林中浪子”淘宝直播间刚开时,他在荒山野岭成天对着手机自说自话,“感觉像个疯子”。
李天宇和他的猎狗在雪林里。
李天宇在长春读大学,毕业后也在大城市打拼过,后来回到家乡抚松,做了几年婚礼˙主持,有活便西装笔挺出去,闲的时间也多。孩子出生后压力骤增,有了“不再只为自己而活”的感觉,他决定逼自己一把。
因为做过婚礼主持,在镜头前找话说不是问题,贵在要坚持,只要达到一定时限,便能被“看到”。无聊时,他干脆在镜头前大声唱歌,让猎犬表演“叼盘”,实在没话时,只能表演背诵婚礼主持词,李天宇面对茫茫雪原,开始自顾自念叨:“一对新人正向我们缓缓走来……“
二十多天后,森林里曾传过一声庆贺的吼叫,他看到手机界面突显异常,直播间观看人数快速蹿升,坚持迎来转机,他终于被“发现”了,来自全国四面八方的淘宝用户,开始将目光聚焦在这片寂静的森林。
长白山腹地,冬季白雪茫茫。
当天晚上,李天宇第一次下山,回家洗了个澡,暂时卸下些压力。往森林里拉电缆时,他请了亲戚们帮忙,都是家里年老长辈,想着支持孩子事业,免费提供劳力。长达数公里的光缆异常沉重,全部卷起来,需要7个人同时抬,他们踩着半米深的积雪往林子里走,中途有姥爷累得瘫坐,抓把雪就往嘴里塞,李天宇看着心酸,始终记得这一幕,发狠要把事情干成。
在山上,电都来自那块太阳能板,主要供手机和网络设备,即便阴天屋内光线昏暗,灯也不开,到了晚上更是伸手不见五指,黑暗里看手机屏幕刺眼,久了也是损伤。
还要面对孤独,及恐惧。森林无人区,整个冬天,甚至整年都没人经过,睡到深夜,屋外会传来窸窸窣窣或者簌簌颤动的声响,有时他知道那是跑过林地的野鹿,更多时候完全分辨不清是什么东西。
李天宇居住的木屋。
真正的危险发生在工作时,直播挖人参得跪在地上,使鹿骨钎慢慢撬。东北有种野蜂会在地里筑窝,野草一盖,不易发现。李天宇便挖到过一窝,成群的野蜂从地里轰飞而出,在他身上扎到好几处。
等蜂群散去,他起初并不在意,仍然开着淘宝工作。忽然有粉丝在屏幕留言,“你眼睛红了,脸上都肿了。“李天宇对着手机一看,再摸摸手腕上的包,心里一沉:坏了。
山上没信号,离开土屋也没网,走出信号区前,他给山下大哥发了语音,对方隔几天会给他送补给,也是现在唯一的希望。只能独自步行下山,一路头晕,一路扶着树走,数公里山路,不知能否走到山下。所幸,大约两小时后,骑摩托车上山的大哥找到了他。
第一年结束时,那根长长的光缆已经让这片冷寂的森林热闹起来,李天宇不再孤独,每天都有许多人在手机里围观,人参全都卖了出去。妻子徐铭泽在家里打包发货,她已经有些忙不过来,偶尔还把邻居老人家喊来帮忙,也付些工钱,算是兼职,有时家里甚至热闹得像请客吃席。
穿越雪林的网线,比普通网线厚许多。
而在此以外,长白山区的森林小镇依然沉寂而封闭,冬季入夜以后,街上行人很少,民居里灯光稀落,雪林边缘的微弱荧光渐被黑暗吞没,在更远的无人区,李天宇会直播到很晚,他中气十足的播音腔传入密林后,并不会有回响。
闯关东的后代们
对于这座森林小城,并未很快就接受那根过于漫长的光缆,它传递微弱的希望,也是惹来非议的祸源。
最初的矛盾竟是爆发在小两口之间,长期蛰居在山里,不能见面,没有交流,难免引发龃龉甚至误解。在小镇上,徐铭泽每天忙于处理淘宝后台订单,打包发货直到深夜,她跟丈夫的交流很多都在直播间完成,她总要抽出些时间观看回放。
有天夜里,她照样打开丈夫直播间,却在留言互动里看出些异样的端倪,观众总是让他把镜头朝向炕上,还打趣说他“藏了人“。李天宇确实从未展示炕上画面。徐铭泽越想越疑,终于在一天深夜抱着孩子冲去山里,土屋门一开,只见丈夫清苦孑然住在这里。徐铭泽眼眶涌出热泪,问起来她却只好说:“想你了。”
李天宇、徐铭泽夫妇。
围绕这根光缆产生的误解,还来自身边最亲近的人。徐铭泽父亲曾在镇上开饭馆,经历小城曾经繁华那些年代,跟各式南来北往的人打交道,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即便如此,他最初也不理解孩子们的行为,曾语重心长说:“你们呐,还是得有点正事儿。”他心里没说的话是:“他们这我咋看都像传销!”老人在最后两个字加了重音。
女儿却执意要借他的灵芝场练手,继续往这里安了几公里光缆,还在屋外搭起透明玻璃直播间。老人虽没反对,却只想着,等他们碰壁了,也就消停了。
在深山小镇人眼里,直播仍然是件端不上台面的事情,它意味着某些灰色地带,卖唱求打赏之类。每当家里有人来做客,老人总觉得脸上没光,隔壁玻璃屋里,女儿或是女婿正大吼着“叫卖“,声音传进屋子,说话也不方便。
而实际上,李天宇让妻子徐铭泽上淘宝直播,也在遭受不少非议。在这之前,他独自一人上山常住,就已经有闲言碎语流传,“抛妻弃子”之类的话时有听见。当他又让妻子上直播“卖唱”,有些话就说得更难听。实际情况却是,李天宇发现妻子拥有与生俱来的亲和力和表达力,直播效果远比他好。
徐铭泽、李天宇在雪地里做淘宝直播。
而另一边,原本的婚庆业务也几乎断了,当地人看来这也“正常”,李天宇成为“可疑”的人,那么喜庆的场合,请来这么一个人,难免都会不合时宜。
面对新事物,保守封闭的森林小城远没有做好拥抱的准备,而最先向互联网敞开怀抱的,竟然是森林深处更为古朴的村落,小城的互联网跃进正从边缘悄然发轫。
是个很偶然的机会,李天宇正沿着光缆下山,顺便检查线路。一个老人忽然出现在森林里,正不时弯腰把弄草丛。问起来才知道,老太太是在找一种东北特产榛蘑。李天宇却灵机一动想到新点子。
他随即跟老太太回村,当场收购她储藏的榛蘑山货,还让她把村里其他老人也喊来,有的榛蘑他全都要了,价格还比市场高。那是个略显异样的场面,村子空地上,一群老人围着一个年轻人,其中很多竟是山东口音,他们是闯关东后代,靠这片森林度过漫长的艰难岁月。
他们没人在网上买过东西,少数几位听儿孙说起过淘宝,逢年过节收到的礼物是由邮递员送过来。正是这群几乎与世隔绝的老人,成为小镇互联网经济的最早参与者。
李天宇在当地农民家收购粮食。
往后一段时间,李天宇走遍附近森林村落,将从留守老人们手里收来的山货、农产品发往大江南北。在以往,这些老人会把收来的山货和粮食拿去镇上,为了省路费,他们还会步行来回,偏远的村子来回一趟要数小时,凌晨三四点就要负重出门。
他们接受了这对行为特异的年轻人,在林中浪子的直播间,每到热闹的助农日,背后站着的就是这片森林里众多朴实无华的年迈劳动者。
那年春节,两人一天没休息,家人们在暖气房里涮火锅、吃饺子,他们却轮流去玻璃小屋,淘宝店始终没有“断更“过。李天宇也找到岳父,夸了海口说:“明年灵芝全留着,我都能给你卖掉。这一年更早以前,他们接到过一通神秘的电话,对方自称是阿里小二,将帮助提升运营。他们这时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眼前的路已被走得很宽。
到城里去
抚松镇上甚至没有房产中介,要租房子尤其是商用房,只能靠腿跑。
他们的淘宝生意原本放在90平的住宅里,即是库房、打包房,也在这里生活起居,随着电商业务扩展,房间再容纳不下,打包发货人多时,屋里连个转身的空间都没有。
徐铭泽背着孩子、骑着电动车出去,在镇上转了一个来月,才终于找到合适的地方,一栋郊外的二层毛坯楼房,房主计划修来等拆迁,不想,原本繁华的城镇却骤然熄火,不再向外扩张,甚至向内收缩。他们还是毅然搬了进去,向城镇进军,简单装修过水电,拿木板当门,窗户用布和纸壳糊住,像之前山上的土屋。
当小镇郊外废弃多年的楼房重新亮起灯光,还不会有人意识到,它正在翻开新的一页。
“林中浪子”正在雪天里直播。
徐铭泽亲身经历过95年左右的繁盛年代,在父亲的餐馆里,她看到许多“南方人”来来往往,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江浙一带的尤其听不懂。他们在油污沉积的饭桌上高谈阔论,大声猜拳,张口闭口就是上万乃至几十万的“大生意“。
人们坐着白气喷薄的绿皮火车进入林海雪原,再登上汽车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参天蔽日松树、桦树,只有神秘的放山人才挖得到的野山参,生长在森林深处的驯养梅花鹿,这些都能被南方人变成财富,成群的冒险者让小镇流动人口一度达到7万。
时代的转轨声在2000年左右敲响,林业保护大闸落下,小镇的热闹繁华随即像失去电流般迅速消散。徐铭泽记得,那几年父亲饭馆生意不好做,撑不下去只好关闭,剩下一点本钱,换成森林里的一片灵芝养殖场,磕磕绊绊撑了二十年,东西压价卖给商贩,收入仅够家用,从来没有余力扩展规模。
这也是小镇衰落后许多人的共同命运,被从时代的热潮里抛掷出来,留点小本钱,做些凋敝的营生,勉强把日子撑下去。
徐铭泽的远房姥爷也是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他盘下的生计是一家鹿场,在抚松镇东北角,所幸是,这里有网,他们来这里做淘宝不用特地拉网线的。小两口凌晨四点半就要起床,开车来这里做直播,整上午地拍姥爷割鹿茸。
鹿场老人正在吹麻药。
老人掌握一门像武侠小说那样的“暗器手艺”,割鹿茸时要先进行麻醉,使用吹管的力道刚刚好,将麻药装进一截钢管,瞄准,吸气猛吹,带羽毛尾坠的麻药针便轻盈飞出,正中鹿身,手艺都是以前的老人传下来,掌握诀窍才吹得准。
刚把直播间搬进鹿场时,徐铭泽对这里衰败景象记忆尤深。房梁的木柱还是上世纪60年代砍伐,早已陈旧破损,经公鹿常年冲撞,原本半米的直径,只剩二十来厘米厚,勉强支撑房梁。
上世纪50年代,长白山狩猎封禁,最后一批猎人进山捕了十几头梅花鹿,设立国营鹿场,市场化改造时传到老人手里。吉林大学的研究团队来看过的,惊讶地发现这群梅花鹿血统非常纯正,以为是已经灭绝的品种。即便如此,鹿场仍经营艰难,甚至无力更换快要脆断的房柱。
李天宇在鹿场。
年复一年,老人使用麻药吹管后采集鹿茸,产量虽多,价格却被压得很低,采购商总是选在收获期末尾才打来电话,把价格再压一压。销量也不稳定,卖不掉的自家泡酒也用不完,存起来发了霉,也只能扔掉。
徐铭泽夫妇的出现,让小镇的这项养殖业迎来逆变。当年,两百头梅花鹿的产量在“林中浪子”的淘宝店迅速售罄,老人也终于有钱换掉那根快断的房柱,还增加了15头强壮的公鹿,准备将鹿群扩充到400头。
他们也实现了父亲夸下的海口。像镇上的其他地方,那片林芝养殖场也已经二十年没有修葺过,一座砖房生活,一座铁皮屋养菌,野生动物是这片凋敝种植场的常客,老鹰会袭击鸡群,狍子吃辣椒苗,黄鼠狼偷鸡鸭,野猪四处乱拱。
老人也终于不再觉得儿女们是“没正事儿”,他用电商赚的钱给种植场扎了新围栏,屋里装了地暖,地面也换成锃亮的大瓷砖。他还爱显摆起来,以前觉得孩子不务正业,出门不好提起,现在上街逢人就“招商“:“家里有啥东西卖不掉的,给孩子上网上试试。”
养殖场山前有两个湖泊,每年冬季会有候鸟从西伯利亚飞来越冬,徐铭泽从小看着它们长大,她想要这些东西一直都在。
走得再远,也不忘敬畏自然
2020年的冬天,抚松镇依然大雪绵连,森林里积雪深厚,那些漫长的光缆依然穿梭在树梢,接通密林深处的信息孤岛。
已经年过六旬的岳父也学会逛淘宝,他家里的旋转鞋柜、宽大的茶台,都是自己上网淘回来。他也再不提传销的事儿,有次进城修车,跟维修小伙提起女儿徐铭泽,还打了折扣。
小镇社会氛围正在互联网影响下悄然变迁。快到2020年底,“林中浪子”又搬了一趟家,这次的地址不是在郊外边缘地带,他们在主干道边租下三层楼办公,人员扩展到数十人。
淘宝店背后公司,许多年轻人在这里工作。
李天宇也早已搬离那间林中土屋,他的办公室宽阔敞亮,从窗户望出去,是一片肃穆冬景。有天上班,他推开办公室门,却发现办公桌上多了一盘驴肉,问才知道,原来是附近驴头馆送过来的,说请李总尝尝,觉得合适也给捎到淘宝上卖卖。
找上门来的还有当地的百合种植大户,人拎着上百种百合食品敲响了李天宇办公室大门。东北三宝,人参,鹿茸,乌拉草,后一种东西他还从没用过,乌拉草可以做鞋垫,柔软舒适还不臭脚。商家送的乌拉草鞋垫,李天宇穿上觉得“忒爽”,五天没换鞋换袜,徐铭泽终于看不下去,开口奚落他:“好用是好用,头两天真没味儿,你也不能楞造五天啊!”
整个小城的物产,都在朝这家从密林中走出的淘宝店汇集,蓝莓,平贝母,榛子,各种农民种的粮食。如今在抚松县,已经有超过两百名从业者,这些淘宝、天猫店主,或是像林中浪子一样野蛮生长起来,或是从林中浪子的培训班走出去。
“林中浪子”的打包间。
走在小城街头,随便就能看到骑驰而过三轮快递车,而在长途物流集中地,不时就会有满载的货车轰鸣着起步。在林中浪子的打包车间,人手不够时,年过七旬的老太太也来帮忙。
对这座互联网经济开始勃兴的森林小城里,人才短缺是绕不过的问题。李天宇却并不悲观,“既然我们是互联网从业者,就有互联网的办法。”
跟小城里的其他同行一样,林中浪子的很多业务采取了某种远程模式,他的会计顾问是远在杭州的金融从业者,设计师在广州,而公司法务也由来自直播间的律师粉丝帮忙。
用李天宇话说,他们正在向游击队转向正规军,2021年即将结束,林中浪子已经成为双十一农民主播冠军。凭着这些指标和招牌,他们已经可以招到不少返乡年轻人,甚至有大专生愿意来做运营、当客服,招聘时,李天宇会接受他们的条件:就是来学习的,总有一天也会自己干。
孤军奋战,不如抱团取暖,李天宇对此想得很明白,2020年底,他在当地政府协助下,用了两个月时间筹备起一个“电商协会”。如今,李天宇仍会不时回到那座山中小屋,沿途检查松林间的网线是否正常,他会想起上山挖人参以前,他专门找过当地的放山人“老把头”拜师学艺。
那是一种从清代就传下来的手艺,彼时东北是“龙兴之地”,长白山的人参鹿茸,要有令牌才可采集,由老把头带着上山,许多人冒险闯关东,都是靠这门手艺获得生计。按照过去规矩,请教老把头要有拜师,老人给李天宇勉了这道仪式,年轻人已不爱学,有人传承就是万幸。李天宇跟着老人上山,什么能采,什么不能采,都有规矩,挖参一定要用鹿骨,教的都是人跟这片森林的关系,对自然的敬意。李天宇给了它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