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汉语之美|徐默凡:用新词语拓宽存在的家园

徐默凡
2021-12-22 10:22
来源:澎湃新闻

近年来,网络语言中大量“妖魔鬼怪”占领流行阵地:字母缩写yyds,搞怪谐音瑞思拜,生造词语绝绝子,莫名其妙奥利给……有识之士纷纷担心汉语将被污染,优美、精致、丰富将蜕变为浅陋、粗糙和贫乏。

那么,人们的担心有道理吗?一种语言里新词新语的产生和留存到底有哪些规律呢?让我们先从汉语历史的发展中寻找一些启示吧。

人民视觉 资料图

新词语的产生,首要动力来自于记录新概念的需要。新事物、新现象、新行为、新属性、新状态,如果没有新词语的记录,只能是惊鸿一瞥,消失在个别人的刹那感悟中。

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新词语激增的时代,就是知识爆炸、思想活跃的时代。我们不妨以外来词为例,看看文化之间的交融如何带来外来新词的爆发。

汉代“丝绸之路”的贯通,带来了“胡麻”“胡马”“胡椒”“胡桃”的异域风物,而“苜蓿”“葡萄”“石榴”“枇杷”这些已经深度融入汉语的词语,当年也都是西域语言的音译。唐代经济繁荣,国力强盛,中华文化对异族文化的吸收已从物质领域深入到精神领域,大量来自梵语、巴利语的佛教词语涌入汉语,“佛”“菩萨”和“罗汉”,“僧”“尼”和“塔”,“地狱”“刹那”和“涅槃”都源自彼时。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各国为师,来自俄语的“孟什维克”,来自法语的“布尔乔亚”,来自德语的“奥伏赫变”,今天也许已经被“少数派”“小资”“扬弃”替代,但“歇斯底里”“盘尼西林”“水门汀”仍保留至今。改革开放以后,中外文化交流带来的外来词以惊人的速度涌现,吃的“汉堡”,喝的“可乐”,穿的“T恤”,玩的“保龄”,外来词渗透到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汉唐盛世,五四思潮,改革开放……这些中外交流的鼎盛时光,在汉语外来新词的历史记录中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笔画。

新词语的产生,还是对已有的概念探微烛隐的结果。变动一些语素,更换一个结构,记录的还是那个对象,但是情感变了,语体变了,意蕴也变了,这样的新词语无疑对我们认知和表达的精细化是大有裨益的。

布谷鸟,是民间因鸟催促播种的啼叫声而命名的,但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中的“子规”,“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中的“杜鹃”,它们都是同一种鸟,只不过在不同的词里有了不同的文化意味。

“番茄”是“来自番地的茄子”,“西红柿”是“来自西域的红柿子”;“土豆”是“土里的豆子”,“马铃薯”是“像马铃的薯块”……这些词语都指向同一个事物,但来自造词之初的不同隐喻,今天细细审视起名的不同缘由,是否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抛头颅洒鲜血”,不能改成“抛脑袋洒鲜血”;“雄鸡一唱天下白”不能改成“公鸡一唱天下白”……语体色彩不同,适用的场域就完全不同。

客观对象亘古不变,但人的主观认识随世而异,随情而变,造就了语言词库里的洋洋大观。

随着意义的引申和变化,老词语也会摇身一变而成为新词语。现代汉语中,多义词的数量要远大于单义词的数量,正是这种意义扩充的结果。比如“奇葩”原来指“奇特的花朵”,后来指“优秀的文艺作品”,到今天变成了“无法理喻的怪人”,指称的对象在不断变化,褒贬色彩也翻天覆地了。

专业术语的泛化也是意义引申的重要类型,“风向标”来自气象学,“冲刺”来自体育学,“聚焦”来自摄影学,“战略战术”来自军事学……它们都已经成为日常词语中不可或缺的成员。现代用法中,“四舍五入我就是有钱人了”“每天一句正能量”“你的反射弧太长了”,这里有数学、物理学、生物学术语的隐喻用法,你能察觉吗?

今天的新词语,是否也有以上这些使用价值而值得被收录进当代汉语的宝库呢?平心而论,这是一个知识大爆炸的年代,而且随着网络的普及,新生的概念和词语都会迅速普及,大众的语言智慧也被不断激发,形成了新词语爆发的态势,其中当然不乏精彩的例子。

从“郁闷”到“丧”的新情感,从“内卷”到“躺平”的新态度,从“黑科技”到“元宇宙”的新发展,从“巨婴”到“小镇做题家”的新人类……每一个社会的热点话题,新词新语从来不会缺席。再比如,一个字的“怼”“尬”“刚”,言简义丰;两个字的 “水逆”“官宣”“破防”,耐人寻味;三个字的“彩虹屁”“小确幸”“爷青回”,好好理解之后也会有恍然大悟的愉悦。

即使是大家口诛笔伐的粉圈用语,至少也贡献了“颜值”“迷妹”“圈粉”等新概念,在追求“流量”带“节奏”的过程中,难免有人“人设”崩塌,我们也没有少“吃瓜”吧?

还有很多语录式的流行语,就像流星划破天际,虽然稍纵即逝,但耀眼异常,留下了清晰的历史回忆。“主要看气质”“你们城里人真会玩”“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我太难了”“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你还记得这些反映了社会潜意识的语言碎片吗?

当然,广受诟病的新词语也不少,而且有些还很流行,比如大量的字母缩写,以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冒出来的谐音梗。它们的作用主要就是无聊的搞笑和廉价的猎奇,再加上求新逐异的跟风心理,很容易形成“病毒式传播”。不过,这样的流行语也就是一股短暂的风潮,三五个月后就会被无情抛弃了。早在五四时期,就有人把“husband”翻译成“黑漆板凳”,把“gentleman”翻译成“尖头鳗”,这些谐音梗当年也是风靡一时,但你看今天还会有人使用吗?

所以,我们不必为当代汉语过分担心,所谓劣质语言的污染,只是一种流行语高曝光率带来的错觉,就好像今天随着传播媒介的发达,每天可以在新闻中看到天灾人祸,但事实上这些不幸事件并没有大幅增加。语言就像汹涌奔波的大河,自有其激浊扬清的净化机制,大浪淘沙之后留下的都是闪闪发光的金子。

有史以来,人类一切的智慧结晶——渊博的知识和无边的想象、深奥的科技和玄幽的情感,都保存在哪里?书籍里?人心底?历史文化中?互联网上?……这些回答都不确切,智慧的真正根源是语言。词语储存了意义的最小单元,语法规定了认知的基本框架,只要人类开始思考,开始言说,就必须借助语言。

在这个意义上,新词语就是智慧的滥觞,文明的渊薮。让我们放弃那些人云亦云的口水话,珍视那些拓宽了我们存在之道的新词语。“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让我们每个人都成为语言之家的看家人吧。

(徐默凡,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语言学家。)

海报设计 王璐瑶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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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