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流|乐山的海,或说大渡河边的天后宫
“乐山并没有海,它是一个江城。”原本作为福建沿海民众信仰空间的天后宫,从东南沿海迁徙到西南山地,带来数千里外大海的气息,神奇地存在了一两百年,又悄无声息地消失有三十多年。
去年新冠疫情稍缓时,我在四川乐山婺嫣街吃完甜水面,出门瞥见小店门口墙绘上的几个落款小字,“乐山天后宫”映入眼帘,令我十分惊诧,却问不出来龙去脉。后来查到,在清初湖广填四川移民运动中,福建籍移民大多沿江而居,在四川各地先后建立了约200座之多的天后宫,兼作福建同籍会馆。
1. 河流
存世的宋代画作《江山万里图》长卷,完美描绘了乐山之水从哪里来,又流向哪里去。
局部:嘉定府(宋 释巨然)江山万里图,史密森学会弗瑞尔美术馆(TheFreer Gallery of Art)和赛克勒博物馆(The Arthur M. SacklerGallery)之美国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藏,藏品号F1911.168。
大渡河,发源于青海玉树阿尼玛卿山脉,经阿坝、马尔康、金川、丹巴、泸定、石棉、汉源县、峨边,于乐山城南注入岷江,是岷江最大支流,全长1062公里。
青衣江,发源于四川西部邛崃山脉,流经宝兴、雅安、洪雅、夹江,于乐山城外西南汇入大渡河,是大渡河最后一站的支流,全长276公里。
岷江东支流发源于四川北部松潘的岷山南麓,自北向南流经茂汶、汶川、都江堰、新津、彭山、眉山,在乐山城东南与大渡河汇合。乐山以上岷江上、中游河段长556公里,乐山以下岷江下游河段长155公里,于宜宾注入长江,成为长江上游支流,此去上海吴淞口2800公里。
乐山北有岷江,西北有青衣江,西南有大渡河。青衣江在岷江与大渡河汇合点上游约5公里处,先行汇入大渡河,奔流而下,在乐山城南外,被凤州岛和中坝两个沙洲分成南流、中流、和北流三股河水。
风帆时代,乐山是一处重要的水运枢纽,北接成都,南下宜宾和重庆,当年李白出川和杜甫东归皆经此处。
唐代诗僧齐己曰“两江声合郡前流”。南宋曾任嘉州通判的诗人陆游曰“平羌江水接天流”。南宋另一位地方官员张方则在《夷佛滩记》记述,“渎江(岷江)自东北来,顺下不争,而青衣、沫水(大渡河)西南来,如暴客挟万马而驰,沫为最甚”。乐山最早的地方志,万历《嘉定州志》记载道,“岷江从北来,绕出郡背。青衣、凉山诸水自西来会之。萦回冲激,郡宛中央。”
2. 古城
乐山在商周时为蜀国地,秦代为蜀郡南安县,南北周时期置嘉州,从公元578年起建造嘉州城垣。意欲“右引洋雅,左控府河”的嘉州州城,千百年来,在渐次升格为嘉定府城和乐山县城的同时,也一直与大渡河水抗衡,屡战屡退。“三水皆迅急,皆会州东南,皆能为州城患,而沫为最。夏秋之交,常平城。”
晚唐诗人薛能诗咏和宋代诗人旅游多次题咏的荔枝楼、被收录南宋《舆地纪胜》的璧津楼、后人纪念南宋诗人黄庭坚的涪翁亭、几度重建的儒学学宫等嘉州临江名胜,还有育贤坝曾经繁华的街市、丽正门外的走马街和半边街,先后被大渡河的洪流淹灭。
先有宋代嘉州知州吕由诚主持筑堤,后有明代成化魏瀚再筑石堤。明代正德知州胡准、嘉靖三年知州李辅先后主持以条石筑成嘉州临江的东、南面城墙和西、北面城墙,万历《嘉定州志》记载城墙“周一千七百丈,门十”,换算成时下的面积单位大概是方圆1平方公里。到了清代乾隆年间,已增修至高一丈六尺,周围一千二百九十九丈六尺。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泸定地震,大渡河上游形成堰塞湖,“沫水噎九日而决”,“堤尽坏,丽正门崩入二百余丈”,丽正门外两头镇水铁牛也滚进大渡河中。直至嘉庆辛未至壬申(1812年-1813年)再度修城时,将城墙外的堵水台增筑至十三座,把汹涌而来的大渡河水引向江心,缓解对墙根的冲击。壁立于大渡河畔的乐山城墙亦城亦堤,城堤合一,城与河的界线终于稳定下来。
一幅被今人考证为清乾隆十三年(1748年)翰林画家董邦达领衔绘制的《四川全图》中,描绘嘉定府乐山县城墙的形势,却像似其后几十年大水过后再事重修的样子,城南的城墙 壁立于大渡河畔,城墙外并无任何街市民居。
局部:嘉定府乐山县(清)四川全图,四川大学图书馆藏
彼时,大渡河与岷江汇合的河段,水域宽度超过了乐山城的方圆,夏秋丰水季淹过河滩沙洲,看似城立在汪洋中。这段宽阔的河段,自清代中期起,也名为铜河,铜河岸边城墙内沿河的长条平坦地带,川渝方言称作“”,铜河在晚近成为这一带的地名。
在清嘉庆初或更早的年代,铜河上出现了一座天后宫。
3. 天后宫
妈祖,原名林默,是自宋代之后以中国东南沿海为中心的海神信仰。妈祖封号经历了宋、元、明、清四个朝代的36次褒封,从夫人、妃、天妃、圣母,直至天后,由民间信仰升格为朝廷祭典。
现存历史文献中,乐山城内天后宫最早见于嘉庆八年(1803年)刊行的《嘉定府志》,收录在卷首府属全图里的府城图,绘有一座重檐建筑和一座悬山顶建筑,图下标注着天后宫三个字。该部刻本旧志的营建志坛庙条,还载有“天后宫在丽正门内”。
局部:嘉定府志之府城图,嘉庆八年(1803年)刻本,乐山县(清)四川全图,四川省图书馆藏
此后,嘉庆十七年(1812年)《乐山县志》和同治三年(1864年)重修的《嘉定府志》,皆延续着同样的图文记载。县志中还加了一条“紫云宫,祀杨泗将军,在天后宫右,嘉庆十六年邑绅士重修。”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的《乐山县志》,街道图改为按比例尺绘制的西式地图,天后宫标记在铜河街上。
乐山大渡河边这座天后宫,缘何而建,建于何时?
万历《嘉定州志》记载,位于州城北面四里关王庙所在地名为王舩厂,洪武年中蜀藩之国有司在此建造官船。明代前中期在福建和江南的官船厂,常敬奉天妃神像,或周边建有天妃宫。乐山的妈祖信仰,会不会最早起源于此,因官船厂而迁入西南?
有明一代,嘉定知州邓向荣、郭日晅、朱之臣,同知陈钟秀、李惪良,参议陈一洙,学正许应观为福建人,其中朱之臣还是妈祖故乡的莆田籍。此外,从明代到清代前中期,还有不少其他姓氏未载的福建籍嘉定府地方大员。乐山城内的天后宫,会不会由他们当中一员倡建?犹如清朝康熙年任四川提督的福建莆田人吴英,于成都总府街创建奉祀妈祖的福建会馆,或是明朝弘治年任镇远知府的莆田人周瑛,在当地创建西南地区最早的天后宫之一。
清代前中期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湖广填四川”。而迁入四川的外省移民人数,福建人仅次于湖广,主要是农民、手工业者和一部分商人,多选择沿江沿河而居。当落籍人口累积到一定数量,具备一定经济实力后,供神主以隆报享和建会馆以联乡谊的时机成熟,各处福建移民聚居地的天后宫先后兴建,并与福建会馆合二为一。当代研究者据旧志所载推测,清代四川各地的天后宫总数达到200座,乐山天后宫最大可能是创建于这样的背景。
史籍文献中尚未发现有关乐山天后宫建于何时的记载,但同属于嘉定府的犍为县石溪镇天后宫清雍正年,而该县紧邻乐山县城的五通镇天上宫建于乾隆四十二年,可作为前者始建年代的参考。
妈祖信仰起源于东南沿海的渔业和水运,在清代远播到西南内陆山区。正如雍正年任绵阳安县知县的福建莆田人陈汝亭在《天后宫记》中所书,“盖遇险而灵,非独于海然也,夫神之在一邑者,庇一隅。”作为一名有几次远航经历的传统帆船业余水手,我也很容易穿越时空,跟这些同籍先辈共情。
沿着大渡河北岸寻觅先民的屐痕,循着旧志的标记,锁定天后宫的可能范围。昔日的铜河,如今成为滨河路。滨河路202号是一个没有封闭管理的居民小区,有4栋多层住宅楼,东、西两面沿用高大的旧封火墙,院子里遗存两个被挪作交通隔离墩的石筑构件。我在4栋居民楼之间的院子里守了几天,问到4位见过天后宫旧建筑的耄耋老人,确定此处正是乐山天后宫遗址,那两个交通墩也确是天后宫的柱础,其他柱础都被“甩掉了”。老先生是原天后宫的住户,他还告诉我,这里原存有戏楼和左右厢房,1985年11月拆除,1988年建成住宅楼。
天后宫遗址坐向东偏南126度,阔64米,深36米。遗存1号柱础为覆盆式,上部磉盘直径0.53米,下部方形础座三面凿有榫洞,石材为白色砂岩。2号柱础同样为覆盆式,上部磉盘直径0.61米,雕刻有万寿莲叶纹饰,石材为浅棕色砂岩。莲瓣作为础纹饰寓意洁净和超脱,常用于宗教建筑和信仰空间,宋代《营造法式》将柱础花纹制度归为十一品,其中第十品的仰覆莲花,即为2号柱础的纹饰。两个遗存柱础的规格,都比高标山上清康熙年重建的万寿观柱础还要大。
乐山天后宫遗存石柱础构件测绘草图 许路绘制
4. 连接
相较现场踏勘,对乐山天后宫相关文献记载的挖掘,却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当地图书馆、档案馆、建设档案馆、文物局很快被我刷过。当代四川妈祖信仰史研究、客家研究和福建移民研究,在四川南部的嘉定府区域,呈现的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空白。
时隔一年,再次到乐山婺嫣街,欲吃甜水面却歇了业,失望之际瞥见斜对面一家开在居民楼底层的小书店,随意走进逛一下,结果喜出望外。这家依旧保留着老式3居室小户型格局的“小屋里”独立书店,乐山本地书籍占据了一个居室,老旧书架上码着几乎齐全的县市区文史资料内部出版物。书店老板武叶,也是一直在做《走遍乐山》选题的制片人和摄影师,与我相谈甚欢,并引荐我加入一个乐山地方文史讨论群。这个两百多人的微信群十分活跃,成员各有千秋,分享和讨论的史料和老照片多姿多彩。其中有些指向乐山天后宫的重要线索。
我又一次联系支持我十余年的学术研究伙伴贾浩博士,请他再度出马,以第一作者身份合作,撰写难以下笔的《乐山天后宫考》论文。贾浩博士擅长珍稀文件挖掘研究。十年前,我当一辑学刊的客座编辑时,曾向他约了一篇荷兰国家博物馆藏彩绘《妈祖神迹图》内容考。
从微信讨论群持续获取的线索,经过我初步筛选和梳理,由贾浩博士找出原作,再共同进行甄别和引用。我们发现,一些以往熟知的历史人物,竟然曾跟乐山发生交集,更多前所未知的人物和事件与此地密切关联,并与大渡河边的这座天后宫具有丝丝缕缕的连接:博物学家安特卫普·埃德加·普拉特(Antwerp Edgar Pratt)、作家伊莎贝拉·伯德(Isabella Bird)、政治家劳伦斯·邓达斯 (Lawrence Dundas)、植物猎人威尔逊(Ernest Henry Wilson)、建筑学家恩斯特·伯施曼(Ernst Boerschmann)、地质学家张柏林(Chamberlin Thomas Chrowder)、考古学家谢阁兰(Victor Segalen)、传教士阿奇博尔德·亚当斯 (Archibald Adams )、植物学家与人类学家约瑟夫·洛克(Joseph Rock)、科学史学家李约瑟(Joseph Needham)……
涵盖了乐山天后宫建筑群的历史影像
5-1 恩斯特·伯施曼,1908年摄,日本国立情报学研究所数字丝绸之路平台
5-2 李约瑟,1943年摄,剑桥大学数字图书馆
5-3 方长哲提供,约1955年-1960年,来源铁门坎风月谈微信群
5-4 邓洪秀,1967年,摄影师本人提供
5-5 佚名,拍摄年代不明,来源铁门坎风月谈微信群
1943年5月,时任驻华英国大使馆科技参赞兼中英科学合作馆馆长的李约瑟博士来乐山出差5天,在文庙崇圣祠拜会了抗战西迁的武汉大学王星拱校长,为师生做了一场以生物化学为题的演讲,还参观了中央工业试验所木材试验室和中央技艺专科学校。李约瑟行程中拍摄了大量照片并标注了详细信息,其中站在武汉大学文学院后山和木材试验室拍摄的乐山城区照片,便包含了天后宫建筑。
1938年,国立武汉大学西迁处于抗战后方的乐山。1941年,武汉大学附属私立乐嘉中学在铜河天后宫右邻的王爷庙举办,武大工学院土木系教授涂允成兼任校长。
1939年初,作为五所国立职业专科学校的中央技艺专科学校在乐山开办。中央技专的部分校址,系1943年在武大附中迁出王爷庙和天后宫女之后,紧接其后迁入铜河,直到1947年才彻底迁往新址。
1938年秋,时任山东省立图书馆馆长王献唐、编藏部主任屈万里携10箱南迁善本和金石文物转移到乐山。王献唐此前经由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傅斯年举荐和运作,获得中管理英庚款董事会的研究经费资助,挂名国立武汉大学教授,从事中国古代名物制度研究。王献唐到乐山后,住在天后宫,在这里撰完金石印学研究论文《曹魏平乐亭侯印考》,彼时其通信地址为“铜河街天后宫内大佛寺下院”。”王献唐于1939年7月移住凌云山,馆属文物封存在大佛寺到崖洞内。一个月后,36架日军飞机轰炸乐山县城,王献唐再给屈万里的信中说,天后宫主体建筑旁边的“保育院及丝厂被炸,和尚房屋尚支立。”
1943年,三青团乐山分团第一届代表大会的举办地在天后宫,据传时任武汉大学历史系教授方壮猷还到会演讲,其后,天后宫一度成为三青团的乐山分团部。
1947年,乐山“六二大逮捕”时,部分被捕人员当晚关押在作为九十八旅工兵连驻地的天后宫戏台楼上。
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作为大佛寺工人的著名画家李琼久,住在天后宫右侧,在一间不到10平方米的破旧阁楼里生活和创作。
乐山天后宫何以走到如此寂落?
清朝被推翻后,妈祖信仰失去中央政权支持,回落成民间信仰。民国成立后,科学与文明的概念被积极引进,倡导国民日常新生活。各地军政势力各显神通,包括天后宫在内的庙宇,或被改做学校、办公场所和仓库,也有军阀、官员与士绅勾结,乘机控制和变卖庙产。如建于清乾隆十三年(1748年)的犍为县玉津天后宫,被驻守当地的二十四军团长王麟生的“官公营庙会产清理处”变卖1200元做军费。乐山天后宫也在1930年被二十四军“官公营庙会清理委员会”和乐山县政府征收局提卖处理,庙产归大佛寺管理,成为大佛寺驻在县城的下院。1940年间,福建会馆会首邱文安设计,让福建人罗信安、田仲农占回天后宫内5间房居住,后以败诉告终。
四川乐山地方法院民事判决书(三十四年诉字第149号),民国乐山县政府档案,乐山市档案馆藏,档案号 6-1-18。
到天后宫遗址上的滨河路202号小区的次数多了,居民看我也从陌生到熟悉再到视而不见。一位最初很警惕地对着我拍照取证要报派出所的老先生,现在碰到都会颔首微笑。
在此期间,厦门沙坡尾工艺美术家陈永评、东山县博物馆老馆长陈立群、惠安石雕业者张剑阳等福建同乡,对天后宫遗存石构件的鉴定和评估,友情提供了后援支持。而接引我融入在地性的媒介,则是乐山文史微信群和几乎未曾谋面的当地群友,除了提供资讯、协助甄别、分享观点,还有一份200多条的乐山好吃嘴名录Excel表格指南。这份指南让我很快熟悉这个江城的每条街巷和每个角落,为其渐次打上各种美食印记。不知当年从东南迁徙至此的福建先民,是不是也用同样的方式,在异乡中寻找故乡。而我关注的主题,也从单一处天后宫扩展到兴发街基督教礼拜堂、刚投入重建的桂花楼等历史建筑。
著名历史学家包乐史(Leonard Blusse)曾向我讲述一个案例。公元1000年前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维京人在英格兰东北部莱克兰地区定居下来,并创造了一种至今仍能在该地区被人们感知的独特氛围。十九世纪末,艺术家兼业余考古学家柯林伍德(W.G. Collingwood)和社区的朋友们,对当地早期历史产生浓厚兴趣,进行了有关维京定居者的考古工作。该成果受到现代考古学家的高度赞赏。因在他那一代人之后的现代化,几乎抹去了遥远过去所留下的历史景观的所有痕迹。
民间社群(civil society)的概念,是指一些受过教育和学术训练的人对文化主体产生了浓厚兴趣,而这些主体乍一看与他们的日常活动并无关联。对这些话题感兴趣,并不是出于专业活动的要求,而是纯粹由于他们内心渴望对某个话题有更深的理解。在民间社群中,人们把时间全心全意投入到与金钱无关的事业,只是出于文化利益。民间社群依靠个人自发和文化活动而运转。
5. 重构
在铜河看着铜河水发呆。铜河前的河水以大约每秒2米的流速,无声而有力地自西南往东南流去,不管城墙的边线垒在哪里,也无视大渡河干流已拦了22道梯级电站,照例每隔一段时间以百年一遇之名,水位逼近大佛脚面,越过城墙淹进江城。
如今被改名为滨河路的铜河,从陕西街口到肖公嘴的959米河岸,东西两头各矗立着3栋一组的高层楼房,顶着主体建筑高度超过100米被归为超高层建筑的红线,俯视着前方71米高的乐山大佛。
乐山天后宫遗址隐没在这段河岸中间一栋沿街7层旧住宅楼后面。我用嘉庆八年(1803年)版《嘉定府志》里的天后宫图样进行镜像翻转,把从东南俯瞰的视角转变成西南,叠放到一张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西南视角的航拍照片,天后宫建筑恍若再现。
乐山天后宫重构场景图 航拍图来源《乐山百年照片档案》,乐山市档案馆编印,2019年12月
建筑、街区与城市被认为是承载和固定日常生活的容器或物质实体。以流动性视角对乐山天后宫的历史时空展开观察,通过聚焦清代前中期福建移民从迁徙到定居的流动过程,审视和解构作为东南海神的妈祖如何通过天后宫这一特定建筑,将信仰和习俗带到了西南地区的地方社会,引申出天后宫与福建会馆合二为一的社会与空间关系,从中发现天后宫的演变及其社会文化意义的脉络,进而以动态视角理解流动性,我们可以思考当今如何进行特定场所的重构与再生产。
寻找、考据和重现乐山天后宫的过程是一种重构。它是物的重构,是精神的重构,也是自我的重构。重构与再生产的方式,可以是立体建筑模型或VR虚拟模型,也可以是用无人机从空中投射虚拟建筑光影的行为艺术,更希望是复原重建一座天后宫建筑。期待乐山父老提供更多与天后宫相关的图像、文字和口述资料和线索,让我们一步一步拼合出建筑的历史原型。
1982年,乐山正式对外开放旅游。3年后由县级市升为地级市,新建的公用建筑和单位住宅楼,开始明显改变江城的空间形式。进入20世纪90年代,乐山经历了一场规模浩大的旧城改造,居民区内历史建筑消失殆尽,遗存的少数特定建筑也被住宅楼群紧紧围合其中,与同期被国务院列入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的意涵背道而驰。
时至今日,乐山大部分城区的面貌似乎停留在21世纪初,呈现给外来者的第一个观感可能是人口老龄化。岷江岸边、大渡河岸边、竹公溪岸边、公园、医院、街面……几乎都是银发族的身影,很少有年轻的面孔,每一处老龄人的集聚地又像是一个孤岛,相互之间很少关联。年轻人更多流去向北一百公里的成都,那里职业前景更加宽广,生活更丰富多彩。被市场推举成乐山旅游第一品牌的美食、许多店名带着“嬢嬢”字眼的小吃,是国企下岗潮后的产物,与上世纪50年代还存在的天一家、玉东、明河几家老饭店和庙口、公园食肆的地道味道相距甚远,只是迎合当今快速消费和偏重口味的需求,不知能走多远。这座远离东南沿海的西南江城,被建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式住宅楼和建于新世纪前后的高层住宅楼死死困住,似乎难以破局。
晴天的乐山市大曲口江滨公园
阴天的乐山市大曲口江滨公园许路拍摄
其实,从铜河天后宫遗址到桂花楼遗址的步行距离只有600米,从桂花楼再到兴发街教堂的步行距离也是600米,穿越乐山老城区最遗有烟火气的地段,堪为城市徒步线路的精华。如果能把滨江路南段588号、嘉定南路24号、滨河路202号之3这三幢老式住宅楼打开,美轮美奂的百年教堂、明城墙仅存的桂花楼、具有空间重构可能的天后宫这三处历史文化遗珍,将以崭新姿态重新出现在世人眼前。
四川全省在清代曾有200座天后宫,到2001年仅剩下2座较为完整的建筑,而香火早已烬灭。2009年,妈祖信俗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成为中国首个信俗类世界遗产。妈祖的“庇民”功绩,如果能与时俱进地建立老龄人之间的连接,建立老龄人与年轻人的连接,建立本地人与外来游客的连接,融物理性的公共空间和精神性的文化空间为一体,再通过福建湄洲妈祖祖庙重续香火,中华妈祖文化交流协会增进乐山与世界网络的连接,则善莫大焉。未来的乐山天后宫重建,亦将通过空间行为引导个体连接,籍由空间再生产促进社会互动,寻找进步的社会意义。
6. 尾声
“天后宫(清代):坐西向东,占地面积291平方米,四合院布局,原存有戏楼楼、左右厢房。戏楼面阔三间8.37米,进深3.8米,高7.48米,歇山顶,穿斗式梁架。柱下用覆盆柱础,直径0.38米。左右厢房各面阔二间8.9米,进深四间14.3米。已拆。”
2009年版《中国文物地图集》收录的上述80个文字,是迄今为止我找到的有关乐山天后宫建筑的唯一描述。上世纪80年代的第二次全国文物普查,乐山天后宫有幸被纳入乐山地方文保部门的调查范围,但如今当地文物局却找不到当年的普查资料汇编。我答应如果先找到乐山第二次全国文物普查的17册资料汇编,会在第一时间复制一份给他们。
(作者许路系生产技术史学者与社会学者)
参考文献:
《蜀水考》,(清)陈登龙著,巴蜀书社,1985年出版。
万历《嘉定州志》,(明)李采修,范醇敬纂,传抄本藏国家图书馆,乐山市市中区方志办 2007年影印。
康熙《嘉定州志》, (清)能鳞修,彭钦纂,仅存传抄本,乐山市市中区方志办 2007年影印。
乐山市志·艺文志资料:《乐山历代文集》,乐山史志资料(季刊)1989年—1990年(总第13期—第20期)合刊,周文华主编,乐山市市中区编史修志办1990年编印。
嘉庆《嘉定府志》,(清)宋鸣琦修,陈一沺纂,府署藏版刻本,四川省图书馆藏,中国数字方志库在线阅读。
嘉庆《乐山县志》,(清)龚传黻修,涂嵩等纂,府署藏版刻本。
民国《乐山县志》,唐受潘等修,黄镕等纂,1934年铅印本,乐山市方志办2016年校注重印。
《闽粤客家人在四川》,刘正刚著,广西教育出版社,1997年出版。
《四川客家》,陈世松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
《四川的天后信仰史研究》,胡孝忠著,山东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
《明清时期西南地区天后信仰研究以天后宫为中心》,王丹露著,西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8年。
《李约瑟游记》,(英)李约瑟、李大斐著,贵州人民出版社,1999年出版。
《王献唐年谱长编 (1896-1960)》,张书学、李勇慧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出版。
《造舟记》序言,(荷)包乐史。
《中国文物地图集》四川分册(中),国家文物局主编,文物出版社,200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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