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穿亚洲,跋涉六千英里,寻访令西方人着迷的“仙那度”

2021-11-10 08:26
上海

威廉·达尔林普尔

【编者按】“仙那度”(Xanadu)是西方文化中对元上都的称呼。英国著名“湖畔派”诗人柯尔律治在一个夏天梦到马可·波罗描述的忽必烈的宫殿,于梦醒后写下抒情诗《忽必烈汗》,使“仙那度”成为了一个象征华美与富饶的西方著名文学意象。

1986年,出于对马可·波罗的着迷和对假期的渴望,还是大学生的英国知名历史作家威廉·达尔林普尔(William Dalrymple)踏上了一条略显仓促,但又充满惊喜的东方寻迹之旅。他要寻访的正是那个让西方人魂牵梦萦的“仙那度”。他在耶路撒冷的圣墓教堂求取了马可·波罗所谓的“长明灯圣油”,以此作为开始,到最终把灯油倒入锡林郭勒盟正蓝旗的忽必烈夏宫遗址的土里结束,整个旅程横跨了夏秋两季,长达六千英里。

路上,他一边不断探访《马可·波罗行纪》中提到的地点或风物,印证着游记中的某些细节,一边经历了一次次文化冲击与冲突,思考着新的发现。书中,可以看到一位年轻学者对历史的追忆与凭吊,又有对沿途现实的反思与调侃。这趟旅程不但改变了作者的一生,也揭开了那个绮丽神秘的“仙那度”的面纱。

经出版社授权,本文摘录了其中若干章节。在这一部分,作者来到了伊朗赞詹省的苏丹尼耶。这里曾经是14世纪统治波斯的伊儿汗国的首都,成吉思汗的第五世子孙完者都,在这片荒凉的高原上建立了一座崭新的都城。而如今,这里只剩下一座庞大孤独的陵墓和关于外来统治者的传说。

《仙那度》,[英] 威廉·达尔林普尔著,兰莹 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

在长途夜车上是不可能入睡的。我们沿着小道颠簸前行,每半小时就在某个茶馆门前停一次车。从天朗扩音器里传来喋喋不休的布道声。长途车到达赞詹时已是午夜之后,那时我们已精疲力竭。头两位旅馆老板拒绝让我们入住,第三位带我们去的房间里没有窗户,墙上还满是涂鸦。他说自己十年前去过苏格兰的阿伯丁(Aberdeen)。他闻起来很臭,好像从那以后就没洗过澡似的。但平心而论,旅馆里似乎也没有任何设施能让他洗个澡。

第二天我们早早起床并登上了小巴,车里挤满了愤怒的老妇人。我们的目的地是苏丹尼耶(Sultaniya)。那片荒芜的废墟曾是蒙古人治下的波斯的首都,君主曾从那里发号施令,统治从奥克苏斯河延伸到幼发拉底河的帝国疆土。

旅行结束后的作者威廉·达尔林普尔(左)和前女友路易莎(右),拍摄于英国剑桥大学三一学院。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图

马可·波罗穿越波斯时,这座城镇还未建成,它的位置仍被玉米地占据。但到1324年马可·波罗去世时,该城人口已远超百万。苏丹尼耶是由成吉思汗的五世孙伊儿汗完者都下令建成的。此人与罗马皇帝克劳狄乌斯有几分相似,被家族称作“赶骡人”(Muleteer),在史书中因对宗教的广泛兴趣而出名。他生于景教徒家庭,受洗时得名尼古拉(Nicholas),但后来他先后成为萨满教徒、佛教徒和什叶派穆斯林,最后又皈依逊尼派。在信奉了所有能信奉的宗教后,他于1316年死于消化系统的疾病。

苏丹尼耶是他的挚爱。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在这里的丰饶牧场上打猎。1305年,他打算将这里建成世上最大、最宏伟的城市。周长足有三万步的城墙拔地而起。倏忽间墙内纵横交错的街道便已建成,就像有魔法相助一样。他鼓励贵族和官员建造豪华宅邸,并为他们治下的农民建造住宅。历史学者兼维齐尔拉希德丁(Rashid ad-Din)在城外建起了完整的居住区,并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其为拉希迪亚(Rashiddya)。它包括二十四座商队驿站、一座壮观的清真寺、两座宣礼塔、一所教经学院、一家医院、一千五百间店铺、“三万多处迷人的住宅、养生浴室、宜人的花园、造纸和织布厂、一处染坊和一座铸币厂”。工匠和商人被强行迁进城中,不同行业的从业者被分配到相应的街道上居住。有人曾提议把苏丹尼耶当作朝圣地。完者都开始在城市中心修建巨大的陵墓,打算以此作为什叶派最重要的两位圣徒侯赛因和阿里的埋骨处。后来他皈依逊尼派,于是把苏丹尼耶建成“什叶派的麦加”的计划也宣告夭折。这陵墓成了他自己的坟墓。

此地很快就繁荣起来。历史学家穆斯塔维菲(Mustawfi)说全世界都找不到这么漂亮的建筑物。这里的集市在整个蒙古帝国中堪称无与伦比。你想得到的所有东西都能在这里找到:

印度的宝石和昂贵的香料、呼罗珊(Khurasan)和拔汗那国(Ferghana)的绿松石、巴达克山(Badakhshan)的天青石和红宝石、波斯湾的珍珠、吉兰(Gilan)和马赞德兰(Mazandaran)的丝绸、克尔曼(Kirman)的靛蓝、亚兹德(Yazd)的美妙纺织品、伦巴第(Lombardy)和佛兰德斯(Flanders)的布料,还有生丝、织锦、漆器、油、麝香、中国的大黄、阿拉伯的猎犬、土耳其的猎鹰、汉志(Hijaz)的种马……

这里甚至还有位天主教的大主教。

16世纪的苏丹尼耶地图    维基百科 图

然而这繁荣不过是过眼云烟。尽管宏伟如斯,但苏丹尼耶终究是出于个人意志建成的,因此它会随那人的离世而失去活力。在完者都下葬当天就有一万四千个家庭离开了这里。外族统治者在一时心血来潮下强迫他们在这里居住,而他们一抓住机会就弃此地而去。这里在夏天凉爽宜人,在其他季节里则冷得让人难以忍受。此地还供水不足。它远离丝绸之路的主路,也不再有人强迫商人改道来这里,于是他们很快就绕开此处。它的光彩消逝得很快。完者都的继任者定都大不里士。苏丹尼耶的人口流出,他们的泥砖房屋也被荒弃。这里甚至称不上鬼城。整个城市干脆都消失了。只有完者都那巨大的陵墓仍然屹立。

首先映入我们眼帘的便是那在清晨阳光下闪烁的巨大蓝绿色圆顶建筑。它孤零零地矗立在广阔平坦的牧场中央,仿佛由砖瓦砌成的人造山峰。这辆小巴并没在它附近停留。它离大路有两英里远,我们只好步行过去。

无论在哪个时代,这座陵墓都显得非同寻常。由于它是从蒙古人西征留下的废墟中出现的首座大型纪念性建筑,因此势必会被列为中世纪人的最高成就之一。虽说它的落成时间只比锡瓦斯的教经学院晚五十年,但两者之间有巨大的差异。这陵墓不仅能与塞尔柱帝国黄金时代的任何建筑相媲美,还完全超越了那个时代。在它身上,塞尔柱建筑那以自然和壮丽为特色的中古风格骤然变为精巧的古典风格,而这种古典风格将会在印度的莫卧儿王朝开出最美的花朵。泰姬陵在1320年才会落成,但促成其诞生的所有理念早已在大不里士以东的平原上得到充分体现。泰姬陵不过是对苏丹尼耶的去芜存菁,从本质上讲不过是在重现某个已有三百年历史的概念。罗伯特·拜伦曾写道,完者都的大胆创新使他想起布鲁内莱斯基,但其实欧洲建筑史上并没有类似的骤变。这就好比法国沙特尔大教堂建成五十年后,圣彼得大教堂就已竣工一样。

完者都陵墓的大穹顶,号称“世界最古老的双层圆顶”,2005年列联合国文化遗产。 维基百科 图

俯瞰苏丹尼耶       维基百科 图

陵墓呈八边形,墙顶上有一道矮护墙,矮护墙上又有八座宣礼塔,它们与蜂巢状的穹顶一起构成皇冠的形状。八个立面并非等宽。正中大门的两侧各有三个隐拱,之前曾镶满精美的彩陶片。墙由草砖砌成,墙头有开放式走廊。拜伦曾指出这是建筑的正立面,反映了伊斯兰建筑的新发展。它的建造目的主要是供人远观。与几乎所有早期伊斯兰建筑不同的是,完者都的陵墓以圆顶为中心向外延伸。这座公共建筑坐落于帝国首都的中心,把皇权具象化了。

内部搭起维护的脚架   维基百科 图

城市破败,帝国衰落,这处一度充满傲气的纪念性建筑的命运也令人感伤。然而,它保留了尊严和力量。室内给人的感觉尤其如此。你若从未到过圣索菲亚大教堂,也许会被面前这内无支撑却能直入云霄的巨大穹顶惊掉下巴。内部的空间比从外面看时给人的感觉要大得多,让观者不禁感怀己身之渺小。

正因为如此,人们不会马上注意到墙壁和天花板上美妙的灰泥装饰。有些色彩和图案在塞尔柱的琉璃砖艺术中很常见,但其整体设计理念已随建筑风格的改变而变化。它们仿佛蕾丝轮状皱领一样精细繁复。在它们的细节、雅致的浅色以及紧张且充满活力的图案中,隐藏着理解整个建筑风格的关键信息。很明显,中亚甚至中国的思想在此扮演了一定角色。尽管这些当时流行的元素已经与本土传统融合到了一起,但它们的贡献显而易见。尽管蒙古人造成了巨大的破坏,但“蒙古和平”使艺术家和知识分子能在帝国的疆域内自由来去,这种情形史无前例。14世纪早期,受益于各种文明的影响,这株蒙古“枯树”上绽开了绚烂的花朵。正是这种融合推动了波斯艺术在之后的发展。

大穹顶内部的花纹和装饰   维基百科 图

整个上午我们都在完者都的陵墓里徘徊。对我来说,值得注意的不仅仅是建筑结构本身,它还揭示了促成其建成的社会环境的兼收并蓄。在穹顶下绕圈子时,我想到了创造这个小世界的人。马可·波罗来到这里时,人们想必已开始感受到他们的影响力。完者都是个模糊的影子。他作为赞助人无疑很伟大,但他本人是个天真甚至可笑的家伙。然而,他的维齐尔拉希德丁现在仍然受到关注。此人的许多文章和信件都被保存下来,他本人也在某种意义上象征着那个时代的求知欲和学问。

此人生于犹太家庭,后皈依了伊斯兰教,为伊儿汗及其家人效力,并逐渐向上攀爬,最终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维齐尔。这个位置赋予他巨大的权力和非凡的财富。仅就其名下的地产而言,他的私人帝国就包括阿塞拜疆的果园和葡萄园、伊拉克南部的椰枣种植园,以及安纳托利亚的渍水草甸和玉米地。但从他的信件中,我们能看出此人首先是个知识分子,而不是野心勃勃的马屁精。信件中体现得最明显的与其说是他的政治才能,不如说是他对学问的热爱。这样一位有权有势之人竟像学究一样写信,这着实使人惊讶。他曾写信给一位来自印度的朋友,激动地称自己发现了某种波斯没有的香料。给另一位朋友的信中,他邀请对方前来参观自己刚在法塔巴德(Fathabad)建成的花园。他把“家禽、蜂蜜和酸奶”送到某家修道院,还把“精挑细选的服装和一匹马”送给某位学者,就因为那学者写了本书献给他。他在儿子们面前是位严父。他写信给某个儿子,对其沉迷于占星术一事表达遗憾之情。(拉希德丁刚刚任命这个儿子为巴格达的总督,认为他应该操心更紧要的事情。)另一个儿子收到过诫子书,父亲在信中警告他不要“懒惰、酗酒、纵情声色”。

与这些警告一起写下的还有他重振波斯文教的计划。对他来说,拉希迪亚最有趣的地方就是教经学院。他经常给儿子们写信,描述教经学院取得的进步。他为《古兰经》的学习者和神学博士,为“来自叙利亚和埃及的五十名内科医生”、眼科医生、外科医生和接骨师,特别为来自整个伊斯兰世界的七千个学生感到非常骄傲。他自掏腰包,资助了其中很多学生。“最重要的是让学者们安心工作,不被贫穷困扰,”他如是写道,“官员最重要的任务莫过于鼓励科学和学术发展。”

因此,他不仅为许多人提供住处,还承担了他们的每日薪俸、年度服装津贴和买甜食的开销。

伊儿汗国的第八任君主完者都接见元朝使节    维基百科 图

伊儿汗曾委托拉希德丁编撰蒙古人征战的正史。完者都对他的工作成果很满意,于是命拉希德丁继续编写关于土耳其人、印度人、中国人、犹太人和法兰克人的历史,同时还要编撰地理纲要。按计划,他会编撰单卷本的《史集》(Jami al Tawarikh),这部书将会涵盖上述所有内容,成为一部独一无二的、内容极为丰富的中世纪历史百科全书。他整个白天都要处理国事,所以史书的编写必须在日出和晨礼之间抽时间进行。该书的编写工作贯穿了拉希德丁的大半生,直到今天它仍使读者着迷。其中的《法兰克人史》(History of the Franks)尤为有趣,它是奥斯曼帝国建立之前,伊斯兰世界中关于欧洲的唯一著作。信息来源有时使他失望(一段关于教宗制度的文字使他误以为教宗习惯于让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弯腰俯首,在自己上马时充当脚踏),但这本书总体来说既可靠又独特,还充斥着惊人的细节,比如他知道爱尔兰没有毒蛇。

14世纪的《史集》抄本,图中描述了蒙古士兵围攻城市的画面。 收藏于爱丁堡大学图书馆。

作为历史学家,拉希德丁很清楚人类的功业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年老后他时常觉得心神不安,怕自己毕生的心血被后人遗忘。于是他为自己作品的流传做了精心安排,拿出六万第纳尔用于它们的复制和翻译,以及购买装订、印制材料,把地图和插图“以最精美和最清晰的文字,印在巴格达最好的纸上”。幸亏他这样做了。拉希德丁的巨大权力和巨额财富引起同时代人的嫉妒。在其恩主完者都去世后,拉希德丁的敌人设法革除了他的职务。两年后,这位七十六岁的老人被传唤到法庭,被指控毒害了前代君主。他在简短的审讯流程结束后被处死。人们抬着他的头颅走过大不里士的大街小巷,高喊:“这是滥用真主之名的犹太人的头,愿真主的诅咒降在他身上!”

他的家人遭到贬黜,他们的不动产也被没收。拉希迪亚被抢劫一空后又被付之一炬。他们销毁了所有能找到的他的作品。他的名字被人从史书上抹去了。

但拉希德丁没有被遗忘。他的作品在邻近伊斯兰国家的图书馆中以译本的形式幸存下来。处决他的人的名字早已被人遗忘;与此同时,拉希德丁的生平记录的保存比他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更完整。与《马可波罗行纪》一样,直至今日,《史集》仍是研究蒙古人治下的亚洲的主要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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