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未来|和大山里的孩子一起歌唱

澎湃新闻 王煜 制图
有一段时间,我感觉自己有点身份错位。我到底是大学的教授,还是山村学校的孩子王?我到底是硕士研究生导师,还是山村孩子的音乐教师?这种身份的错位,时不时困扰我,也给我后来四年的生活,带来巨大的变化。
一种想帮他们的冲动
那是在2014年,祁东启航学校刚刚招生办学后不久,一次偶然的机会,校长陈亮伟与我相识,便邀请我去学校看一看。在此之前,我听说过这家留守儿童学校,但并不了解留守儿童这个特殊的群体,是教育人的情怀让我接受邀请,去了一次祁东。
但到了位于祁东县官家嘴镇的启航学校后,我震惊了。为什么要用震惊二字?因为像那样,一千余个留守儿童聚集到一起,站在我面前,还真没有经历过。而震惊的原因,一点也不是因为孩子们很多,而是这些孩子们一个个与我在长沙城里见到的孩子几乎不搭界。都是孩子,怎么会这么不同呢?
长沙的孩子,一个个调皮得很,经常东跑西跑,闹翻了天。我自己也有个女儿,当年八岁多了,想爬到我头上就爬到我头上,想趴到我肩上就趴到我肩上,那是放任得很。而我呢,也乐此不疲。可眼前的这些孩子们,一个个露着怯怯的眼神,那畏葸不前、尴尬无比的神情,讲良心话,让我一颗本来只是先来看看的心,一下子感到了痛。
是的,这些孩子让我感到了痛,就是这个痛,让我与他们结缘,再也不能分开。
我与他们说话,他们不理。我逗他们,问他们,你爸爸在哪?你妈妈呢?喜欢唱歌不?喜不喜欢读书?没有孩子搭理我,只是一双双眼睛,就像是山上的绵羊一样,看着我。是把我当成了猎人,还是一只狼,我就不懂了。后来我一再回想,我没这么可怕吧?我有这么可怕吗?我虽然有时也凶,那也是装装而已,要我真凶,我还凶不起来呢。
“山里的孩子们害怕、恐惧,并从行为上和精神上排斥我。”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在思索这个问题时,是不是有一种不甘心,还是别的什么,我当时自己也说不清,但心痛,隐隐地痛,则是肯定的。
想到自己女儿那一脸开心快乐幸福的样,再看看眼前这些孩子,片刻间就有了一种想要帮助他们的冲动。不行,不能让这些孩子再受到伤害,一定要把他们改变过来,让他们像自己的女儿一样,像大城市的孩子一样,开心、快乐、自信、幸福。
为了孩子们,什么都值了
身为合唱指挥及艺术美学研究老师,我就想着,是否能用音乐去敲开孩子们的小世界,是否能用合唱去浇灌孩子们的心灵花园。
这想法一出来,我马上与陈亮伟说:这样,我到你学校组织一个合唱团。陈亮伟眼睛一亮,但只一下子,便又暗了下来。他说:你学校在湘潭,家在长沙,怎么方便呢?我说:没事,我每个星期去一次。可是陈亮伟还是有顾虑,欲言又止。
我看着他的眼神,马上明白了。说道:你放心,完全免费的。

2020年6月26日,湖南衡阳市祁东县官家嘴镇,启航学校留守儿童合唱团来到山上放声歌唱。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记者 傅聪 摄
2017年起,我就已经开始了两地奔波的生活。怎么说是两地奔波呢?我的家在长沙城里,工作的单位在湘潭的湖南科技大学。
如果要再往祁东去,必须每周五下午带着我的研究生团队赶到长沙高铁站,坐高铁到祁东县城。再嘀嘀搭车,赶到四十里地外的官家嘴。一趟下来,从路程上来说,长沙到祁东三百来公里,再到官家嘴,又是一段路。这路上一折腾,每趟下来三四个小时不算少。而且,每次到启航学校,都是很晚了,学生们要么在晚自习,要么都睡觉了。这是按正常行程,如果因为什么事耽搁了,没坐到长沙直达祁东的高铁,就得到衡阳下车。从衡阳高铁站再搭车,一路少说七十公里,两个小时又在路上。
彼时的我,不仅要给学校的本科生和研究生上课,还要做科研、写文章。事情摞到一起,连睡觉都要省出来。虽说这般紧张,但我一看着我的女儿,就想到那群让人心痛的孩子,不管怎样,一定要坚持下去。
当我立意要在启航学校成立留守儿童合唱团后,便去找了本校与本院领导。领导们一听,当即表示支持。他们说:这是好事呀,人家有科技扶贫、产业扶贫、文化扶贫,我们有教育扶贫呀,你这个想法很好,不管有什么困难,学校一定帮你第一时间解决。
能有什么困难呢?我想了想,其实最大的困难就是调课。因为要确保每个星期往祁东去一次,学院的课肯定要集中一些了。星期五下午,肯定不能上课了。学院领导便说,这个问题,你去干便是,调课的事,我们帮你处理。
有了学校和学院领导的鼎力支持,我便再无顾忌。2017年4月13日,启航学校留守儿童合唱团正式成立,首批招募了66名留守儿童,我担任团长。我后来才知道,我创建的这个留守儿童合唱团,是湖南省第一支由留守儿童组成的合唱团。
从合唱团组建伊始,我便风雨无阻,每个星期五坚持赶到祁东官家嘴的启航学校,星期天下午,再往回赶。来来回回,花费的时间不说,几年下来光车费都花了上万块了。看着家里厚厚的一叠车票,我也蛮感慨的。为了孩子们,什么都值了。
比在沙地里建房还要难的起步
合唱团成立当天,我就为孩子们上了第一堂课,但这堂课却成了我将近二十年教书生涯的一个痛。
回忆那节课,我真的记忆犹新,因为无论我如何去引导与讲授,始终没有一个孩子张口唱歌。而我却是像在说单口相声一般自言自语,得不到任何一个孩子的反馈,导致这节课只能在失败中匆匆结束。
回到学校后,反思了很久,发现还是自己的主观自信,导致这次课程的失败。于是我主动请教本校教育学院心理学方面的专家,学习如何了解留守儿童,如何走进留守儿童的内心。
在逐步学习和了解留守儿童这个群体之后,从第二节课开始,我就有意识地利用休息时间与同学聊天,带一些好吃的糖果零食分给学生,对他们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渐渐地,他们开始信任我,愿意跟我唱起来。 用这种近乎“收买”的方法,我终于将自己和留守儿童合唱团黏合到一起了。

2020年5月12日,湖南衡阳市祁东县官家嘴镇启航学校留守儿童合唱团排练室,湖南科技大学艺术学院王育霖教授在教课间隙与学生们交流。傅聪 摄
作为一个深耕音乐的专业人士和一位父亲,我觉得,只要孩子们愿意走到一起,愿意听我的,我就能想到办法,竭尽所能,让从不懂音乐的孩子,唱出最美妙的歌声。
作为山里的孩子,一群留守儿童肯定是没有任何音乐基础的。连基本的发音都不会,更何况进行声乐合唱,这几乎比在沙地里建房还要难,落不到脚,扎不到根。
而且,为避免“5+2=0”现象(学生在学校五天接受的正面教育,与周末两天回到社会上所接触的消极、负面影响互相抵消,教育效果为零),启航学校同很多城区民办学校一样,实行放月假的作息制度。这样一来,我和学生每周末去祁东给合唱团上课时,孩子们都是有正常课程安排的,只能利用午休和晚餐后的空隙进行排练。
也就是说,我教孩子们唱歌,每周只有两天的时间,那两天时间里,孩子们还要上课,不可能时刻围在我的身边。
此外,每教会他们一个音符,一个发音,等到第二个星期,从长沙赶过来,把孩子们叫到一起,他们又全都还给我了。
然而就是这样,通过不懈努力,我还是将他们一点一点改变了,他们越唱越好。
从“忘忧草”到“向阳花”
刚开始的时候,有很多孩子的家长不理解,也不支持。特别是留守儿童的父母远在外地打工,家中负责照看他们的一般是爷爷奶奶,在他们眼里,孙子、孙女的学习成绩是第一位的,而合唱团的排练会耽误孩子的学习。
随着合唱团在各项比赛中取得越来越多的好成绩,孩子们性格越来越开朗,学习成绩也没有下滑,家长们这才不再反对自己的孩子进合唱团,甚至合唱团有演出时,许多家长特地赶去学校观看,鼓励孩子好好唱。
孩子们也非常努力与争气,2017年,合唱团成立之初,就在一次少儿歌唱比赛中获得祁东县一等奖、衡阳市二等奖的好成绩。
2018年11月,作为衡阳市的唯一代表,启航学校留守儿童合唱团参加了湖南省第六届中小学生艺术展演,走进了长沙的梅溪湖大剧院。在此之前,合唱团大部分学生还从未走出过官家嘴,对长沙的期待让他们在排练中更积极、更认真。
到长沙那天,合唱团孩子们望着从未见过的鳞次栉比的高楼,看着眼前流光溢彩的车水马龙,对大城市的期待一下子转变为拘束与胆怯。上场前,我特意把所有孩子集合在一起,给他们说了很多鼓励的话。真正演出时,当我扬手起拍的那一刻,孩子们的紧张与害怕瞬间消失,唱出了自信与快乐。演唱结束后,现场观众为这支唯一的乡村留守儿童合唱团鼓响的掌声达一分钟之久。
最终,在这场汇集了省内多所名校的展演中,我带领启航学校留守儿童合唱团的孩子们获得小学组和初中组的一等奖,孩子们质朴的歌声也唤起了更多人对留守儿童的关注。
2019年11月,我发起并举办了“不忘初心·文化扶贫”暨播撒艺术的种子关爱留守儿童“爱·启航”公益合唱专场音乐会,启航学校留守儿童合唱团在湖南音乐厅再次唱响梦想之声。在这次音乐会上,各方爱心人士积极响应,当场捐出了二十余万元善款,全部用于帮助留守儿童的成长,赢得了良好的社会反响。
“呜喂,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船儿呀随着微风荡漾,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
正如一位记者采访之后所感慨的那样,音乐不仅仅是“忘忧草”,还是“向阳花”。关心和爱护留守儿童的人,一年年地增加。在合唱团受到鼓励的孩子们,感受到世界对他们的关爱,也慢慢地成长、改变。
唱歌改变了孩子们
看着孩子们一天天成长,一天天变化,我时常感慨。
白云在蓝天上飘扬,山风刮过了陡峭的山谷。那阵阵稚嫩的童音,在向我们缓缓倾诉。幸福的模样,是偎依在爸爸的肩头,是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孩子们长年累月与父母分离,只能用歌声表达他们的思念。这思念之情,感动了我,同时也感动了千千万万关心留守儿童的社会人士。
也因为这样,启航学校留守儿童合唱团走出了祁东的官家嘴,走进了长沙的梅溪湖。2020年10月,又乘上歌声的翅膀,“飞”进了国家大剧院,作为留守儿童这样一个特殊群体,在节目《大地颂歌》中献唱《夜空中最亮的星》,向全国人民汇报展示湖南精准扶贫、精准脱贫的成效。2021年,孩子们又登上央视牛年春晚的舞台,和成龙共同献唱《明天会更好》。
对孩子们来讲,他们的人生之路还很长很长,我能做的,或许只能是这些。从长沙到祁东,再到官家嘴,每星期一次,一次两天,这已经成为我的标准生活方式。这种已近乎固化的生活,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习惯。然而,每次面对本校的大学生、研究生们,再加上以张炎林、张选康为代表的启航学校留守儿童合唱团的成员们,因为放声歌唱,脸上从此洋溢了笑花,生活中更多了精彩,人生从此也有了憧憬,我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付出,总算还有点回报。
歌唱比赛成绩什么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唱歌改变了孩子们。他们一个个开心了,笑起来了,你和他玩,他起码敢和你玩,还找着你打闹,扑在你身上撒娇,这就好了,这才是一个儿童的样子。这个样子我喜欢,我也更加愿意和他们到一起了。
“幸福,是什么模样?!”
没有什么公益活动比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更重要的了。我已坚持四年,还将继续坚持,与启航学校的留守儿童们一起,让困守大山,在情感上和物质上都极为贫困的孩子们,进入到了一个精神富饶的世界。
很多人有很多说法,什么启蒙了,启智了。我觉得,无论启了什么,那一定是人生新的启航。这和孩子们知道自己可以去北京的国家大剧院唱歌后,无不兴奋不已、奔走相告,是一个道理。他们不断问我:“真的能去北京吗?”“我想去北京看看天安门!”“我还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呢!”
我肯定,在一脸兴奋、难以言喻的喜悦中,他们已张开了理想翅膀,正要飞往祖国的五湖四海,用嘹亮的歌声,向世人唱出:幸福,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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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未来”关注3500万流动儿童和6500万留守儿童,呼吁改变1亿中国儿童身份困局。本专栏由上海联劝公益基金会“纵横计划”资助,在此感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