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之旅⑦|酒泉:古老边关与现代工业之城
从张掖到酒泉,我进入了河西走廊之旅的第四站,离开前一天,张掖断断续续下了整天的雨,六月中下旬的张掖,气温一夜降到十几度,竟然有了深秋的体感。
到旅馆放下行李后,我前往据说是西凉开国皇帝李暠的墓,用“据说”是因为目前并不能确定这座墓一定是李暠的。
疑似西凉开国皇帝李暠的墓。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在武威,我已经了解了五凉中的前凉、后凉、南凉和北凉,这四个政权都是以武威作为国都,剩下的西凉却是以敦煌和酒泉为国都。后凉统治末期,段业、沮渠蒙逊、秃发乌孤等人纷纷独立,李暠响应段业,在北凉建立后被封为敦煌太守,之后受猜忌,反叛段业而建立西凉。
李暠在乱世中当了皇帝,难得地施行仁政、重用文人,他雄心勃勃从敦煌迁都到酒泉,试图以一郡之地东征,然而国力薄弱,勉强自保。李暠死后,儿子李歆试图实现父亲的遗愿,不过在他继位的第四年,东晋权臣刘裕废除恭帝司马德文自立称帝,建立刘宋政权,此时沮渠蒙逊也开始统一河西走廊的战争,很快就吞并了西凉。西凉只维持了短短21年三位君主,这个边陲小国成为那段黑暗历史中罕有的亮点,因为李暠效忠东晋,所以晋朝史书对他评价极高。
李暠本是个非常文艺的人,他死前曾经写过一首《槐树赋》,大意是中原的槐树、柏树、漆树等树木在河西地区都无法生长,前凉时期曾经试图从陕西迁移过来但没能成活,只有酒泉宫殿西北角有几棵槐树勉强生长,李暠联想自己作为汉人政权固守西北,就像那几棵孤独的槐树一样,心情感慨。
我下到墓室里,发现了一个盗洞的痕迹,很可惜这座墓已经被盗过了,只剩下在陈列馆中展出的棺木和墓室墙上的壁画砖。
汉朝人信仰视死如生,墓葬非常奢华,到了魏晋时期提倡简葬,连皇帝的金缕玉衣都被取消了,但是人们的观念并没有很快改变,所以采用绘画的方式取代实物陪葬品,这座墓中的壁画不同于中原地区汉墓中使用的大幅壁画,而是绘制在长方形砖块上,题材也不同于前代的神话传说,而是以农耕渔猎和日常生活场面为主,很多表现的是生产屯戍的场景,反映了魏晋时期统治者继承西汉的屯垦戍边政策。
这种墓室内的壁画是在几块砖上用黄土掺和少许胶抹平打底,再用土红色颜料起稿,然后是墨线勾勒,最后用各种颜料填色。单独砖面的壁画上用含胶的白垩土打底,用赭石或朱红填色,绝大部分线条都保存完好。
西凉灭亡之后,李家的传奇故事才刚刚开始,李歆的曾曾孙子叫李虎,到他的时代,李家成了关陇军事贵族集团的一员,被封为西魏八柱国之一,赐鲜卑姓大野。八柱国中包括后来的北周君主宇文泰,隋末瓦岗军领袖李密的曾祖父李弼,以及著名的三朝帝王岳父独孤信。
独孤信的长女是北周明帝宇文毓的皇后,四女是李虎的三儿媳妇,也就是唐高祖李渊的母亲,七女是隋文帝杨坚的皇后,也就是隋炀帝杨广的母亲,隋唐两朝交替的两位君主是同一个外公的表兄弟,唐朝建立后追封先人为君主,李暠就从西凉武昭王变成了唐朝兴圣皇帝。
从古墓回到酒泉市区,路上司机问我是不是来观看火箭发射,我才知道原来第二天在酒泉要发射神舟12号,不过发射中心离城区有两百多公里。这可能是一种隐喻,对比当下发生的火箭上天,我更喜欢进入地下看过往的东西,火箭发射无疑是帝国星辰大海的豪迈愿景,我却关注被一路甩在后面的碎石瓦砾、蝼蚁蚍蜉。
走回旅馆的路上,我在一条安静的小街道中穿过一道旧城门,这座城门非常小,更像是个街心花园,但可能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城门,修建于前凉时期。汉帝国河西四郡中的老酒泉城在地震中全毁,前凉时期重建城堡,这座小城门是当时的南城门,明朝扩建新城把这座旧城门包在了城墙里,因此才能保留下来。
前凉时期酒泉城南城门因被包裹在后世的城墙中得以留存。
现在的酒泉鼓楼是前凉时期旧酒泉城的东城门,明朝时期重新规划城区,这座城门因为位于新城的中心被改为鼓楼,东西两面悬挂着“声震华夷”和“气壮雄关”的匾额。这两座城门之间距离只有几百米,可见前凉时期的酒泉城非常小,现在这片街区是酒泉最繁荣的商业街。
现在的酒泉鼓楼是前凉时期旧酒泉城的东城门。
酒泉城里曾经还有一座海关衙门,1882年《中俄伊犁条约》设立嘉峪关海关,海关衙门设在肃州北城门外,第一任海关税务官是李鸿章选定的比利时人林辅臣,可惜这座衙门现在已经不在了。
第二天我前往玉门老市区,一早从酒泉汽车站出发,乘坐小面包车大概需要两个小时,自从有了玉门新市区之后,来往老市区的车辆少了很多。从玉门老市区汽车站走向尽头的老君庙油井是一段漫长的上坡路,我路过了1956专家楼和玉门记忆展览馆,墙上写着标语“一切为了祖国,一切为了石油”,马路对面有一所废弃的学校,我透过门缝看到里面有一座原子标识模样的雕塑。
玉门老市区的旧建筑标语
玉门老市区,废弃学校里的雕塑
上坡路尽头的老君庙老一井在一处悬崖的下方,这座油井是中国石油工业最早开始的地方,1939年就在生产石油。我去了旁边的英雄公园,附近有两排废弃的“职工小家”,我又沿着另一条路回到作为游客服务中心的石油工人电影院。
现在玉门老市区努力想建成红色旅游景区,从规划好的旅游图景和路牌来说算得上有诚意,我看到一些党政机关和油田企业组织的红色旅游团来到这里参观。政府为了不让游客靠近废弃的居民楼,修建了延绵几公里的隔离墙,从远景看起来一片片居民楼依然整齐完整,但走近看很多已废弃,窗户破碎,大门封闭。
另一方面,这片老市区却还在建设新楼盘,包括一些旧小区还在进行修缮工程,估计是给留在本地的石油工人居住的。靠近老君庙的上坡部分基本没有任何商店,但是走到靠近电影院和汽车站的下坡部分,各种商店餐馆就热闹起来,还有人流涌动的农贸市场。
令我感到遗憾的是,玉门老市区在社会主义大建设时期留下的痕迹极少,社会主义的遗迹来自过去,社会主义的理念着眼未来,但当地政府试图开发面向当代的红色旅游景观,恰恰遮盖了过去的遗迹与对未来的展望。
很多互联网文章把玉门老市区描述成废弃的鬼城,其实废弃的只是一小部分居民区,玉门油田还在运作,街道上很多穿着蓝色、红色工作服的油田工人,这里并不是普里皮亚季那样的鬼城,甚至比我之前去过的一些废旧小镇还要繁荣一些,如果一定要找寻人类消失后的世界,老玉门火车站周围可能更适合。
被称为鬼城的老玉门镇,事实上废弃的只是一部分,城镇依然在使用,甚至建设中。
离玉门不太远的低窝铺站向北是著名的404核工业小镇,自从网络文章火了之后,很多游客去找那座小镇,也有朋友问我要不要去探访。其实允许进入参观的只是工厂家属区,上一代人都是那种环境过来的,并没有稀奇的地方,而且从1996年宣布暂停核试验之后,这座核工业城生活区逐渐搬迁到嘉峪关了。
回到酒泉市区,我前往中国近代第一座公园,被称为西汉胜迹——也是酒泉名字的由来。霍去病的军队击败匈奴之后驻军在酒泉,汉武帝赐酒给他寄予厚望的年轻将军,霍去病把酒倒入泉眼中,泉水就变成了酒,所有的士兵都喝到了酒。
这是个类似基督教故事中耶稣用五个饼两条鱼让五千人吃饱的神迹,我有点怀疑真实性,和霍去病出身底层行伍的舅舅卫青比起来,霍去病并不体恤下属,不肯与士兵同吃住,这与当时很多高级将领(包括他舅舅)与下属共患难的治军方式不同。
这座西汉胜迹公园是左宗棠下令修建的,里面还有他曾经的住所,大清国驻英公使郭嵩焘在英国期间了解到海德公园的建设理念和城市公共空间作用,他认为建设公共园林提供福利可以缓解民间紧张的情绪,他写信给前往西北镇压穆斯林武装的左宗棠提出这个建议,左宗棠曾在1875年短暂尝试过向民众开放兰州肃王府花园,1879年左宗棠驻守肃州修建了酒泉公园。
酒泉西汉胜迹公园。
第二天我前往嘉峪关,酒泉肃州区与嘉峪关是双子城一样的结构,两地之间有城际公交车连接,非常近。
在前往嘉峪关之前,我听闻过葡萄牙传教士鄂本笃的故事,他伪装成亚美尼亚商人试图进入明帝国寻找利玛窦,但滞留在嘉峪关拿不到通行名额,最后委托其他商人帮忙,终于在北京联系上了利玛窦,可惜利玛窦刚派人来嘉峪关找到他,他就去世了。
斯文·赫定和斯坦因路过嘉峪关时,试图寻找过鄂本笃的墓,但都没有找到,我曾发掘出一篇互联网远古时代残缺的博客,里面提到在嘉峪关北面有一座墓,当地人当作是穆斯林的拱北,但博主认为很可能就是鄂本笃的墓。
嘉峪关比山海关早建了九年,在明朝时西出嘉峪关就相当于出国了,我这个山海关外的人从来没到过山海关,却先到了嘉峪关。
嘉峪关与我的故乡沈阳有一点点联系,明朝初期将军冯胜选择在这个要塞地点修建嘉峪关,他晚年受蓝玉案牵连被赐死。冯胜的儿子冯直在河北做官,因为反对朱棣,篡权逃亡到山东并娶了一位回族妻子,有一支后代到了山海关外,沈阳回族中很大的一支冯家就是冯胜的后裔。
嘉峪关包括外城、内城和瓮城,作为明长城西端之首,组成五里一燧、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一百里一城的边境军事防御体系。清朝时期,嘉峪关不再是边关而逐渐败落,民国时期城楼被拆除,现在的嘉峪关内城几乎全是后来重建的。
关于嘉峪关城楼的毁坏有很多记载,据斯文·赫定的记述,嘉峪关城是被马仲英的军队破坏的,城楼上的横梁和椽木被拆下来当柴烧,还把城垛的砖敲下来盖房子。也有学者认为,马仲英1931年驻扎嘉峪关,之后依然有关于城楼的记录,虽然破烂但确实存在,损毁倒塌的原因很可能是自然灾害加上缺少修缮。斯坦因在《西域考古图记〈穿越塔克拉玛干〉》中提及,嘉峪关城内房屋除了衙署之外大多已荒废,记者范长江在《嘉峪关头》中提到嘉峪关城内已全部荒废,街市房屋破败,城楼仅剩几根支柱勉强支撑。
嘉峪关关城西门外立着清朝嘉庆时期肃镇总兵李廷臣书写的“天下雄关”的石碑,1839年林则徐被派往伊犁,路过嘉峪关时,他看到西城楼上有天下第一雄关的匾额,林则徐把这个见闻记录在《荷戈纪程》书中。1873年左宗棠担任陕甘总督驻扎肃州,下令整修已经倒塌的嘉峪关城墙,林则徐曾经见到的匾额在左宗棠到来时已经不存在,左宗棠又重写了一幅,他写的这块匾额在1931年马仲英的军队驻扎嘉峪关期间被焚毁,现在这块牌匾是1995年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写的,这次没有挂在西城楼,而是挂在了东城楼。
现在的嘉峪关关城内有游击将军府、井亭、文昌阁,东门外有关帝庙、牌楼、戏楼等。嘉峪关文昌阁始建于明朝,清朝末期成为文官办公的地方,嘉峪关的这座关帝庙在明清时期是河西地区最大的关帝庙,但只有牌楼是遗留的老建筑,其他部分都是1998年重建的。
关帝庙牌楼是复建之前嘉峪关关城内少数留存的建筑。
我登上嘉峪关关城,导游提醒游客们关注城墙边沿上著名的嘉峪关一块砖,这座城堡的建筑师经过严密计算,最后为工程准备的砖只剩下这一块,摆在城墙上作为定城砖,体现的是工程规划的严谨。导游说有这块定城砖在,嘉峪关从来没被攻破过,其实嘉峪关的修建本就是明朝西北战略收缩的结果,伴随着的历史大趋势是亚洲内陆丝路地带的日益衰败。
作为一座工业城市,嘉峪关最著名的还是长城关城。
我从关城回到嘉峪关市区吃午餐,朋友推荐我去富强市场,当地人称为十四栋,也就是酒钢宿舍区的十四栋楼,市场里大部分是烧烤店,嘉峪关烤肉非常出名,原因大概和东北烧烤一样,老工业城市工人们下班后主要的娱乐方式就是吃肉喝酒。
吃过饭后,我去市场对面的酒钢职工游乐园转了一圈,公园内有一座巨大的塑像,一双手举着钢铁,是这座城市的工业象征。嘉峪关不像是传统的甘肃城市,倒是类似于新疆兵团城市,明朝嘉峪关本就是很小的边境关城。清朝征服西域后,嘉峪关失去作用而逐渐荒废,直到酒钢大工业建设才繁荣起来,所以这座城市的气息与整条河西走廊都不太一样,确实很像东北的工业城市。
嘉峪关酒钢职工游乐园的巨大雕塑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嘉峪关这座城市的防疫要求格外严格,比如公交车或室内空间必须要戴口罩,这种严格执行统一行政命令的集体主义习惯,往往是因为本地有纪律性很强的机关,比如驻军、大型国营工厂或科研机构。
如今人们提到酒泉这座城市的名字,往往会和嘉峪关区分开,后者虽然是一座围绕酒钢的工业城市,但在人们的内心中却依然是老迈的边关,而酒泉这座以庆贺征服战争命名的城市,如今已经成为航天工业的象征,新的帝国征途正在向更远方开启,但也如同霍去病分给士兵酒喝的传说一样,故事背后寄托的雄心霸业能否分给普通民众一杯美酒。
和骄傲的霍去病相比,我倒是更欣赏李暠,他在临终前留下遗诏:“我从小遭受痛苦,经历各种艰难,在社会动乱时被推举,才弱智浅,不能统一河西地区。现在气力衰弱,恐怕不能好转了。死是自然规律,我并不悲伤,所遗憾的是大志不能实现。居于最高地位的人,应当仔细地警惕危亡的预兆。我死之后,我的儿子李歆就如同各位大臣的儿子,好好地教导他,告诉他我的经历,不要让他高高在上,专横骄傲自以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