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之旅④|武威:西夏辅郡,陇右学宫

马特
2021-10-29 13:34
来源:澎湃新闻

在武威的第二天,早餐后我来到离南城门不远的武威文庙,这片建于14世纪明朝英宗时期的建筑群由文昌宫、孔庙、府学院三部分组成,是西北地区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文庙,被称为陇右学宫之冠。

我从入口先来到东侧的文昌宫,这片建筑以桂籍殿为中心,前面是山门和戏楼,后面是崇圣祠,门檐斗拱间分三层悬挂了四十多块匾额,象征着武威本地儒家学者们的传承。桂籍源于蟾宫折桂的典故,也就是科举登第人员名籍,殿正中的神龛里供奉着掌管文运的文昌帝君。

武威文庙中的众多匾额记录了这座城市曾经兴盛繁荣的文化教育。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文昌帝君与五胡十六国也有关系,他本名叫张亚子,关于他的传说有很多种,一种认为他在长安见到姚苌,预言姚苌将会称帝,姚苌于是下决心刺杀苻坚,成功后为张亚子修庙祭祀,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张亚子源于在蜀地反抗苻坚而战死的张育。

张亚子成为文昌帝君是在元朝仁宗时期,当时的蒙古皇帝孛儿只斤·爱育黎拔力八达对儒家学术非常感兴趣,愿意重用汉人官员,为了缓和蒙古统治初期与汉人知识分子的紧张关系,重新开放科举考试,选定张亚子作为管理考试的主神,明清时期文庙内都会设立文昌宫。

我穿过走廊来到建筑群中部,最南端是影壁,向北有半月形泮池,上面有一座状元桥,儒家学生要从泮池上过桥去敬拜孔子。往北是文庙建筑群中标志性的棂星门牌楼,原本这个位置应该是文庙正门,但因为正门只有出了状元或皇帝莅临才能打开,武威从没出过状元,文庙正门也就没有开放过。

两晋时期,大量中原知识分子流亡到河西地区,以武威和张掖为中心的河西地区成为儒家学术延续的避难所,以这样的历史地位来看,武威没出过状元并不重要,反而是有了武威保留的儒家学术研究,后世才能继续有状元。

我继续往北穿过戟门来到大成殿,两侧有两排厢房,里面展示的是雕版印刷文物。武威曾作为西夏辅郡,出土过不少泥活字版的西夏文佛经,作为中华文明象征的四大发明之一的活字印刷术,最早的文物证据就是在武威出土的《维摩诘所说经》,但不是汉文而是西夏文。

毕昇发明的泥活字印刷术在中原并没有被大规模推广,也没有实物证据,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认为是一种只存在于理论设想从未真正实现的技术,在武威发现的文物证实了泥活字印刷术的存在,只不过在北宋没受到重视,反而传到西夏后兴盛起来。

宋朝初期党项人控制了河西地区,公元1038年李元昊称帝建国,以兴庆府(银川)为首都,武威是陪都。宋夏战争和辽夏战争中,西夏都获胜,形成西夏、辽国、宋国对峙的局面,直到1227年被蒙古灭国。党项人接纳了汉与鲜卑双重文化,在河西地区又受到吐蕃和回鹘影响,形成了自身独特的文化特征,其中就包括以汉字为基础发明了自己的文字。

顺着西夏这条线索,我来到文庙对面的西夏博物馆,里面有一块著名的《重修护国寺感应塔碑》。这块碑上同时有西夏文与汉文,蒙古征服后,对西夏文化彻底摧毁,留下的遗迹很少,尤其是西夏文字,结构原理简单但写法非常复杂,只有通过文字对照才能大致破解。

这块碑上,汉文称西夏为大夏,在西夏文里直译自称为大白高国,宋人称呼西夏是因为当时在东北还有女真人蒲鲜万奴建立的东夏。“夏”来自唐朝的夏州,唐朝黄巢叛乱时期,党项族首领拓跋思恭平叛有功,被唐僖宗封为夏州节度使并赐国姓李,西夏李氏皇族由此起家。

武威出土的这块西夏文碑成为研究西夏历史的重要文物,为此特意建了一座博物馆。

跟着这块碑,我前去寻找碑文中提到的护国寺,今天叫大云寺。护国寺最初是前凉君主张天锡建造的宏藏寺,张天锡虽然执政残暴无能,但是在凉州设立佛教译经场,建造寺塔,佛教在凉州极为兴盛。唐朝武则天统治元年,给各地寺院送去大云经,这座佛寺就改名叫大云寺,到了西夏时期又改名护国寺。 

这块碑的内容以歌功颂德为主,当时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西夏天祐民安五年发生地震,护国寺的感应塔倾斜,之后又自动扶正,僧侣们认为是佛祖的神迹,就报告给西夏皇帝,修缮寺院立碑纪念,但考虑到中国历史上向君主供奉祥瑞的传统,这大概只是一次讨好皇帝的公关事件。

这块碑被发现的过程也很偶然,清朝嘉庆时期的金石学家张澍回到故乡武威养病,在寺院内散步时发现了一座封闭的亭子,当地人依稀记得这座亭子不能打开,但并不清楚里面有什么东西,张澍坚持打开亭子,结果发现了这块碑。我推测可能是上面的西夏文让民众恐慌,这种文字看起来类似汉文但人们又完全不认识,以为是镇压妖魔的符文天书,所以才封存起来。

护国寺在1927年地震中严重损坏,当年立碑纪念的感应塔也早已倒塌,寺内只有古钟楼幸存,保留到现在。这座寺现在的布局很有意思,把武威三座残存的古建筑火庙大殿、山西会馆和寺院钟楼组成新的大云寺,火庙大殿两侧的对联写着供奉火神的内容,里面却摆着佛像。 

整座寺院里只有我一个参观者,事实上也没有太多东西可以看,倒是钟楼可以登上最高处,唐朝时铸造的大钟还是原来的旧物,已经模糊的浮雕上有天王和神兽的图案。大云寺在元朝末期几乎消失,明朝时日本净土宗僧侣志满募捐重建了寺院,在钟楼上远眺周围,寺院旁正在修建的仿古建筑是政府希望开发的商业街区。

大云寺钟楼是1927年地震中幸存的建筑,和迁来的火庙大殿、山西会馆组成新的大云寺。

晚饭前,我去凉州植物园散步,当地人把这里叫核桃园,曾被称为亚洲最大的露天赌场。我在植物园里发现了一座废弃的建筑,被用警戒胶条敷衍地围起来,一楼的窗子也都被砖封着。这是一座砖木结构的民国洋房,北面二楼有观景台可以欣赏花园风景,走廊是青砖砌成的罗马式圆柱,中心位置上有一个突出的圆形观礼台,四周廊柱环绕,南面正门外观比较无趣,大门锁着无法进入。

我询问当地人,他们告诉我这座建筑是曾经统治河西地区的军阀马步青的别墅,因为俯看平面像蝴蝶所以叫蝴蝶楼。马步青在武威期间对城区进行改造,把清末凉州知府陈润生的私人花园扩建成东关花园,1938年在花园里修建了这座蝴蝶楼。 

马家军的历史非常复杂,他们把“甘青宁”变成一块中央政府无力插足的地区,影响力延伸到西藏、川西和新疆,对西康-藏区关系和新疆民族政权产生过干涉作用。在西北不同民族和地区的人会说出褒贬不同的旧掌故,一些人把他们视为宗教色彩浓郁的民族武装,实际上他们大部分接受的是传统封建教育,和清朝中晚期的回民武装比起来,宗教属性比较弱,其政治诉求主要是地方割据,权力来源是军事实力与中央政府委任结合,虽然军队中大部分成员以穆斯林民族为主,但具有中国本土世俗军阀的特征。 

清朝同治时期,陕甘地区爆发大规模武装冲突,蔓延到整个大清国西北。当时甘肃河州莫泥沟的阿訇马占鳌发动起义,与清军拉锯近十年,最终在几场小胜利之后达成停火。马占鳌的军队被收编,他的表弟马海晏成为董福祥军队中的军官,八国联军入侵时期,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撤离紫禁城,董福祥奉旨护驾,命令马海晏随从前往,结果年事已高的马海晏辛劳过度去世,他的职位由长子马麒接任。

中华民国成立后,马麒被任命为西宁镇总兵,他与弟弟马麟、长子马步青、次子马步芳、侄子马步元、同族青年马仲英组织起宁海军,一方面从属于地方宗族势力,另一方面名义上服从政府当局调派。 

1929年青海省政府成立,首任青海省主席是孙连仲,之后马麒代理青海省主席。1931年马麒去世后,弟弟马麟接替代理青海省主席,与蒋介石发生矛盾,蒋介石为了控制青海,支持马麟的侄子马步芳。1932年马步青的军队被编为中央陆军骑兵第五师驻扎在武威,他开始统治河西地区长达10年。 

1936年,马步青、马步芳、马鸿宾、马鸿逵以及马仲英余部合作组成新的马家军,阻击中国红军西路军。1942年马步青被任命为柴达木屯垦督办,实际上被架空,他离开武威后无心任职,同年秋天返回故乡河州。在临夏也有一座蝴蝶楼,是1943年马步青为四姨太张筱英建的宅院,马步青非常痴迷秦腔,他这位四姨太也是秦腔演员,与武威蝴蝶楼不同,临夏的蝴蝶楼是一座传统木制中式建筑,在临夏还有一座东公馆是他曾经的府邸。

马步青个人能力有限,作为军阀不太能服众,一直被弟弟马步芳排挤,民间评价不算高,但也有一些政绩。由于年少时接受传统教育的影响,马步青在临夏筹办青云中学和青云小学并自任校长,青云是马步青的字,他还把青云学校办到武威,武威一中在马步青统治时期就叫青云中学。 

武威植物园中马步青的蝴蝶楼。

马步青的另一项政绩是城市绿化,凉州植物园里有大片的核桃树,是马步青下令栽种的,在他统治时期没人敢乱砍乱伐,后来成为武威重要的城市公共绿地。还有马步青配合民国政府禁止大烟,在河西地区彻底根除了罂粟种植,但也有人认为,他积极禁烟是为了让自己手里囤积的烟土升值。 

不论是北洋政府时期还是国民政府时期,马家军都能在名义上效忠中央政府的前提下,保持自己在西北地区的自治权力,他们擅长依靠短促突击的军事行动消灭试图进入西北的其他势力,无论是国军、红军还是日军。在西北民间,对马家军的看法并不都带着好感,民国时期甘青地区的民族、宗教和政治局势非常复杂,面对少数族裔军阀天然的统治难度以及当时频繁的军事冲突,内部各派系包括叔侄、兄弟之间也是矛盾重重,使得他们缺少足够稳定的环境进行公共治理。 

我来武威的两天晚上都是阴天,没能看到“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的场景,想到一千多年前诗歌中的描述,今天如果能亲眼所见,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武威的夜生活不像兰州夜市和茶摊那么热闹舒适,令人向往岑参的一首诗: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第二天我早起去了海藏寺,为了寻找里面的古灵钧台。这座灵钧台的位置其实存疑,因为是清朝光绪年间考证的,距离修建已经过去太久了,很可能不靠谱,但除了雷台汉墓之外,其他的高台都已被毁掉,只剩下这座了。海藏寺外的池塘边还有唯一存留的西夏府衙建筑,是城里迁过来的,但被私人艺术馆占据了。

寺院里有一块光绪三十四年的晋筑灵钧台碑,落款是安肃兵备使者摄甘凉道事廷栋,就是他考证前凉时期的古灵钧台为这一座,但之后的学者们认为,更有可能是武威城北1958年被拆除的东岳台。廷栋的故事在敦煌还有一段,他是看守莫高窟的王圆箓道士当兵时的长官,王道士发现藏经洞之后,曾将一些文书送给他鉴定,但廷栋认为这些古籍的书法水平还不如自己,并未重视。

晋筑灵钧台碑对面是药泉井,西藏僧侣萨迦班智达曾在海藏寺讲课,他和蒙古王爷阔端会面时,用寺院里的泉水治愈了阔端的湿疹,我在寺院里发现了这口药泉井,传说这口井连接着西藏的圣湖。

为了找寻萨迦班智达的故事,我前往白塔寺,白塔寺现在的寺院大部分是新修的,萨班法师舍利塔只留存基座。成吉思汗的三子窝阔台继位后,将原来的西夏领土封给他的次子阔端治理,阔端派将军多达纳波到西藏,劝说西藏服从蒙古统治。多达纳波了解到,萨迦班智达·贡噶坚赞是萨迦派第四代大师,被西藏各派拥戴,他建议阔端支持萨迦派采用宗教怀柔政策进行和平统治,阔端便邀请萨迦班智达到凉州商议西藏加入蒙古帝国。 

1244年,65岁的萨班大师带着两个侄子——10岁的八思巴和8岁的恰那多吉,跋涉两年到达凉州。1247年萨班与阔端在凉州见面,达成西藏臣服蒙古的条款。萨班大师在凉州期间按照佛教的世界观,以城里的大云寺为中心象征须弥山,重修东面白塔寺、西面莲花山寺、南面金塔寺和北面海藏寺象征四大部洲。凉州成为藏传佛教在河西地区的传教中心,萨班大师在这演讲授课、翻译经书直到圆寂,阔端在白塔寺内为他修建了舍利塔。 

1260年,忽必烈继位后封萨班的侄子八思巴为国师,八思巴以藏文为基础创造了八思蒙文作为元朝的官方文字,他还参与设计了元大都,北京妙应寺白塔的尼泊尔建筑师阿尼哥就是八思巴的弟子。

武威晋代的古灵钧台地点一直有所争议,城北海藏寺的遗迹是目前留存并在清末得到考据的地点。

这座城带给我的感受很复杂,作为四凉之都西夏陪郡的武威是甘肃历史的核心,1927年的大地震几乎摧毁了这座城的一切,大部分历史建筑都是后来重建的,少了很多乐趣。但是种种细节能看到,这座城试图为民众提供尽可能多的服务,便利的交通工具、热闹宽敞的城市公共空间,以及进行中的文博建设。

帝国武功军威固然令人兴奋,但民众能有闲适的时间和低廉的生活成本,在广场上跳舞乘凉,在夜市里散步吃喝,这才是一座城市文明伟大的象征,武威虽壮观,凉州才是我心所向。

    责任编辑:冯婧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