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东视频专栏：鲁迅是怎样的一个文学家？

今年是鲁迅诞辰140周年，逝世85周年。在许子东的新书《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中，有多篇关于鲁迅及其作品的解读。本期视频，我们让许子东老师现场讲讲，他所理解的作为作家的鲁迅以及鲁迅精神，并回答网友的提问。

鲁迅是20世纪中国最重要的10个人之一，鲁迅的意义远远超出现代文学。但是另一方面来讲，说鲁迅是思想家、政治家，归根结底他又是文学家。最好的例子就是在1936年两个口号之争的论战当中，作为左联名义上的领袖，鲁迅不愿意遵守共产国际提出来要解散左联的指令，这个就是文学家的性质超过了其他。

鲁迅

我常常觉得我们现在讲的鲁迅的传统，是一个很多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共同参与建设的传统。在某种意义上，当我们在讲鲁迅的时候，一代一代的人都把自己的理想、信仰、志向、胸怀都融进了对鲁迅的理解当中。所以在我看来，鲁迅精神已经不属于鲁迅一个人了，它属于整个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这个群体，是他们的一个旗帜。这是从大的文学史或者是整个20世纪中国文化发展的角度来看，从具体的来看，鲁迅也是天天跟我们活在一起的作家、思想家、政治家。鲁迅作品最核心的使命其实就是我们国歌里唱的“起来，不愿意做奴隶的人们”，就是希望中国人不能永远做奴隶、甘心做奴隶。鲁迅的笔下详细地分析了奴隶和奴才的四种不同的分界线。做奴隶如果觉得自己做得很舒服，像阿Q这样能够心理宣泄，或者做了奴隶还要去打别人，或者是想要拥有自己的奴才，等等，在鲁迅看来，就是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改造的国民性。当然当代有很多作家已经不断地提出疑问，说鲁迅改造国民性的理想实在太难，因为它要改变中国社会的世俗性质，但是鲁迅追求的目标这么远，就像大家说的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这么大的黑房子，大家都在睡觉——现在还有很多人是装睡的，鲁迅怎么能够把人家叫起？还有，你怎么知道你是醒着的，你怎么判断你是可以叫醒别人的？

尽管有这么多疑问，我们还是千方百计想要追随鲁迅的传统，想要继承鲁迅的精神，虽然没有一个人能做到，但是大家都是心向往之。

我们刚才讲了鲁迅作为思想家，对中国政治发展的影响，但是我又得重复讲，鲁迅到底他是一个文学家。

鲁迅在1920年代末期曾经受到当时的年轻革命作家的批判，最严厉的一个批判就是问他：你到底是为了文学而革命，还是为了革命而文学？这个问题，其实后来半个多世纪到现在将近一个世纪，时刻会被人提问，我们都要反省，按当时李初梨问话的原意，如果你是为了革命而文学，那文学就是革命的工具；如果你是为了文学而革命，你只是利用革命来达到你的文学目的，这后者似乎在当时看来是不够虔敬的。

李初梨（1900年4月-1994年5月15日），为后期创造社主要成员

还有一个例证，鲁迅在解释他著名的小说《药》的时候，说为了听从当时的“将令”——指的就是陈独秀、胡适、李大钊，大家现在看《觉醒年代》都已经认识他们了，鲁迅当时说在《新青年》写东西，他们就是“将令”，要遵从，那怎么办？——就在《药》最后，在烈士的坟上故意加了一个花圈，说明夏瑜其实就是秋瑾，她的墓上后人还会给她献花。为什么鲁迅特别要说明这一条？第一，鲁迅想说明他的艺术在这个地方拿来为革命、为政治服务了；第二，鲁迅特别说明这是人为故意加上去的，接下来一句“可见我的作品离艺术有多远了”，他的意思，这么加上一个光明的花环，其实损失了艺术性。后来的引文，最后这一段是不引的，卡掉了。大家要理解鲁迅对革命的这种忠心，这种诚恳，以及他的清醒观察和对艺术的衷心。

《觉醒年代》剧照

在今天重读小说或者文学作品的意义是什么？以及今天在普通的读者当中，您认为鲁迅先生是否被神话了？

第一个重读小说或者看文学的意义，在今天跟在任何时候都是一样的：就是发现你自己。文学是一种庄严的谎言，它是假的东西，但它假的后面有真的东西，有你自己不知道的你自己，所以它的意义是没有变化。

鲁迅是否被神话，在今天的普通读者里没有。今天的普通读者，我常常看到鲁迅先生得不到尊敬，有很多人很无知者无畏，乱骂一通。鲁迅曾经被神话，但今天没有，反而是知识界对鲁迅的尊重是够的。

许老师，我是您的小迷弟，“95后”，刚刚大学毕业一年，在《锵锵行天下》里面看周轶君老师说过一句话叫“快乐的反义词是幸福”，到现在还是没有理解这句话，想请许老师指点一下。

我想他们说的语境是在讲家庭，基本上是在讲一个婚后的家庭。在婚后的家庭的情况下，快乐代表着一种追求，背后就是情与爱，然而这种追求可能会打破现有的安稳，所以说它的反义词是幸福，幸福其实指的现有的安稳，或者说忠与义——王安忆喜欢用的词。它就是说，人跟人的关系常常一个是忠与义，一个是情与爱，你要强调忠与义，你的关系就要持久，就要稳定、可靠、忠诚，这个就会带来幸福。而你不断地在追求，也许你就有快乐，但这个快乐的同时，就会有风险，有可能会破坏你现有的安稳。大概是这样的意思吧。常理上快乐的反义词应该是痛苦，我是这样理解的。当然我们把这个话也可以再阐释一下，人本性是追求快乐的，按弗洛伊德的说法，人的本我是无限制地最大量地追求快乐，但是超我跟自我都会管着这个本我，为什么呢？因为人生除了追求此时此刻的快乐以外，还想明天同样快乐，还想以后一直快乐。好了，这样问题就来了，你要想明天也同样快乐，以后一直这样快乐，今天这个快乐就有限制了，就有很多条件。美国有部电影叫《闻香识女人》，（其中）有个男的快去世了，就去租了个极好的酒店，租了一辆极贵的车。我们也都想有豪华的车，哪怕一辈子开一次也好，但是如果你知道今天开着车，明天就破产了，后天房子也没了，那这个车就不会给你带来快乐了。所以，我想人生就是这两样，一个是追求快乐，无限的快乐，第二就是保证以后还能快乐。按照英国理论家霍布斯的话，人的本能是两个，一个就是无限地追求快乐，第二害怕突然死亡。他说，人就因为有了第二个特点，所以才需要现代的国家，需要警察，需要帝王，否则的话人跟人就无限的争斗，他对人性的解剖就基本上贯彻了对人性的理解的观念。

《闻香识女人》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