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琪:周励《亲吻世界》的差异空间建构和高峰体验

2021-10-22 18:13
上海

在周励的《亲吻世界》中,我们总会与一个坚韧不拔的探寻者不断相遇。她在不断朝着差异性空间方向行进的乐此不疲,已经非常明白地告诉我们,她对这种差异性空间的迷恋。

这种差异空间,既不是绝大多数中国现当代作家笔下边界明晰的超稳态的地方性场域,也不是许多台港澳乡愁文学中那些可以彼此化约的差异性场所,而是充满着流动性、断裂性、不连续性和异质性的场景。在这个印度洋、大西洋、南极、北极、阿尔卑斯山等物质空间交相呈现的流动性世界中,生命、历史、宇宙的真实永远在呈现,在生成。而无论是在对自然世界的挑战上,还是在对生命和历史真相的执著追问上,我们都可以发现她在不断突破原有边界秩序时产生的马斯洛所称的高峰体验。我们陶醉于她对这种高峰体验的描述中,领略到了她对现实生活永不满足的灵魂飞升的姿态,感受到了她努力建构理想化生命形态的诗性气质。

什么是高峰体验呢?在马斯洛看来,高峰体验是一种极为强烈的敬畏情绪和幸福感,也是一种欣喜若狂、如醉如痴、欢乐至极的感觉。在这一体验中,个人往往会超越匮乏性认知的偏狭,进入到认知的新境界,领悟到生命、历史、宇宙的奥秘。

在《亲吻世界》中,周励的高峰体验主要来自于三个方面:一是对历史中人性奥秘的认知,二是对自我潜能和价值的发现,三是对宇宙真谛的感悟。

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历史人物究竟离真正的史实中的人物有多远?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历史事件的表象后面究竟又有多少撰史者无法言、难以言、不敢言的真相?可以说,经过历史风雨的反复润饰和侵袭,无数历史人物和事件在重重时空帷幕的隔离中成为后代人很难解决的谜题。

当今许多作家作品为什么不能把历史中的人物和事件叙述得震撼人心?周励的《亲吻世界》为什么能给人们带来情绪上和思想上的强烈震动?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前者是对于既定历史叙述的皈依和重复,而后者是对于历史境遇中人性的深入开掘和追问。

作为一个浮士德式的意义探寻者,周励极度不满生活在一个机械而又平庸的空间中,她总是对权威叙述历史的既定逻辑和思维方式深表怀疑,她的认知逻辑就是对历史权威叙述的历史人物和事件进行再思考。在《亲吻世界》中,周励对历史境遇中人性的刻画和展现达到了令人震撼的地步。在贝里琉岛,作者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历史事实。尽管在贝里琉岛战役中美军为了歼灭一万日军付出了伤亡15000人的惨重代价,但是,二战美国太平洋舰队司令尼米兹将军却在日军墓地的石碑上留下了题词,表达了他对于“军事专业领域勇猛同行的敬佩”和对于“失去生命的悲悯”。这里的悲悯,不是 “可怜 ”,而是对战争中所有参战士兵生命的不忽视 、不轻视 、不蔑视,是以大智大慧的胸怀来怜悯战争中的所有生命。它“放射着人格与教养的魅力光芒”,使得作家“大脑中顿时风暴呼啸,血液仿佛凝冻,继而重新沸腾”。

而在对梵高埋在何处的探秘中,周励对于人性的复杂性的揭示更显示出了她认识的深刻性。在奥维尔小镇寻找梵高最后足迹的过程中,周励对梵高真正葬骨之处的怀疑出自对人性恶、人性弱点的发现。梵高的亲人们对于梵高的身体与荣誉其实并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其可以带给他们的利益。在否定、批判这种人性恶的同时,周励也高高地张扬起人性善的大旗,让梵高博大、仁慈的爱尽情地流淌在作品中。站在梵高的油画《星夜》面前,周励不可遏止的热情和迷恋瞬间转化为一种崇高体验。她坚信,梵高和他的油画作为永恒的伟大性存在,必然会促使人们的生命由衰弱走向强健、由晦暗走向澄明。由此,周励对历史还原的意义和启发作用早已远远超出了还原历史本身,而是深化为对人类生命的复杂性和可能性的执著关注。

在差异性空间中,周励的高峰体验既来自于她对历史真相的发现,也来自于她对自我生命潜能的发现。

在边界明晰的超稳态的地方性空间中,人们被种种社会关系所纠缠,生命的潜能遭到严重的压抑。超越世俗的社会关系束缚,解放被压抑的生命能力,成为了现代人梦寐以求的目标。而在突破特定现实角色限制的差异性空间中,人们的这种梦想往往可以转化为现实。

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写道:一个人可以被毁灭,却不能被打败。周励说,她与海明威有着相似的人生信念。那就是,为了追寻自己的理想,不断地挑战自我,超越极限。

那么,什么是极限呢?对于许多人来说,极限就是无限靠近而永远不能到达的地方。而对于周励来说,人生的极限不仅不应该成为自己奋斗的障碍,而且应该成为自己突破自我的兴奋剂。一般人认为,有着强烈高原反应的人不适合在高原探险。然而,曾经在高原上因产生剧烈反应差一点被抬进医院急救的周励,面对着“阿尔卑斯山最美丽、最险峻”的马特洪峰,没有害怕,没有退缩,而是以非凡的勇气向自我的极限进行了挑战。而当她成为登上马特洪峰赫恩利山脊的第一个中国女子的时候,她的内心被马特洪峰北壁折射出永恒的光芒所充满,感受到一种超越自我和自然的自由感和陶醉感。

对于不甘平庸、勇于开拓的周励来说,挑战自我,超越极限往往不是偶然性行为,而是她生命中的一种常态。每一次的突破,都使她发现了自己生命的潜能。于是,她爱上这种突破自我的感觉,希求在不断突破现在自我的时候成为更好的自己。“在北冰洋零下1.5摄氏度浸泡10分钟即足以丧命”,但是,她努力突破自己生命的极限,成为了“全船十几位跳水者中冰泳时间最长的一个”。而她自己,也为这种“血液里创新的激情”催生的生命奇迹感到震撼、骄傲。不能不说,周励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无畏前行的精神,这种为了追求理想、可能化的生命形态而不惜一切的力量,使《亲吻世界》中洋溢着一股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

 

《亲吻世界》中终极层次的高峰体验,是周励在差异性空间对宇宙真谛的领悟中发生的。

在本雅明看来,人类的堕落,是从他们与之直接同一的事物相分离而开始的。他强调指出:“在人的堕落过程中,他放弃了具体含义的直接性并堕入所有交流中的间接性的深渊”([德]瓦尔特.本雅明:《论语言本身和人的语言》,《本雅明文选》,陈永国、马海良编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9年版,第 274 页)。因而,远离自然、沉迷于名利的世俗空间中的人们无法发现宇宙奥秘,也无法获得与宇宙天地共命运的大快乐、大自由。

而像周励这样不断在差异性空间进行探寻的人,则突破了世俗空间人们认知的局限,打通人与自然的联系,实现了对宇宙奥秘的领悟。在《亲吻世界》中,宇宙的神秘性极大地源于宇宙的无限性。在时间上,宇宙无始无终;在空间上,宇宙广大无边。因而,人们要想使自己的生命获得宇宙时空的这种无限性,就必须突破那种将自然万物看成客体的二元对立的认知方式,转而以一种整体性思维和意识看待人与自然世界的关系。只有在这种整体性思维和意识的透视下,被人为割裂的人与自然世界才能形成一个全新的对立统一体。登上珠穆朗玛峰大本营,周励凝望着“巍峨壮丽、气势磅礴、晶莹剔透、美得惊人”的珠穆朗玛峰,“闭上眼睛,心灵静谧,万物皆空,充满喜悦”。此时,作家在生存宁静中感应宇宙,在绝对的静寂里,个体生命超越了暂时与永恒、有限与无限的界限,达到一种物我同一、物我两忘的奇妙、美丽的精神境界。

人对历史、自我和宇宙的感觉和体验的生成决定于人的生命活动的不断展开。周励《亲吻世界》对自己在差异性空间中高峰体验的呈现,说明人对生命意义的寻找与发现既与时间的展开有关,也与空间的拓展有关。它使长年累月生活在沉重、稳态的现实空间中的我们惊奇地看到一个全新的天地,激励着我们超越种种现实的束缚,勇敢地闯入差异性空间进行探寻,使我们的生命由贫乏走向丰满、由自在走向自由。

(《亲吻世界——曼哈顿手记》,周励著,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版)

 

作者简介:

赵小琪,博士学位,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新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会长助理等。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外国文学研究》、《民族文学研究》等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18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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