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赳赳|孤独是我们的最后一根稻草,最后一剂解药

胡赳赳
2021-10-13 16:01
来源:澎湃新闻

《论孤独》,胡赳赳著,中译出版社,2021年9月版,288页,58.00元

《论孤独》这本书讲述的是我这些年来的所思所想,就是孤独和人——尤其是和我们现代人的生存的一种关系。

孤独是一个永恒的话题,这个永恒的话题几千年来被众多人类的优秀的思想者,优秀的作家,所共同去思考、去阐释。在近些年,我们也一直能看到这类新出的书,比如有作家写《孤独及其所创造的》,有作家写《孤独传》,有作家写《十一种孤独》。那么为什么孤独和人类的命运,以及和人类的创作关联度这么大?我们究竟应该怎么样去看待“孤独”这样的一个话题?

孤独的三种状态

甚至于在我自己来演讲的时候,我也是感到孤独的,感到在自说自话,感到孤立无援。我们经常会把“孤独”这样的一个词,进行含义很丰富的、多重性的阐释和探讨。比如我们可以说它是褒义词,也可以说它是贬义词,我们还可以说它是中性词。所以我们在理解孤独的时候,至少有三种方式。

一种是褒义的,这以叔本华等诸多哲学家为代表。他们认为人本身是生而孤独的,人只有在孤独的时候才是完整的,人只有在孤独的时候,才能体验自身的丰富性以及自身的贫乏感。所以说面对孤独是人类永恒的一个困境,因为我们生而孤独,当我们死亡的时候也必将走向孤独,而且在现实世界之中,我们也知道我们将从孤独出生走向孤独终老。

思想丰富的人也会认为,我之所以孤独是我得不到他人的理解,我之所以孤独是我不愿意去理解他人,那么这是一种对于孤独如何升华成思想,如何升华成艺术,如何保持自己的独特性,保持自己不被其他人的习气所污染的一种“褒义的孤独”。

很多人希望达到这样的一种孤独,但是很不幸的是,我们大多数平凡的人是在一个“贬义的孤独”的意义上存在着的。也就是说我们不得不忍受自我的贫乏,不得不忍受自我的不完整,不得不去寻找同类——在他人那里去证明自我、去寻求思想资源,那么这就是一个贬义的孤独。

这种孤独也对应着社会学的一些话题,关于孤独的处境的探讨。例如那些得不到关怀的孤寡老人和留守儿童,离群索居、隔绝社会的宅男宅女。对于这种社会处境来讲,它就处在一个“贬义的孤独”之中。

如果你去从事创造性的艺术或者思想性的工作,那么在这个工作当中你将会变得更加敏感敏锐,变得更加丰富。但是在社会处境中,当我们与他人断开连接的时候,当我们没有社会性的一些资源输入的时候,我们就会感到孤立无援。那么这时候的孤独就是一个贬义的孤独,是一种社会性的孤独。

除了“褒义的孤独”和“贬义的孤独”之外,我们还有第三种孤独,这是一个中性的、理性的、平静的孤独。这种孤独正是我们的思想,我们的宗教,我们的人生所追求的一种孤独。它不关乎评价,不关乎情绪,不关乎社会,也不关乎自我,它仅仅是一种合一的孤独,一种整体性的孤独,它意味着自己和整个造物主同在。在这种孤独的时候,它是平静的,是理性的,是忘我的——连自我都没有,你哪来的孤独?所以说这是一种“中性的孤独”。

在“褒义的孤独”过程当中,你会感受到深刻的寂静,深刻的不需要,无需他人同情和理解。在“贬义的孤独”当中,你会感受到深刻的不满、不足,深刻的自我的贫乏。而在“平静的孤独”当中,你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就像卡夫卡说的,你无需离开你的书桌,你只需安静地坐下来,整个世界将会在你面前扭动。在卡夫卡的谈话录里,他讲过这样的一个句子,这意味着他理解的孤独是平静的,是理性的,是忘我的,同时也是专注的。

所以说我们提倡的孤独其实是第三种孤独,它既不是褒义的,也不是贬义的,它是一种平静如水的孤独,是一种在理解他人理解世界之后,能够安静地坐下来,能够与自我和解的这样一种孤独,这多多少少是接近宗教或者神性的一种孤独。因此我在新书当中也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说当你孤独的时候,你是离神最近的时候。

叔本华也写过论孤独,他说要么孤独,要么庸俗。我们在理解孤独的时候,知道我们的人作为一个自我,一个个体,他如何回到一个整体,如何回到造物主把他造出来之前的那个状态,也就是说父母未生我之前我是谁,我的本来面目是什么?

那么这个时候你能体会到这种孤独的情境吗?很多时候我们需要找到这样一种状态,这是我在这本书里讲述的第三种孤独。当你达到这种状态的时候,你既可以看到孤独的“褒义”和丰富,又可以看到孤独的“贬义”与贫乏,你永远不会停止你对孤独的探索。你知道无论是褒义的孤独,还是贬义的孤独,它都蕴藏在平静的、万物诞生之初的那种孤独的时刻。

当我们在理解他人、理解万物的时候,我们要深刻的理解什么是第三种孤独。

只有独处,才能回到自我

十几年前,媒体就在讨论米兰·昆德拉的《慢》这本书,他看到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过渡,田园诗歌般的生活已经不存在了,那种慢慢地走、欣赏路途风景的状态已经不存在了。

我们的生物性节律还停留在采集文明和农业文明节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是工业文明,它是一个机器的节律,已经把我们的生物节律打乱了。我们发明了灯光,发明了火箭,我们时刻处在加速度的过程当中,不仅仅机器受摩尔定律的影响,信息受摩尔定律的影响,我们人的整个节律也在向前飞奔。

人类文明从一个慢悠悠的交响乐、田园诗歌般的状态,进入到一个激进的分泌肾上腺素的状态。现在不仅仅是一个工业文明混杂的时代,更是已经跨入到信息文明信息社会,我们在这与日俱增的爆发式节律中,向前飞奔。

那么,如何面对这种节律的变化,当我们的生物节律被打乱的时候,是否越发感到恐惧无助和孤独?

每天一早去打卡上班,直到晚上两点才能从兴奋中安静下来,我们在这时才能够去修复人性,调整节律。白岩松曾经也讲到过,他说不管你白天有多忙,晚上回家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想自己发会儿呆,让自己慢慢安静下来,抽一支烟,喝一杯威士忌,想想自己的心事,这时候你进入到一个自我修复、自我盘整、自我安慰的状态。

白天的时候你一直在消耗,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经过修复,独处的那片刻你才能成为你自己。这时你才能复盘一天所做的事情,让大脑慢慢沉淀下来,忽然想起来有些重要的事没去处理……

米兰·昆德拉当年在写《慢》的时候,已经敏锐地捕捉到现代人所存在的这个问题——慢不下来,而在今天这个问题显然更是加剧了。慢不下来就意味着你没办法独处,你没办法安静。你每天就变成了一个工具化的人,一个技术化的人,一个不停地要在社交的场合、社交的状态,去和他人打交道的人。

萨特说的,他人即地狱。因为你和他人之间永远有不同的意见,不同的理念,不同的性格,甚至不同的气味,所以你想抽身而出,回到一个自我的状态。当你处在这样一个自我的状态当中,你会知道,如何保持你自身的敏锐,保持自身的清醒。因此来讲,我们不仅要回到米兰·昆德拉所谓慢的那个状态,还要回到一个能让自我安静、独处,让自我能够重新进行意识扫描的状态。

意识扫描,是西方人提出的观念,是说你要自我审视,用意识把自己扫描一遍。在东方,称之为“念起即觉”,《金刚经》中这么说的,当你有念头升起的时候,你内心对自己这个念头要有一个觉察,要有一个觉悟。

这样的方式,都只有在你独处的时候才能够发生。未能独处,你便失去了这样一个正视自我的机会。人只有在正视自我的时候,这个人才会走向完整。而当一个人身处人群之中的时候,这个人是不完整的。两个人交谈意味着你是1/2,10个人开会你是1/10,当这1000个人去演唱会——尽管你高声欢呼,但你仍然只是1/1000。

所以我们要学会退回到自我的状态,让自我变得完整。只有当你自我完整的时候,你才能体会到你和整个造物主是合一的,你就是他,他就是你,因为没有你就没有他,而没有他同样没有你。

当你意识到自我和自然的关系,自我和生物节律的关系的时候,你就能明白原来“我是谁”这个答案是不言自明的。我是谁,实际上很多人已经给出了答案,你不需要去到处寻找,你只需要随着呼吸进入到念起心觉,进入到意识扫描,当你扫描你自己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你的警觉,你的清醒,你的自我完整性都在那一瞬间完成了。

所以说要抵抗外界的侵袭,我们不仅要回到一种独处的状态,还要回到一种和自我去进行和解的状态。因为所有你对他人的不满,其实都是源自于你对自我的不满,你认为自己不够优秀,你认为自己不够聪明,你认为自己能力有所欠缺,你才会迁怒到他人。

我们和他人之间的负面情绪,全是来自于对自我的不满——有的时候是对自我的不满,有的时候是一种自恋的表现。我需要到人群当中去炫耀,我需要到人群当中去寻找声望,我需要到人群当中去寻找别人对我的赞美,所以它仍然是一种不满,它仍然是一种欲求不满,他仍然是自我对自我的完整性的质疑,他认为自己做的还不够,认为自己的欲望还没有得到满足,所以他才会走到人群当中去寻找感应,寻找呼应,寻找交流。

而当你是自我自足的时候,往往是不需要这一点的。当你不需要他人的时候,不需要得到他人理解的时候,他人才需要你。你不需要世界的时候,世界才需要你。否则的话,我们永远是在追逐一个跑在我们前面的影子,跑在我们前面的一匹马,我们永远追不上那匹马。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经常要以退为进,回到一个独处的状态。

孤独和艺术:我们独处的时候,该如何面对自己

当你独处的时候,或者当你处于孤独之中时,你面对的是自己的平凡,还是自己的丰富?你面对的是自己的无聊,还是自己的有趣?你是能和自己玩得很开心,还是你无法忍受自己,无法面对自己?

80后90后这一代人,相当多的是独生子女,他们有一种能力——特别善于独处。在讲论孤独的时候,我有一个观点——我们绝对不要低估独生子女这一代人,80后90后这一代人,他们在独处的空间里的自我丰富性的能力,往往比上一代更强,我也看到了80后90后有大量的优秀艺术家。

为什么?他们小的时候没有兄弟姐妹,没有玩伴,经常被关在家里自己跟自己玩,所以他们学会了一种能力——左右手互搏,这种能力使他们能想象出来很多丰富的、童话般的情景,自己跟自己去体会,因此他们在艺术上反而能够向内心层面走得更远,这可能是上一代艺术家所不具备的能力。

上一代艺术家还是处于从集体主义走向个人主义的一个状态,从集体的价值观回到个体的价值观。而到80后90后他们的状态就有所不一样,他们开始就是一个个体了,是一个孤独的个体,然后如何在孤独的个体的状态当中产生出丰富的、新锐的、绽放的想象力,这可能是90后00后这一代艺术家要去完成的一个问题。

孤独就和爬山一样,首先你要坚忍,你要学会不后退,你要意志坚定,尤其是在自我隔离的状态。比如说在疫情期间,你要学会和自己独处,独处的时候,就相当于有一面镜子,孤独就是你的镜子。这面镜子中所反映出来的一切现象、一切想象、一切念想,都是从你自己的内心当中生长出来的,所以你要忠诚地面对他,你要真诚地回应他,你要和他和解,你要和他统一,你要让他变成你的一部分——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对于艺术家而言,对于年轻的这一代艺术家而言,怎么样从孤独的状态当中找到自己艺术的驱动力,找到自己艺术的那个源泉,是非常重要的。

因此我们讲,孤独和现代人的灵魂中间有一个桥梁,可以把它称之为艺术,或者说是创造力。我们用创造力,用艺术这种方式,不是去打败孤独——人类从来没有打败过孤独,恰恰相反,只有孤独是你最忠实的伴侣、最忠诚的朋友。因为他人永远无法理解你自己——不仅无法理解,而且经常正是因为误解,我们才产生了友谊,才产生了同情,才产生了偶像。

你要相信没有人能够理解你,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你就会对他人没有要求,你就不会把自我的意志强加给他人。这时,你就会从乌合之众里退回来,从狂欢的大众面前退回来。你会去走另外一条小路,这条小路是少有人走的,你会发现整个世界在你面前呈现出来,你是孤独的王。你虽然是一个人,但是你内心的丰富,内心的平静是无需得到他人理解,也无需得到他人认同的,你是自给自足的。

人只有处在一个自给自足的状态当中,才找到了他的丰富性,才找到了他的完整性。前提是首先你要正视自我的贫乏,正视自我的弱点,你不要逃避自我,不要试图逃到人群当中去,那个地方找不到解药,找不到答案。

你真正要逃亡的是哪里?你真正要逃的就是你面对你自己,也就是儒家所说的“反求诸己”,你要回到你自己内心的状态,也是我们传统文化中所说的心外无物。在内心以外,你找不到其他的东西,那个东西都是现象,也是假象。

当你的生命慢慢地消弱,慢慢地走向衰老,慢慢地走向死亡的过程中,你会慢慢地看清楚,原来经典著作当中所说的世界是个假象,世界只是一个现象,它不是一个本体的世界,它不是一个本质的世界,你会慢慢地发现原来他们说的是有道理的。那么这种状态只有在你在孤独的时候,你在自我审视的时候,你在进行自我意识扫描的时候,才能够慢慢地把自己拼凑完整。

你会发现在孤独的时候——当孤独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来的你是真实的你。有时候这个时刻是非常严峻的,因为在真实的镜子面前,当你孤独无助的时候,你看到了生存的本质,这也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那个状态。

当我们去找一些存在主义的哲学家,找到那些比较接近宗教起源的思想者的时候,会发现原来我们的处境是一致的,那就是孤独是人类的本质。对于这个本质,我们无需得到他人的同情和理解,不需要外界给我任何情绪上的判断或左右,我不受外界的干扰,负面的情绪影响不了我,正面的情绪也影响不了我。

这就是范仲淹说的“宠辱皆忘”,你对我的赞美也好,批评也好,都不能够影响我自己淡然如水的那一刻,这一刻是最重要的。只有在这一刻,你才会发现连自我的挣扎都没有了,连自我的焦虑也消失掉了。

因为在你孤独的时候,你和万物成为一个整体,你会发现你和造物主是合一的。这个时候你所有的思想,所有的念头,就像一道平静的光、一面平静的水一样,它是不起任何波澜的。只有当你进入到这样一个不起波澜的状态之后,你回到一个现象世界,拉开桩子拉开门,走向人群当中去,你才有一种特别大的魅力,特别大的能量,能够掀起波澜,掀起狂暴的风雨,这就是孤独给予我们每个人的一次机会。这个机会有些艺术家能抓住,有些艺术家抓不住。

当我们逃避孤独,实际上是在逃避自由

叔本华讲得非常清楚,当你逃避孤独的时候,当你不愿面对自我的时候,实际上你是在逃避你自己的自由。你把自己所有的权利交出去了,你愿意从众,你愿意回到人群中去狂欢,你愿意在人群中找到你存在的价值,你愿意成为一个鼓掌者,而不是愿意成为一个自我中心者。

所以说当我们逃避孤独的时候,实际上逃避的是我们无法容忍的自由。虽然很多人在呼唤自由,很多人向往自由,但是很多人却并不理解自由。自由要付出代价——任何自由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首先是你要是独立的,你要能够自己谋生,你要有自己的主张,你要有自己的价值观,你还要有自己的判断力,这是你对于自由要付出的起码代价,自由是很辛苦的。

自由的前提是你要学会独处,首先你要有一个独立的判断。大家看,我们从孤独这个词,进入到独处这个状态,然后再进入到独立这个状态。在词性的微妙的滑行当中,我们会渐渐地洞穿到孤独的本质。

面对孤独,最好的办法就是你要学会独处,独处的时候你就会面对自己,面对自己不要逃避,当你不逃避的时候,你就走向独立了。而当你拥有了独立,整个世界在你面前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你会发现原来这是自由。

在你拥有自由的这一刻,你会发现,原来我可以欣赏到风声、鸟叫、流水声,可以分辨出城市里的空气和山上的空气不一样的含氧量,可以品尝到茶的丰富——每一口茶原来是有不同的滋味,可以体味到一杯红酒所在产区的风土……你所有的器官都被打开了,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敏锐都被激活了。

只有在这种状态中,你才会发现我活着不是一具行尸走肉,不是人云亦云,我活着既是一个个体,也是一个整体,我既是一个个体,也是全人类。因为所有全人类,在我这个地方都有他的共性,都有他的共情,都能够找到他的相关的联系。

我们的心理学家经常过度的描述人和人之间要保持连接的关系,心理学家认为,假如人和人之间不保持连接,不保持社交的话,人的生命力会走向萎缩,因为你得不到他人的支持,得不到社会有效的疏导。但是他恰恰忽略了生命就像一颗大树一样,它当然要从土壤根系之中获得营养和支持,但最重要的是它那颗种子自身的驱动力。

而孤独也正是这样的一个驱动,这个驱动就是你从他人那里找不到能够推动你的力量的时候,你只有依靠自己,尤其在社交软件,在微信朋友圈,在信息流的汪洋大海当中,我们每个人都变成了一个信息孤岛。再说严重一点,我们每个人都变成了一个溺水者,当每个人都是溺水者的时候,谁能救得了你,你只能自救。

那么孤独、独处乃至独立,独立乃至自由,就是你自我挽救自己的一种最好的方式。当我们理解了这种方式,我们就知道孤独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它是我们最后的一根稻草,最后的一剂解药,我们无路可退。

就像西方社会学家鲍曼所说,我们都被围困在地球上,无路可逃,地球就是一个大的诺亚方舟,整个宇宙就是洪水一片、洪荒一片,我们并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但是我们要从孤独当中变成我们的独立意志,变成我们独有的一种风格,独有的一种存在。这是造物主给我们的使命,我们要去找到这样一种使命。

附:这本书让我们重新认识赳赳——余世存谈《论孤独》

冬十三 采访整理

问:赳赳这本书新书,你拿到手后的第一印象是怎样的?

余世存:设计装帧跟他之前的书不太一样,之前他也出过诗集、散文集,这本书一下子有种提气的感觉,之前大家把赳赳当作诗人、散文作家,这本书让我们发现,对赳赳的认识还远远不够。这本书从形式到内容,都证实了这一点。

问:你怎么看赳赳这本书里的语言风格?

余世存:好像赳赳人到中年之后,对语言的运用更加挥洒自如,不再局限于之前媒体人的语言,或诗人的语言。汉语在他的笔下,完全为他所用,你看他用各种文体都比较自如,而且他也不在乎读者的身份阶层性别,至于读者读不读得懂,接受程度如何,他不管。

这个体现了他在言说孤独时,以人的生命状态为中心,展示出的一种信心。我就用我知道的汉语的信息和能量来赋予生命价值。

问:你会怎样定义赳赳这个人的社会身份呢?

余世存:开始我就说了,这本书是对赳赳身份的丰富,或者说转化。大家介绍赳赳时很不好介绍,他究竟是一个诗人,还是一个媒体人,或者是一个知识分子,这么多年来他游离于这几种身份的共同体之外。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也忧国忧民,也忧时伤世,但是他没有参加各种圈子,与各个圈子的核心人物又保持着很好的朋友关系,这非常难得。我平时跟他闲聊比较多,对赳赳阅读的广博感到吃惊,无论是西方哲学,还是古代传统国学,他都非常关注。赳赳是这么一个有趣的人,他不光自己写书送给别人,自己看到什么好书也愿意跟我们分享,甚至逼着我们来读。

问:在你看来,赳赳从《新周刊》辞职后这些年,最大的转变是什么?

余世存:文化自我意识开始生根发芽,找到了他的落脚点。在新周刊的时候,赳赳更多的时候以媒体人的眼光看待时尚,看待文化,看待政治经济的变迁。现在他终于用知识人自己的话语,自己的工具来回答这个世界,这一点很了不起。他完成了从媒体知识人到纯粹知识人的角色转变。

问:这本书里的主题,哪些是你个人也比较感兴趣的?

余世存:谈福柯的那篇我印象很深,他揭示了中国当代知识状况的一个欠缺,我们是灯下黑,只顾看西方有个福柯,很少看到我们自家的宝藏。其实在现代知识人的意义上,熊十力一点也不让于福柯,熊十力在生命层面,在思考层面,在生命能量的状态上,是非常牛的人,只是大家都不会关注,甚至中国知识分子自己也不关注。我对他这篇文章的提法特别赞同,当然还有一些社会性的话题,当下社会个人原子化带来的孤独感,我觉得他的表述也蛮有意思。

问:关于孤独这个主题,你怎么看?写过哪些关于孤独的文章吗?

余世存:我很少写关于孤独的文章,主要写历史传统文化相关。

关于孤独,赳赳比我的理解更接地气,对我很有启发,让我知道年轻一代学者怎么观察这个社会,能够勇敢直面这个话题。

已经老去的40后、50后,包括我们60后,这几代人,我们在社会上的生活,有的也很糟糕,甚至大部分人也感觉很孤独,但是我们自己不去解决它,我们反而回避它。

年轻人这一点很了不起,就像现在的流行词“治愈系”,他们知道自己染上了时代的病症,我们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要勇于承认,并且去治愈它。

反而上一代人,大的小的毛病非常多,包括时代给他们造成的污染和伤害,这种病是非常严重的。但是他们不勇于承认,反而加入了当下的某种虚浮的时代合唱,这是很悲哀的一件事情。有些底线和尊严的人,拒绝加入网络时代的合唱,拒绝加入社会浮华的合唱,他们保持了沉默,在我看来也是很惨烈的。

从自己入手,正视孤独这个话题,比网络给我们的解答更有力。只有这样,每个个体才能从隔离状态,做一个很好的对这个社会有建设性的,现代的国民。

问:年轻人排遣孤独的方式更多了,撸猫、弹幕、短视频等等,似乎对于孤独的承受力却下降了?

余世存:对的。赳赳在身体力行一种方式,用言说的方式,建立社群也好,文化共同体也好,用这些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会更有韧性,更有人生社会的厚度,比很多人找到的办法要好得多。

问:能跟大家分享一下你独处的经验吗?

余世存:这个很难讲。人不到我这个年纪和认知,很难理解。

有比我年龄大的人经常给我打电话,说“好久没联系了,怎么不来看看我?”我在跟他们聊的时候,发现他们真的很孤独,他们就是想你去看看他,陪他吃个饭。很多中老年人,到了财务自由之后,家庭生计问题解决之后,有大把的时间,却不知道怎么用这些时间,最后只能希望热闹一点,有人来看看他,有人邀请他参加一个活动,这样就不需要独处,不需要自己面对这么多的时间。

我跟赳赳是两种状态,一方面赳赳需要大量的社交,另外时间又不够用;我也是,即使在独处的时候,还是觉得时间不够用,读书也好,每天的日课也好,包括锻炼、写字、抄书、陪孩子啊,时间真的不够用。

问:老子说的“多言数穷,不如守中”,是不是也是一种回到自己内心孤独的状态?

余世存:一方面我们需要话语,需要对外交流,另一方面我们要时时回到自我的生命状态,这才是根基,你才能知道自己的能量资源在哪儿,不断的滋长,而不是消耗。

问:赳赳在书中写道,作家的任务是对天人之际的考察,赵野说写作的意义在于了悟生死,对此你怎么看?

余世存:如果时光倒流,回到十年、二十年前,他们的答案会不一样。我现在的答案跟他们也不一样,我不认为写作就是为了“了悟生死”,不是为了“通天人之际”,写作最重要是要服务于自己和世界,给自己和世界建立起有效的纽带,这是第一层含义;第二层含义,写作是为了让族群,让当下的人类建立起自己和历史的关联,最后才能建立天人之间的关联。这就是写作不仅对自己有用,也能对读者有所帮助的原因,也是社会上还有人读我们的书的原因。

问:在你看来,写作的意义是一个递进的过程?

余世存:对,这也是我们要读赳赳的书的原因。如果赳赳的书只是为了“了断生死”,那肯定有很多读者不会去读,读者说我读书是为了消遣啊,还有人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你的生死,你的天人之际跟我有什么关系?甚至可能还有人说,读赳赳的书只是为了让我学会更好的表达,而不是冲着赳赳写作目的去读书。另一个层面来看,我们确实要读包括赳赳在内的当下人的书,这也是很多人没有重视的一点,舆论媒体也做得不够。一提读书就要读经典,西方的经典,中国传统文化的经典,但这些人不知道,中国文化的精髓就是要“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你读经典那是“远取诸物”,读当下人的书就叫“近取诸身”。一定要在同时代同龄人身上找到答案,我们不是只从《论语》《道德经》上找答案,也要听听我们中间的兄弟是怎么思考的,看看他们的文字成果,在里面寻找参照。

    责任编辑:黄晓峰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