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身一跳,降薪过半,转行做投行交易员的日子|三明治
纵身一跳,降薪过半,转行做投行交易员的日子|三明治
作者|yanyan
编辑|童言
我来自一个北方的省会城市,是家中的独生女。2004年大学毕业,金融专业的我幸运地留在了北京的一家国企。这家公司有北京户口,有免费的宿舍,我所在的团队领导对我很器重,重要项目都带着我,想要悉心栽培,可每天的工作主要是操作性和事务性的。用几个月的时间掌握了大部分工作内容之后,工作就变成了无限的单曲循环。我感到深深的不满足。
来北京之前,我是小城高考成绩排前三的学霸。来北京四年,我见了更大的世界,我有了更大的梦想。难道过去十二年我挑灯夜读,不断鞭策自己成为学霸,就是做这样简单重复工作的吗?我心里不甘,在旁人看来甚是羡慕的北京户口、员工宿舍还有嘘寒问暖的领导,在我看来,统统都是羁绊。
为了追求那个“更大的梦想”,我到处投简历,到处面试。那一阵,刚好《门口的野蛮人》《说谎者的扑克牌》等金融小说十分流行,我开始对投行交易员这一行业产生强烈的向往,并且坚定地认为,当交易员才是金融专业学生应该拼尽全力追求的“皇冠上的明珠”。毕业的第二年,一家国有性质的大企业招聘投行交易员,我马上报了名。笔试很难,很多都是实践性的交易术语,我到处寻找能找到的资料复习准备,幸运地一路杀到最后,拿到offer。
辞职之前的一周,原单位的团队请我吃饭,有位同事特意点了芥末鸭掌,美其名曰让我抒发一下感情,实际就是暗示我哭一场表达一下不舍,但我完全没感受,反而觉得是一种解脱。离职办完的时候是11月初,正是北京的深秋。秋风吹在身上有些微凉,我拿着上一家单位的离职证明走出大门,拎着包走向未知的旅程和新的工作的时候,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和决绝。
原单位的领导们都对我很好,我实在没有办法跟他们说我不喜欢这份工作,所以我扯了个谎去辞职,跟同事们也都是说我要去筹备海外留学,所以走的时候十分低调,几乎没有人知道我最后去了哪里。就这样,我带着决绝,也带着孤独,来到了新公司。
新公司座落在寸土寸金的国贸,虽然是国企但却处处带着精英范儿,入职前我几次三番购置职业装,却觉得怎么都穿不出我心中的投行交易员的精英气场。没想到入职之后,真正令我窘迫的却并不是着装,而是这里的员工对于女性的看法。
交易部门办公空间非常开阔,四五十人一排排分布而坐,市场活跃的时候,办公室内询价声和骂娘声交替出现,好不热闹。但是,在偌大一个办公室内,女性大概不超过五个。这种情景不禁让我想起《说谎者的扑克牌》,里面的女性角色也是寥寥无几,基本以交易助理的Junior职位出现,干的事情主要是帮老板买咖啡、打印文件等等。
我被安排在一个男交易员A的座位旁边,按照交易员的行规,这就是我的“师父”,或者说Mentor了。这位师父长得浓眉大眼,我恭恭敬敬地打招呼介绍自己,他却兀自转过头对着隔壁的另一个男交易员,“咱们这儿有阵子没有招过女的了啊,哈哈!”
接下来的日子,他跟其他同事聊得口若悬河,但是到了我这里就没话,偶尔叫我打印些东西,也是一口一个“小姑娘”(其实他大约只比我大两岁)。我只好主动向他请教,他大多不置可否,或者直接跟我说“我不是你师父,你找别人问吧”。
待了一阵子我逐渐发现,交易部门工作强度大,有时候还需要上夜班盯美国市场,所以一直以来都是男同事占大多数,他们中午休息的时候一起打网络游戏,白天聊天以各式国骂开头,早就已经习以为常。偶尔到来的女同事,在他们眼里就被打上“笨”和“没用”的标签,无法被委以重任。
除此之外,薪酬也是个大问题。新去的这家国企,薪酬非常不透明,面试的时候说的数字,大约是我老东家薪水的80%。我当时跟自己说,这有什么,刚毕业,钱是最不重要的,再说80%和100%并没什么区别。可是报道后才发现,每个月到手的钱很可怜,乘以12之后,大概只有原来工资的四分之一左右,连房租都不够,只能靠吃以前的老本。我开始感觉到不妙,但是仍然告诉自己,钱不重要,为了我特别想要的工作,我可以说服自己。
然而,我的内心并没有接受自己的解释,脑中不时跳出一个怀疑的声音质问自己:现在薪水那么低,你如何跟家人朋友解释?薪水低是不是因为你的能力不够?
入职不久后的一个晚上,下班之前,我听到我的“师傅A”和另一位带新入职员工(男生)的“师傅B” 聊天。B说,他俩学了一个月了,等会儿咱们出题,让他们比比。A马上说,比什么比,不用比了,我这个徒弟肯定比不上你的。一听到这句话,一个月以来集聚的各种不满,各种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我忍无可忍,一改平常的害羞和温和,直接质问A:“为什么,为什么你觉得我不行?”A不置可否,也不拿正眼瞧我,并不打算给我一个答案。
一个多月的委屈、隐忍在那一刻喷薄而出,我腾地一下站起来,离开了办公室,一开始我还强忍着泪水不好意思哭出来,后来我找到一个无人的洗手间,就再也忍不住,放任眼泪流出,与眼泪一起流出的,还有我深深的懊悔和自责:为什么,为什么你放着好好地上一份工作不干,来这种地方自讨苦吃,自降身价?
不知哭了多久,我擦干眼泪,好好洗了洗脸,努力做出没有哭过的样子,想要尽量体面地回到办公室,回到人群中。我坐回办公室,A看我的眼神仍然是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与此同时还比以前多出一副“你看,女生就是经不住事,连句重话都听不了”的不屑。我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挨到下班,一回到家里,整个人就塌下来,浑身开始发烫。我发烧了。
不知道是因为承载了太多情绪,还是那段时间心力交瘁身体虚弱,总之,那次发烧的势头格外凶猛,当天晚上,尽管晚餐没怎么吃,我却一直上吐下泻,因为胃里没什么东西,甚至平生第一次吐出了绿色的胆汁。我一遍一遍冲马桶,听着冲水的声音,感觉人也变得越来越空,似乎一起被冲走的,还有那个初出校门的我曾经怀抱的雄心和梦想。
半夜,我吐到无法忍受,独自硬撑着打了个车,来到离家最近的医院,挂号,抽血,开药,输液。
午夜的输液室没什么人,输液二十多分钟后,一阵强烈的心悸突然袭来,虚弱中的我忽然一激灵:输液用了青霉素,我家有青霉素过敏史,难道发生了过敏?我赶紧按铃,一个中年女护士揉着眼睛走过来,她认真听了我的叙述,又仔细看了我的处方,很快做出了判断:“你这不像是过敏,倒有可能是低血糖,晚上吃饭了吗?”我摇头,没吃什么,还吐了好多次。
十分钟后,护士拿着一条红色包装袋的乐之回来。我把饼干放到嘴里的一刹那,之前一直发苦的嘴巴里重新有了味道。陌生人的善意,和着饼干的香味,似乎给了虚弱的我某种慰藉,我又活过来了。
退烧以后,我逐渐能够静下心来,着手梳理眼下的问题,需要解决的首要困难是适应新的工作环境。交易员对我来说是一个全新的行业,尽管入行之前我有很多憧憬,但真实的环境和我的预期并不相同,“既来之,则安之”,为今之计,只有勉力一试。Mentor不屑一顾的嘴脸确实可恨,但是“怒气产生动力”,越是让我生气和不平的事情,越容易促使我行动,越能克服掉我的拖延症。于是我拿出当年准备高考的那股劲儿,把能买的专业书籍都买来,用三个月时间啃完。
交易员的岗位实践性很强,要求眼速脑速手速俱佳,这对一直沉稳见长的我是个很大的挑战,老交易员一入行都是做“paper trading”,也就是拿个本子做模拟交易,忠实记录进出时点,设置止损,然后对每笔交易做复盘:赚是怎么赚的,亏是怎么亏的,盈亏的比例是多少,还可以怎么改进。前几个月,我的paper trading记录惨不忍睹,放眼看去大部分都是止损。半年以后,盈亏比逐渐上来了。
一年以后,正值春节将至,部门老大把我叫过去,“你刚来的时候,因为是转行过来的,我们其实挺担心的;事实证明,你在这一届的几个人当中干得最好,你的年终奖我们会考虑的,放心吧。”
那年除夕晚上,工资卡上出现了相当于我离职前全年薪水的一笔入账。从老东家离职以来,我很久没有那么大的进项了,过去一年的房租,都是靠着以前的积蓄在支撑。也许,最苦的日子快熬过去了,也许很快我就可以付得起自己的房租了。
这听起来好像正在朝着“屌丝逆袭”的故事发展。然而,我并没有完成逆袭,我只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让自己适应了这个环境。接下来的两三年,我都一直拿着相当于老东家薪水四分之一的钱,年终奖偶尔能有点补偿。好的年份年终奖可能比每月工资加起来还要多,不好的年份,就真的是一分没有。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每当被Mentor骂哭,或者交易不顺亏钱,抑或是看到每个月工资卡入账的可怜数字,都会把我引向这个问题。我试着在纸上列出选择的利与不利,眼看着不利的那一边越来越长,相对的一边几乎只有一项:这是我曾经多么梦想的行业。
我才发现,追梦的代价,远远比我预期的还要大得多。
我开始准备规划离开,面前比较可行的有两条路:一条是留学。我从学生时代就开始计划留学读MBA,我在上一份工作期间就挤出时间准备好了GMAT分数,只需要再补足各类留学文书就好。另一条路就是跳槽,用我前面两年在新公司积攒的经验,在行业内换一家公司。我开始了每天下班一边准备留学essay,一边刷求职网站投简历的日子。
一年多以后,两条路都有一点收获,但是都差强人意:一家排名前十的商学院给了我offer,但不是我最理想的program;我拿到一家上海投行的offer,但是公司规模不大,更重要的是,我并不打算离开北京。
2009年一天晚上,我在国贸附近的一家咖啡厅,刚刚参加完一家美国一所顶尖商学院的见面会,想想自己手头可怜的offer,心生惆怅。咖啡厅附近不好打车,离地铁也远,我便从国贸沿着长安街往西走,打算走一段再坐车。
一路走去,看着长安街的车水马龙,先后路过了双子座大厦、东方新天地、北京饭店等等一系列地标性建筑。在毕业找工作和后来规划跳槽的期间,我曾经身着职业装、脚蹬恨天高出入这些地方进行笔试和面试。如今走在这条路上,想到自己大学的时候曾经梦想出国,梦想找到理想的工作,虽然一直在努力,但那种“求而不得”的巨大的失望瞬间攫住了我。想到这些,顾不上是在街头,竟然兀自哭了起来。我一边拿着纸巾揉眼睛,一边继续向前踱步,既有不知道往何处走的迷茫,也有青春梦未圆的失落。
过了几个月,又出现了原本没有预期的第三条路:公司的香港office缺人,亟需从北京总部派人过去,我的资历刚好符合条件。香港,这个亚洲金融中心和国际大都市,对于一直想要丰富国际视野的我,有着不可阻挡的吸引力。这也算变相跳槽了吧,我安慰自己,既然地点换了,领导换了,也不用再忍受之前的mentor歧视的嘴脸了。外派结束之后可去可留,也算是给自己多了一个选择,何乐而不为?就这样,就像被命运的手推了一把,我踏上了意料之外的第三条路。只不过,公司没变,大环境没变,我仍然留在了我曾经下决心一刀两断的这家公司,就像一只温水青蛙,换了个容器而已。
临去香港之前,我给以前在北京的一个朋友告别,她是我申请MBA的过程中认识的,打电话时已经在美国排名前三的商学院读了一年书,暑假在通用电气总部实习,并且大概率可以留在那里工作。
电话里,我忍不住一直问她,MBA学习是什么感受,在通用电气实习是什么感受。当她问我最近有没有什么变化的时候,我只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我......还行吧”,我说,“因为MBA没有什么好的offer,也没找到新的工作,我就先去香港office工作啦,退而求其次呗......"
挂了电话,妈妈从隔壁屋里走出来心疼地说:“你别这么消沉,要是觉得不满意,咱们就再试试?”我才知道,我说那句“退而求其次”的时候,其实口气充满了失落和无奈。
很多次我问自己,如果重来一遍,我还会选择降薪转行到这家公司吗?最初的几年,我会斩钉截铁地说“当然不会!”
然而现在如果问我这个问题,我会给出不一样的答案。我会考虑更多因素。第一份工作确实无法让我充分发挥,换工作是必然的。我现在知道转行之后并不顺利,可是在那个时间点,如果不试一下,又怎么会知道呢?后来的不顺利并不能折回去影响我当时的选择;更重要的是,我是不是只能去做确定做得好的事情,而远离不擅长的事情呢?
如果真的能够重来,我最想做的,是多抱抱那个浸泡在失望和自我怀疑里的自己。我不会跟她说,“慢慢来,会好的”。我会告诉她:失落和失望的后面,不一定是反转,逆袭也不一定会出现。但那又如何?就算做不好,也要去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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