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伦敦,有家给老布偶“看病”的博物馆

2021-10-04 19:26
上海

曲玉萍

独居在伦敦帕特尼桥附近的丽兹·特纳93岁了,一个月前,她摔断左臂,打乱了原本想带89岁的邻居安开车去郊游的计划,并让看书、翻报、写字、穿衣、浇花,以及使用刀叉这些稀松小事变得万分困难。医生为她打上石膏,她选了自己最喜欢的蓝色做绷带。康复师每周进行一次评估和指导,社工、护士、志愿者每天定时免费接力上门,主要担心她的衣食住行和心态影响身体机能恢复,失去对生活的自信和热爱。

每晚护理人员离去前,都会依照丽兹习惯,在枕边放上她的布猴“雷欧普”。这只猴子年纪和她差不多大,快一百岁了,其实是个装睡衣的布袋玩偶,是幼年时父亲朋友作为礼物送她的。它来自建于1930年的英国毛绒玩具老牌迈瑞索特(Merrythought),也是迄今唯一幸存、仍在本土制造泰迪熊的老工厂。

九十多岁的布猴“雷欧普",当年由玩具老牌迈瑞索特制造,它是迄今唯⼀幸存、仍在英国本⼟制造泰迪熊的⽼工厂。 曲玉萍 摄

廉价毛绒玩具在消费时代唾⼿可得,还有人愿花大价钱和精力去修复⼀个破旧的⽼布偶? 曲玉萍 摄

上世纪初,玩具产业刚刚在英国出现,这种从摄政街汉姆利玩具店(Hamleys)买的机器生产出来的毛绒布偶很是稀奇。它陪丽兹长大,随她去往世界各地,然后一起回到上里士满路,享受闹中取静的退休生活。

由于一直被用心爱惜,雷欧普耳朵里的天鹅绒、手缝长睫毛和笑容仍完好如初;只是再坚固的东西也难抵时间消磨,它的毛儿几乎全掉光,背后拉链松动,脚掌部分布料开始破损,露出了里面的填充物。

毛绒玩具在这个时代,成了唾手可得的廉价物和快消品,还有人愿意以购买时数百上千倍的价钱和精力,去修复一个破旧的老布偶?

是的。丽兹可不打算随便缝几针敷衍了事,她要找就找最专业的人修好它,这样等胳膊恢复后,雷欧普就能跟着一起去度假,继续负责看管她的睡衣和细软。

邻居安让她写信去问问位于贝斯纳绿地的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童年博物馆(V&A Museum of Childhood),因为她刚听说了发生在那里一只老布象身上的事儿。

每座博物馆的深处,都藏着一个世界。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童年博物馆的8号库房,是其最重要的玩具收藏所在。作为全英最大的古旧玩具收藏馆,这里保存着几代人的记忆。

建于1872年的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童年博物馆,保存了几代人的记忆。曲玉萍 摄

 

在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童年博物馆,可以看到100多年前的孩子是如何玩耍的。曲玉萍 摄

两道铸铁保险机关“吱吱呀呀”被旋开,密密麻麻的储物木格里,无数与童年有关的旧物,分门别类按年代和种类细心归档。

这其中,有一只身穿海军蓝呢料制服的长鼻子布象,它的名字叫做胖皮(Pumpie),是一百多年前的人用零头布料、刨花和软木塞,手工缝制而成的。

惠康画廊(Wellcome Gallery) 之前想邀请“饱经沧桑却童心未泯”的它过去住些日子,参加一个关于“儿童游戏与健康”的短期展览,让人们了解100多年前的孩子是如何玩耍的。但胖皮的健康状态实在不乐观:120岁的它,体质太过虚弱,只剩一只眼睛,一个耳朵,长鼻子也摇摇欲坠。衣蛾将虫卵产在羊毛布料的拼缝处,并蚕食了它的面部和鼻梁。

120岁的布象“胖皮”准备远行,但它体质太过虚弱。

衣蛾蚕⻝了“胖皮”的面部和它的鼻梁。

这头布象,作为维多利亚时代的文物,是19世纪英国中产阶级家庭手工玩具的代表。当时玩具产业尚未兴起,填充类的柔软布偶不像如今这样随处可买,陪伴孩子长大的玩具基本都是由家庭成员闲暇利用边角料手工制作而成的,需要费时费心一针一线完成。但凡拥有,便被格外珍惜,陪伴孩子们成长,绝不会轻易玩厌了随手丢弃。相反,它可能成为家庭必不可少的一员,甚至成为孩子们故事里的主角,启发他们无尽创意和想象。

胖皮原本属于住在伦敦西部伊灵地区的凯特利一家,考古人员不能确定是不是由这家的五兄妹自己亲手做出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孩子们一起用旧外套和上面的铜纽扣,为它缝了件笔挺的呢制服。

在兄妹合作的家庭相册里,能看到他们拍摄的玩具,姿态各异;里面也有胖皮身穿白色短袖水手服,坐在海滩边度假的情景。大象并非欧洲物种,尤其在那个年代,它寄托了孩子对遥远异域的想象和向往。

凯特利家的五兄妹无论去到哪里旅行都会带着胖皮,还以它为灵感,创作出了一系列故事,在他们的手绘画本中,它有好多朋友:汤米熊、小笨兔、菲菲猫……

但当初做出它的人,也许压根没想过一百年后的事,所用的材料,没有一样足够抵御老化和虫噬。

平时负责照顾玩具的馆藏人员威尔·牛顿很为胖皮担忧,它的鼻子不但严重松动,还有一块填充物掉了出来。以它目前状况,实在无法进行长途跋涉。

为了之后能安全地进行旅行,他把它及时转移到了织物保护组组长、修复专家乔. 哈奇特女士的工作室,在这里,它将接受全面“治疗”。

在修复工作灯的照射下,胖皮的状态看起来相当不好:它身体色差明显,露出衣物的部分,已变色发黄;衣物以下部分,还保留着一百多年前布料原本的蓝灰色,但多处破损。掀起尚存的那只右耳,后面已经被衣蛾咬了个大洞,连里面的填充物都漏了出来。

修复专家哈奇特女⼠,正在对“胖皮”进行全面“治疗”。

平时负责照顾玩具的馆藏人员威尔也很为“胖皮”的健康状况揪心。

年轻时的“胖皮”,身着水手服在海滩边的旅行照。

乔脱下胖皮的铜扣呢制服,发现里面还衬着一件蓝白相间帅气的西装小背心;再褪去背心和制服呢裤,便露出了一截小尾巴。

威尔揪着一颗心,站在边上旁观。当他第一次见到了衣服覆盖之下的胖皮,开心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原来它长这样啊……虽然这话听起来有点怪怪的,但看到它没穿衣服的样子,我还是老激动的啦,能多了解它一些真好!”

乔先从胖皮最紧迫的问题着手:衣蛾。

这是最让人头疼的害虫之一,准确地说,应该是衣蛾的幼虫,喜欢附着在旧羊毛、毛皮或棉绸皱褶处吐丝作茧,然后慢慢蚕食织物。她戴上老花镜,用镊子仔细检查羊毛表面和每一个破洞缝隙中隐藏的虫卵,并将它们密密麻麻的残余一一移除。

在检查过程中,乔还发现胖皮身上有旧伤。这也难怪,它陪伴过一个又一个孩子,不免在玩闹中被不安分的小手扯断老胳膊老腿儿;象脚处,明显用老式女童手套上裁的旧皮子缝补过。

为了不留下痕迹,乔使一根弯针,循着一百多年前针眼,在缝合的同时,尽量保持原状。她说,修补一件被寄托了感情的物件时,能真切感受到它的生命;若成功完成任务,则是自己最大的满足。

当胖皮的“治疗”进行到第五周时,乔遇到了最棘手的部分:她用来缝补的新布料,必须同胖皮身上褪色旧毛毡颜色一致。

作为修复专家,之前并没有为毛毡染色的经验,乔只好从零开始学习这门复杂技术,制定了详细配方和程序,将灰、蓝、棕、橙混合,不停搅拌并做好记录,只有温度分毫不差达到95摄氏度后,才能让所有染料分子都附着在织物上。

染色不像用颜料作画,不能马上得到结果。乔常常忙活了半天,等染好色的毛毡样品被去离子水冲净晾干,一个多小时后一看,跟想象中大相径庭,只好从头再来,重新调配比例。

1903年,当世界上第一家大规模生产毛绒泰迪熊的工厂史泰福出现在德国后,像胖皮这种家制手工玩具就失去了市场。由于独一无二没有任何参照模式,整个修复过程充满挫折感,但乔特别想“治”好胖皮,因为也有一只老象,如今就住在她家床头柜里,是她的老维尼姑姑在她出生前用针织毛线给做的,上面也有蛀虫洞,但乔一直留着它。

无数次失败,终于得到了满意的做旧蓝毛毡后,乔小心翼翼借助工具,将它从象鼻上的小蛀洞穿进去,稍有不慎便可能造成更大的创伤,这简直像针眼里穿骆驼,比外科手术还具挑战!

乔精湛的修复手艺,终于让脆弱老迈的胖皮重焕生命,它看起来比以前精神多了:铜扣子被擦得闪闪发亮,海蓝呢制服破损的袖口也修整一新。要知道,120岁能保养成这样,真是奇迹。

修复前和修复后。120岁的老布象,又重新焕发了生命。

作为凯特利家族的后代,宗谱学家爱玛一直在追寻自己家族历史。她以前只在照片中见过胖皮,因为它在1978年就被捐赠给了博物馆;她联系上了负责修复项目的乔和威尔,想通过胖皮,更多了解自己的来龙去脉。

凯特利兄妹五人和父母。

 童年时代的凯特利兄妹,他们身上的衣服也为“胖皮”做了同款。

当她在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资料库里看到家族的老照片,与照片中的祖辈隔空相望——那时,他们都还只是无忧无虑的孩子,尚未经历病痛、年迈和离别。她哽咽着问:“我能摸摸胖皮么?”

在得到肯定回答后,爱玛轻轻抱起这只老布象,抚摸着100多年前自己亲人抚摸过的地方,很感动,因为有像乔和威尔这样的专业人员细心照护、爱着它,仿佛那些流逝的生命从未远去。

胖皮被馆藏人员用薄棉纸包裹好,编好号,整装待发。接下来的旅行中,它将遇见新一代的孩子们。它的故事,也让93岁的丽兹看到了自己的老布猴雷欧普的希望。在广大古旧玩具爱好者帮助下,她终于联系上了专业修复迈瑞索特牌毛绒布偶的专家。

虽说错过了夜来香和无尽夏的盛景着实遗憾,但医⽣向丽兹承诺,只要她保持信⼼,每天坚持康复训练,一定能同雷欧普以及安,赶上大丽花怒放的这一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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