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女音乐人的身份与命运
先秦时代,已有歌唱家以一副好嗓子谋生路。秦国的秦青,有弟子薛谭,以为自己学到了老师的全部技能,便意欲告辞回乡,秦青作为老师就给他送行,送至乡野之地,她打着节拍,唱起悲歌表达别离之情,歌声似乎止息了天上的行云,摇晃了林间的树木。薛谭自知相差甚远,请求继续跟着老师学艺,不再返乡。
韩国女歌手韩娥向东方游历,流落齐国,遭到了店中人的欺侮,无食无宿,便在雍门一带唱起来,她唱了一首哀婉的歌曲,当地老幼听了都悲伤地哭泣,即便她已经离开三天,人们眼中还含着悲伤的泪水,这是成语“绕梁三日”的典故。于是人们把韩娥请了回来,韩娥又唱了一首欢快的曲子,令人们重新快乐起来,她因此得到了丰厚的礼物。这些故事的真实性我们姑且不论,但是它们至少透露出,早在先秦时代中国就出现了职业音乐人,而且具有较高的音乐造诣,当然,故事中的描述多少有些夸张的成分。
汉魏六朝,从公元前二世纪初到公元六世纪末,近八百年时间,这时候中国的音乐人在继承先秦古优和乐舞的基础上发展起来,滑稽调谑表演的多称俳优,也称优人、优者、倡家、优倡等,那么从事各类歌舞杂戏的则被称为伎人、乐人、舞人、歌伎、舞倡等,后者还包含了一些贵族豪绅家的家伎,统称散乐人。
这个时候乐户制度的确立,对培养音乐人起到了推动作用。她们的主要工作是学习歌舞,供主人享乐。乐户世代相传,于是形成了专门的音乐人队伍。社会上学习音乐的人也越来越多,职业音乐人游走于权贵之门,出入宫廷,有的还嫁入豪门,成就了富贵的身家,一些女性歌人、舞人甚至凭借色艺跻身皇室,成为姬、妃、皇后,如汉高祖刘邦的戚夫人,汉武帝的爱妃李夫人,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都是当时著名的歌舞艺人。
汉武帝时期,成立了乐府,政府对音乐的关注更加密切,其中一部分人管理礼乐和军乐等,另一部分人则管理俗乐,即到民间学习、收集音乐,根据采集成果编写歌辞和曲调。乐府还编配乐器,进行演唱和演奏,还出现了像李延年这样的优秀音乐人。
李夫人擅音律的李延年想向汉武帝推荐自己的妹妹,他就创作了这首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在宫宴上唱给汉武帝听,武帝听了就问:“世上真的有这样的女子吗?”于是李延年便说此歌是为能歌擅舞的妹妹而写,借机将她献给武帝,成为李夫人,换得一时荣宠。可惜她年纪轻轻就病逝了,汉武帝专门做赋凭吊她。受到汉武帝宠爱的还有“幸倡”郭舍人,幸倡就是受宠幸的倡,汉代宫廷蓄优之风一直到汉成帝都不减,宫里的倡优伎乐多至千人。当然更多的人并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而是沦为下层,甚至成了风尘中人。
汉代宫廷里还有一个奇特的现象:畜侏儒。有男有女,他们擅歌舞,多精于说唱艺术。《汉书·东方朔传》记载,东方朔曾对汉武帝说,侏儒长三尺多,钱二百四十,得的粟米和我一样多,我长九尺多,他饱死了,我却根本吃不饱。三国时,公元224年,黄初五年,孙权差刘咸给罗马送去男女侏儒各十人,当时罗马斗兽场的侏儒舞人就有中国人。
古代女音乐人的身份除了宫妃、宫伎,还有官伎、家伎。家伎在汉代就已经初见端倪,曹魏以后,魏晋南北朝时期,除了官伎继续发展之外,蓄养家伎更是盛行,他们多是豪门世族豢养的歌儿舞女,主要给主人提供声色之娱。当时不少人家是“家累千金,女伎数十人,丝竹昼夜不绝”。比如那个喜欢斗富的石崇,他家的绿珠是吹笛子的;后赵的石虎爱上家伎郑樱桃,为了她居然要杀妻;南朝羊侃家的舞伎张净琬,腰围一尺六,古人的尺寸比现在的小,一尺六换成今制估计也就一尺五,比杨丽萍的腰还细,张净琬能表演掌中舞,可见身轻如燕的不止赵飞燕一人。
到了唐代,政府甚至还给官员配家伎,以供享乐,《唐会要》记载:“敕五品以上正员清官、诸道节使及太守等,并听当蓄丝竹,以展欢娱。”蓄养家伎的费用也是政府承担。当时文人士大夫多受此风熏染,如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家就有两位精通歌舞的家伎——小蛮和樊素,我们要感谢文人,如果没有他们的诗词,像李白、白居易、李贺、元稹,还有后来的姜白石、晏几道等等,许多女音乐人的名字和命运我们便不知道了。
东汉儿童许阿瞿墓志铭画像石上的舞乐场面汉魏时期还有一个怪现象,我们知道佛教已经传到中国,洛阳的各大寺院,凡到了庙诞,都有散乐人的百戏演出,比如长秋寺造好了佛像,需要举行盛大活动,表演有吞刀吐火,奇伎异服;昭仪尼寺三尊佛像出时,伎乐之盛能和长秋寺相比;宗圣寺的佛像出来时,万人空巷,百姓全跑来观看妙伎杂乐;景乐寺凡举行大斋,常设女乐,歌声绕梁,舞袖徐转,丝管齐鸣,士女观看,目乱睛迷。为什么寺院的音乐如此兴盛呢?有不少人是人老珠黄或主人去世而从宫里或贵族家里出来的,这些女音乐人为了谋生进了寺院,寺院利用她们的才艺吸引人们去信奉佛教,这样音乐人成为扩大佛教宣传的得力人手,这是艺术与宗教联合起来。
隋炀帝是一个被历史误读的皇帝,这个人很了不起,既会写很好的诗,又懂音乐。他将宫廷七部乐增加到九部,把周、齐、梁、陈的乐家子弟编成正式乐户,擅音乐及百戏的,置入太常,置博士弟子递相教传,那时候乐人增加到三万人。唐代承续了隋朝的诸多制度,教坊制度也在其中,还有太乐署,既管雅乐,又管燕乐,还对乐工进行考核,他们的身份是“音声人”,这是古代与“音乐人”最接近的称谓。“音声人”在宫廷十五年之内要经过五次上考,七次中考,学会五十支比较难的曲调才能毕业,换到我们现在,可能就是音乐附小、附中、大学、研究生这样的一路读下来,担任教学的乐师每年也要考核,有上、中、下三级,满十年再进行一次大考,决定去留。我们知道唐玄宗酷爱音乐艺术,是个大音乐家,梨园弟子精通音乐,对唐代音乐甚至唐诗的繁荣发展都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此时,唐宫雅乐已是萎靡不振,俗乐中融入胡乐新曲成为主流,燕乐中有一半是胡乐,像高丽、龟兹、疏勒、天竺……唐玄宗是燕乐繁荣最关键的人物,他把教坊从太常寺中独立出来,并且在长安、洛阳二京广设教坊;还专门挑选了诸多技艺精良的乐工,亲自教学,宫女数百,皆梨园弟子,住宜春北苑。唐玄宗亲自教授法曲,凡有误,纠正之,谓之皇弟梨园弟子。梨园弟子因伎艺的差异有坐部伎和立部伎两种,堂上坐,堂下立,白居易说“堂上坐部笙歌清,堂下立部鼓笛鸣,笙歌一声众侧耳,鼓笛万曲无人听”。坐部伎要是干不好,就退为立部伎,击鼓吹笙和杂戏,这就低档多了。这里有一张图,五代时期周文矩的《合乐图》,在美国芝加哥美术馆藏,画的是一支完整的坐部伎演奏情形。
五代周文矩《合乐图》,美国芝加哥美术馆藏。唐玄宗时,从平民中选出的秀美又有才艺女子进入宫廷教坊,学习琵琶、三弦、箜篌和筝。扬州美人薛琼琼是当时的第一筝手,天宝十三年清明节,皇帝诏宫妓郊游踏青时,她被书生崔怀宝看上,崔生想来想去,只有托教坊供奉官帮忙,这个人姓杨,名字叫杨羔,是很搞笑的一个人。那时可能不流行大叔控,管这个有点年纪的杨羔叫羔舅,羔舅是个十分仗义的性情中人,他对崔生说:“你做首小词,就能与她见面。”崔生便写下满腹相思,赤裸裸地调情又略显淘气,“平生无所愿,愿作乐中筝。得近玉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羔舅果然帮他促成好事,但薛琼琼身为教坊宫妓,只能悄悄与他私订终身。不久,崔生调任荆南一带的司录参军,偕同薛琼琼私奔,宫中少了第一筝手,本不安宁,薛琼琼也很快被崔生的同僚发现,两人受到告发后,被押回洛阳,最后还是杨贵妃求了情,使唐玄宗开了圣恩,赐婚二人,终成眷属。
这些音乐人没有人身自由,如果精选为“内人”,待遇就不错,不仅四季给米,还给宅第。开元年间,宜春院有一个内人叫许和子,她是江西永新人,进宫后改名永新,玄宗赞她“歌直千金”,她或许是那个时代最优秀的花腔女高音。相传每逢高秋朗月,她在殿阁高台之上为圣上歌唱,清喉婉转,声音直传九陌。圣上有一回召李謩为她的演唱伴奏,李謩的笛子当时独步长安,吹起来非常清亮,如凤鸣龙吟,直追清远嘹亮的歌声,结果两人高音飚得惊天动地,最后竟然曲终管裂。
安史之乱后,许永新和许多梨园弟子一样从宫中出来,流落民间,靠卖艺度日,她在扬州的船里卖唱,偏巧岸上的故人韦青一听就知道她的声音,韦青是官吏,以前在宫里听过她唱歌,上船一看果然是她,二人相对而泣。许永新的结局不明,传说是嫁给一个士人,丈夫不幸早逝,沦为风尘歌妓,后来死了。
再说回唐玄宗,他和他的爱妃杨玉环都是音乐家,杨玉环是舞蹈家,又擅长弹琵琶,当然在音乐方面,唐玄宗的本领更大。开元年间,唐玄宗登三乡驿游玩,远望远山,忽然产生神游月宫、聆听仙乐的幻觉。游山归来,他将幻听得来的仙乐记为曲谱,记了一半,为道教音乐《霓裳羽衣》。曲成后,唐玄宗让擅舞的杨玉环担任领舞,而他自己,则亲自击奏羯鼓,以制节拍。我们知道杨贵妃曾是唐玄宗之子寿王的爱妃,生生给唐玄宗抢了来。
曲子的首演,定在天宝四年八月,从道观还俗的杨玉环在凤凰园被册立为贵妃的当日庆典上,可见唐玄宗对此曲的珍爱,对玉环的情深之切。伴随着杨玉环流风回雪之态,翔云飞鹤之势,成为那个时期最隆重盛大的曲目。
后来,西凉府都督杨敬述向唐玄宗进献了佛国印度的《婆罗门曲》,他将这支曲子编入《霓裳羽衣》中。到了天宝十三载,诏宣佛教乐曲《婆罗门曲》正式纳入道教音乐《霓裳羽衣》,汇编成新的《霓裳羽衣曲》,更是下诏将“道调法曲与胡部新声合作”,道乐与佛乐、中原音乐与西域音乐的融合,可见唐玄宗时期对乐舞文化的开放态度。
白居易曾经在元和年间,陪侍唐宪宗在宫内宴乐上观赏过这支法曲的表演,舞者衣着艳丽,虹裳霞帔,钿璎累累,戴步摇佩珊瑚,如云似梦。舞者跳动时,身上的琳琅珠玉互相碰撞出铿铮声响。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和史思明驻军渔阳郡,骑兵敲响进攻的鼙鼓,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携杨玉环逃离长安,往蜀地奔命。至马嵬坡,军将在败阵中,怒杀杨国忠,胁迫唐明皇诛杀爱妃以除红颜祸端,端正军威,于是西门外三门佛殿的柱梁上不得不挂起三尺白绫,从此世间再无轻歌软舞的杨玉环。
杨玉环冤死马嵬坡之后,唐玄宗的时代便迅速落幕了。白居易《长恨歌》中“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一句诗透彻地道出这种哀痛与悲恨。
唐佚名《宫乐图》局部我们可以通过这张唐代的《宫乐图》想像一下杨玉环的模样,此图作者不详,是佚名,图中的琵琶女弹的是五弦直项,这样的琵琶在日本奈良东大寺的正仓院有一把。
安史之乱使得唐朝一蹶不振,元和十三年,元稹在通州任司马,回望半个世纪之前的风风雨雨,写下玄宗时代连昌宫的兴衰,玄宗登望仙楼望月,杨玉环陪伴在侧,凭栏而立,寒食节后,宫中乐音再起,“夜半月高弦索鸣,贺老琵琶定场屋”。这是“弦索”一词首次出现,它泛指弦乐器。贺老是梨园三百弟子中以琵琶闻名的贺怀智,杨玉环擅琵琶,也亲自在梨园担任教习,贺怀智常与玄宗、玉环、李龟年一起奏乐。
琵琶手法出众的在唐代还有曹纲与裴兴奴,一位善右手运拨,一位则善左手拢捻。曾有一位琵琶手名叫重莲,向曹纲讨教弹奏手法,他于是一边演奏,一边向重莲示范,白居易作诗调侃“谁能截得曹纲手,插向重莲衣袖中?”可见曹纲水平太高,重莲一时半会不能完全领悟,恨不能剁手换一双。
中唐至晚唐,是唐帝国从盛到衰到极衰的时代,无论政治、经济、文化都发生大的转变,贵族文艺开始动摇,民间的新生市民文艺渐渐抬头,艺人从宫里出来,散入民间,不再依附贵族,到处是戏棚。在长安,戏场多集于慈恩寺(现在的大雁塔)、青龙寺、荐福寺(现在的小雁塔)、永寿寺。有一个著名的女艺人刘采春和其夫周季南经常在扬、越一带以家庭戏班的形式演出,是艺人自行组织的商业性班社,是都市发达、商品经济活跃的产物,演出形式从市民意趣出发,深受欢迎。刘采春唱《望夫歌》,闺妇行人莫不泪泣,她的歌词里有“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上望,错认几人舡”。这首词的时代比白居易要晚,所以它应该是借鉴了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故事,或是可以说明,当时女音乐人嫁商人的情况不鲜见,而结果就和琵琶行里的那位女子一样,寂寞凄凉。
白居易《琵琶行》中的琵琶女,很可能就是当年长安城教坊的名伎裴兴奴,她与前面说的曹纲算同门,水平不相上下,是年轻的时候京城教坊的琵琶名手。诗里她自述“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消不知数”,年轻的时候真可谓是风光无限好。然而好景不长,转眼间“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老师兼领导“阿姨”业已亡故,门庭冷落,不得已嫁作商人妇,甚至被抛弃,晚景凄凉可想而知。
从弹奏技巧与所弹乐曲,断定这是位出自京师的琵琶高手,十三岁始学琵琶,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善才是教坊中的音乐教习,从五品,同时代的曹善才,从历史角度考证,应是曹纲的父亲。
江州司马听了琵琶女的讲述,想到自己的人生苦闷,不觉打湿青衫,琵琶女拨弦如拨心。白居易说:“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划吗,四弦一声如裂帛。”这是形容她高超的琴艺,四弦一声是扫弦技巧。
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之“观舞”唐五代时期,我们可以通过这张《韩熙载夜宴图》了解一下当时家伎的情况。
一千多年前,这是中书舍人韩熙载的夜宴,在那场夜宴上,给画院待诏顾闳中、周文矩作为绘画素材,向南唐后主李煜表明他并非出仕良材。
“观舞”一节,这个一袭天青色窄袖长袍的舞伎名叫王屋山,韩熙载一生喜乐爱伎,在她随兴跳起《绿腰》舞时,脱去灰黑罩袍,只着黄褐长衫,亲自为爱伎击鼓。王屋山双袖舒放自如,随着鼓点声落,她摆动腰肢,莲花似的小脚轻轻踏着节拍。
“听乐”一节,弹琵琶的是李家明嫡妹、乐伎李姬,众人围听,其乐融融。韩熙载坐在床席上倾听,陪侍他的家伎秦弱兰,也是当时很有名的歌伎,她立在一侧,身后有一架扁鼓。
秦弱兰擅歌,架上的扁鼓和檀板,自古不分家,后人合称“板鼓”。扁鼓状若圆饼,单面覆皮,立架简单,除了画屏背后若隐若现的被褥,它可能是整幅画卷中最不起眼的器物。
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之“听乐”到了宋代,声色享乐更甚于唐代,自北宋初期,民间艺人被招进教坊习乐,民间又有固定的娱乐场所瓦舍勾栏,以歌舞演故事的戏曲出现了,说唱艺术盛行。宋人的音乐理念,也较前朝更加自由开放,宋徽宗时期,举国上下皆文艺,瓦舍勾栏的优秀艺人会去宫廷表演,她们凭各自的机缘与才艺进入教坊,给后世留下一出出说不尽的红粉事,如宋徽宗与汴京歌妓李师师、宋理宗与武林歌妓唐安安。
自宋代开始,歌伎逐渐向女性转移,歌唱须是玉人,檀口皓齿冰肤。女性学习音乐的人也越来越多。宋代的歌伎主要分为三类,即官伎(体制内)、家伎和市井伎。官伎是政府出钱蓄养的音乐艺人,属于“体制内”人员,经济生活上是有保障的,当然同时要付出自己的劳动,既要为朝廷官员歌舞助兴,还要随叫随到,否则可能会受处罚。
苏东坡守钱塘,有官伎秀兰天性黠慧,善于应对。湖中有宴会,群伎毕至,唯秀兰不来。遣人去叫她,半天才来,原因是洗洗睡了。席间有官员中意于她,见迟到,很生气,责备她,东坡特地为这位官员做了首词《贺新郎》,才息愤。
东坡寒夜赋诗图卷宋代官伎还是有身体自由的,朝廷官员虽有招伎侑酒的自由,但是不能“私待枕席”,否则一旦查处就要受到严格处分,这为宋代的女音乐人保留了一些人身尊严。
宋代士大夫蓄养家伎十分普遍,这些家伎也多是色艺惊人,他们在主家,每逢宴饮,则要上场奏乐唱歌助兴,这些歌伎因为才艺俱佳而经常得到士大夫们的垂青,而南宋江湖词人姜夔则因为一曲清词,让范成大把歌女小红送给了他,留下了“小红低唱我吹箫”的文坛佳话。
琵琶词咏,晏几道的“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妙境无人可及。词人在《小山词》自序中说,当初有两位旧友,沈廉叔与陈君宠,家中分别养四位色艺双全的歌女,名为莲、鸿、蘋、云,词人每写成新篇,便分与她们吟唱,不过世事无常,君宠重病卧床,几同废人,廉叔谢世,人寰两隔,歌女们也尽已解散,不知流落何方。
从词中看,与他交好的是擅弹琵琶的小蘋,但时过境迁,“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想起曾经的欢乐缠绵,昨梦前尘,一场虚空罢了。
金元以后,燕乐衰微,词坛消歇,很多音乐人的日子也逐渐沉沦,天涯卖艺,有的沦为倚门卖笑的娼妓,从“伎”到“妓”,一字之别,身价骤降,判若天壤。先秦便有之,《史记·货殖列传》里有一个赵女郑姬,样子美艳,有名琴在手,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奔富贵也。但这只是个别情况,到了金元,伎、妓更趋合一。有才华的妓女中大多数能擅歌舞剧曲之艺,女音乐人的身份不少兼为妓女。
明人谢肇淛《五杂俎》记载:“今时娼妓布满天下,其大都会之地动以千百计,其他穷州僻邑,往往有之,终日倚门献笑,卖淫为活,生计至此亦可怜矣。两京教坊,官收其税,谓之‘脂粉钱’。”
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唐宋的教坊乐户在明代有所恢复,虽然官员狎娼被禁,但是缙绅家居不在此列。娼妓生活沉沦,没有以前的艺伎风光,同时还要受到官府的敲诈,收取“脂粉钱”,暗娼盛行。更不幸的是她们的婚姻,元代有了法令明文规定,乐人只能嫁乐人,女音乐人只有两个结局,一是和同行结婚,那么她将来只能和家人一起继续卖艺;二是被士大夫、当官的、富绅以侧室置之,纳为别馆,当偏房。
当偏房的地位是和主子夫人无法比的,比如一个姓李的女孩子,历史上连名字都不曾记载,只叫李奴婢,她曾经被嫁给了一个士族的公子为妾,但是这个人的家族一起来反对,把她休了,有人为她作了一个曲牌《水仙子》,“实心儿辞却莺花阵,谁想香车不甚稳,柳花亭进退无门,夫人是夫人分,奴婢是奴婢身,怎做夫人?”
做了妾,也不一定会安然终老,如果主子男人去世了,她们就不得不重谋生路,有记载的是汪怜怜落发为尼,李真童复为道士,李芝秀复为娼。有一个戏剧史上的重要人物是珠帘秀,她是当仁不让的最佳女演员,杂剧家关汉卿的情人。关汉卿的许多出戏珠帘秀是主演,而且是专门为她量身打造的,如《望江亭》、《救风尘》等,但是身份悬殊,她最后嫁给一个道士,在钱塘终老。
明万历年间刻本《琵琶记》插图明代是昆曲的时代,姑苏名妓陈圆圆在《西厢记》里扮红娘的角色,所以她的性格是俏皮的,体态轻盈,说白便巧,吴三桂降清后,吴梅村作《圆圆曲》,“许将戚里箜篌伎,等取将军油壁车。”如果年轻时的陈圆圆果真是诗人所言的“箜篌妓”,那么她或许是历史上最后一位弹箜篌的绝代佳人。陈圆圆的结局也并不好,年老色衰时,渐渐失宠,最后入道,布衣蔬食,礼佛以毕此生。
明万历年间刻本《琵琶记》插图里,有一个箜篌乐伎的背影,她静静地站在画面左下角,单手弹奏时,脸却望向别处,似另有心思。顺便说一下题外话,这张图上的箜篌画反了,因为明代箜篌没落,这个作画的人或许没怎么见过它,要么是随意而为。仇英、杜堇仕女画中有弹箜篌的场景,我们看这张仇英的《汉宫春晓图》里的箜篌仕女,画的是正确的。
明仇英《汉宫春晓图》局部清代教坊制度被取消了,家妓、民间乐伎还在,不过多是出卖色身,已不再是传统的职业音乐人了。中国古代女音乐家的历史,从女巫,到优伶、伎乐,再到妓,她们的身份一直在下降,命运也多令人哀叹。
(《古乐之美》,苏泓月著,人民音乐出版社,201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