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衣魔笛手:哈默尔恩的吹笛人及130个孩子的失踪
【编者按】
传说的出现,往往会掩饰一些不能宣之于口的真相,既然说不出口,唯一的表达方式,就是把传说变成故事,隐晦地流传下去。
“花衣魔笛手”的故事在欧洲流传甚广,故事发生在德国小镇哈默尔恩。据说这个地方鼠患严重,一天,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来到这里,说自己可以解决鼠患,村人许诺若解决后就酬以重金。男子便吹起笛子,这个城镇的老鼠都跟着,一个个走到海里淹死了。村人看到老鼠已经死了,就耍赖不给钱。第二年,男子又来了,在城外吹起笛子,城镇的小孩便都跟着出来,和他一起走到一座山洞,随后山洞消失,小孩和男子都消失了。
在《花衣魔笛手:传说背后的欧洲中世纪》一书中阿部谨也以这个神奇的传说为切入点,如侦探一般,追踪文献与史料,层层推理,追索传说背后的残酷真相,重现中世纪庶民的狂欢与哀愁。
本文摘编自该书,澎湃新闻经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发布。
欧洲各地的“捕鼠人”传说和“哈默尔恩的吹笛人及130个孩子失踪”的相关传说是如何融合在一起的呢?
第一个前提是哈默尔恩自古以来以水磨坊之镇而著名的事实。前文已见,这个镇的纹章是水车用的石头,石磨盘也是它的主要输出商品。谷仓及什一税馆也一定是适合老鼠的住处。哈默尔恩也祭祀作为保护人类免遭虫鼠灾害的守护圣人圣格特鲁德,从此可以看到这个城镇的鼠害绝非小问题。
遗憾的是,有关哈默尔恩鼠灾的记录除了诺伊基希记载的内容外没有留下其他史料。但是在祭祀这位圣人的许多地方(比如奥斯纳布吕克)流传着关于鼠灾和主教驱逐老鼠等故事。因此“捕鼠人传说”出现在哈默尔恩,或者被引入这一地区也不是那么不可思议。
但是,为什么就是“捕鼠人传说”和“130个孩子失踪传说”结合在一起了呢?关于这一点,每个传说中都有的“吹笛人”值得注意。斯潘努斯认为“吹笛人”是将两个传说绑在一起的连接点。听到“吹笛人”这个名词时,当时的人们大概立刻想起游历的流浪人,然后想到“捕鼠人”等事情。如前文介绍,“捕鼠人”故事在欧洲各地都成为传说。
“吹笛人”和“捕鼠人”的社会地位趋同到可以被视为一人,在当时的身份制秩序中二者完全没有区别。因此,关于这一点或许没有深入讨论的必要了。但是“捕鼠人传说”并非仅仅和“130个孩子失踪传说”结合,“捕鼠人”报复忘恩的市民的母题同时也成为此后传说中的主旋律。考虑到这一点,两则传说的结合仍不免让人想象有着某种社会背景。
如前文所见,1565年德国南端的席莫伯爵将“哈默尔恩的吹笛人”传说作为“捕鼠人复仇”的故事记在日记中。当时流浪的手工业匠人已经周游全德国, 因此在哈默尔恩市民之间悄悄流传的“捕鼠人复仇”的故事通过他们传播到了各地。席莫伯爵领地本身也有受过鼠灾的经历,因此偶尔到访此地的工匠聊着各种闲话时,同样鼠灾不绝的哈默尔恩市的事情就成为话题,他们传播了“捕鼠人复仇”版本的孩子失踪传说也十分合理。
1566年,约翰·韦耶也同样在书中将“吹笛人传说”作为“捕鼠人复仇” 的故事介绍。这个故事也已经传到了莱茵河地区。
考虑到这些事情,我们能够看到在16世纪中叶,哈默尔恩市的“吹笛人传说”转化成了“捕鼠人传说”。想到韦耶在出版第四版的时候曾亲自前往哈默尔恩,我们也能确认这一点。
“吹笛人”和“130个孩子失踪传说”作为民众对当时社会状况的反应, 由哈默尔恩的民众传承下来,因此,将“吹笛人传说”转换成“捕鼠人复仇”传说的也一定是民众。
那么, 有没有能够说明这种转换的条件呢?如前文所见,1551—1553年, 哈默尔恩市简直让人觉得是被神彻底抛弃了一样,灾难接二连三袭来。 烧毁160间房屋的大火、夺走1400条人命的鼠疫,再加上袭击市镇的大洪水,人们身心疲惫至极。雪上加霜的则是宗教战争。
在下萨克森地区,不伦瑞克—沃尔芬比特尔公爵海因里希(1489—1568)视路德派及其城市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并准备攻击,对此,哈默尔恩和希尔德斯海姆等城市在1542年结成同盟。但是,哈默尔恩内部残存的支持天主教的骑士阶层和教区修道院势力仍然很强。在这种对立之中,1546年,皇帝向新教诸侯的施马尔卡尔登同盟宣战,新教一方的哈默尔恩和它周边依然留在天主教一方的许多骑士、佣兵分别参战。据说教区修道院和天主教一派的市民提供了费用。因此天主教阵营试图挑拨新教派阵营团结,将哈默尔恩称赞为“丰富的武器库”。被惹怒的新教阵营勇将黑森伯国腓力一世(1504—1567)威胁要破坏哈默尔恩,歼灭“武器库”。听闻此言,激昂的新教派市民袭击教区修道院,将修士绑在树上。但是,皇帝战胜施马尔卡尔登同盟,海因里希返回哈默尔恩附近开始准备进攻这里。 哈默尔恩市议会为应对迎面而来的围攻,制作了风车。他们以此展示出为了维护信仰也要和领主战斗的决心。
1553年春天,海因里希的军队渡过威悉河。对此,新教诸侯和城市严阵以待。在此之中,市议会拉拢勃兰登堡—库尔姆巴赫藩侯阿尔伯特作为同盟者。结果,市内天主教阵营和藩侯的军队之间出现了小冲突,后者居然以前者的住房为首,彻底劫掠了市内。市议会为了市镇防御招揽别处的军队,反而使市民遭受严重损失。这种宗教战争的最大受害者自然是市民, 特别是一般民众,他们在1531年以来的灾害之上更遭战火侵扰,陷入自暴自弃的状态。市内争吵打架不绝,赌博不只是日常娱乐,反而成为投注生活的事情,自甘堕落的男女关系和离婚成为日常现象。但是,民众再怎么热衷赌博、沉溺于性的娱乐也不能从中获得希望或救赎。他们成群前往附近的皮尔蒙特镇的圣泉朝圣,盲目寻求救赎。前往这个泉水朝圣不久就吸引了许多哈默尔恩以外的人。
不过,在无情的现实生活中遭受的灾难,也使作为政治性、宗教性对立牺牲者的民众萌生出对执政者的批判之心。在约十年前的1540年,哈默尔恩附近的艾恩贝克出现大火,但艾恩贝克的人们都相信他们憎恶的海因里希公爵才是放火犯并仇视他。
大约同一时期,“吹笛人和130个孩子失踪传说”在哈默尔恩转变成捕鼠人和市议会出尔反尔的传说。这个市镇自古流传下来的传说,在此突然展现出清晰的政治轮廓,以市议会对灾害有责任却必须由孩子和贫穷的父母来弥补的形式, 表达出民众对持续不断的自然、人为灾害的怨念。
在当时的哈默尔恩,民众被迫成为灾害、战乱和持续的无缘由恶行的牺牲者,如果没有面对愤怒、批评而排解怨恨的手段或组织,这些没有文化的普通民众就无法将之记在档案中以排遣愤懑。但是,作为牺牲者的民众正是在这种立场上,切实感受、直面着事情的真实,并以某种形式将其表达出来。这时,不识字的他们拥有的表达自己经历的方式,正是沉积、凝练父祖前人因同样无法排解的痛苦而流传下来的“古代传说”。在社会底层呻吟挣扎的民众的痛苦,如果用语言原原本本地表达出来就过于逼真,在出现的那一刻便被民众认为是虚构的故事。正因为处于痛苦的深渊,所以民众在无意识之中过滤苦难,以超然的形式将其浓缩在一则传说中。于是,即便是自古以来就是人们恐惧对象的“吹笛人”和“捕鼠人”,对民众来说仍是分享自己愤怒、悲伤、绝望的人物。将“吹笛人”描述成和民众一样被人背叛的人物,展示出当时民众深深的绝望。
此后“哈默尔恩的吹笛人传说”以捕鼠人复仇的形式在全世界广泛传播。 因为政治、宗教上的主义、信条之争的牺牲者通常只是平民、孩子,这个传说就通过转化成“捕鼠人复仇传说”,从一个地区的传说发展为具有世界性普遍意义的传说。
《花衣魔笛手:传说背后的欧洲中世纪》,[日]阿部谨也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