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山西·读历史｜蚩尤冢、磨笄岭和豫让桥：追思先贤 ——走笔山西之四（张石山）
以下文章来源于映像PICS ，作者张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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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
蚩尤，传说是上古九黎部落的首领。在山西运城盐池一带，关于蚩尤的故事广泛流传。在代国故地，即如今的代县，民众自赵襄子灭代国时起，将靠近县城的一座山命名为“磨笄岭”。关于豫让桥，一说在山西太原市西南郊晋源区的赤桥村。面对这些有着重要历史承载的地名，我们会想到什么？
一
蚩尤冢凭吊
黄帝战蚩尤
1、
陶渊明在《读山海经》一诗中写道：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神话传说，炎帝与黄帝两个部落集团之间曾有过一场“阪泉之战”。经过阪泉之战的较量，炎、黄两个部落集团最终实现了融合。由于史料阙如，历史的真实究竟是怎样的，不可得而知也。但上古神话传说，往往折射出历史的本真。华夏族群最早碰撞融合的传说，造就了“炎黄子孙”这一万世不易的概念。
传说讲，刑天乃炎帝近臣。炎帝败于黄帝之后，刑天一直不肯服输，最终被黄帝砍去了头颅。失去头颅的刑天，以胸乳作眼、肚脐为口，双手挥舞干戚即盾牌和斧头，继续战斗不止。于是，刑天成为我们中国上古神话中最具反抗精神的一个伟大形象。
诗人陶渊明的瑰丽诗句，歌赞了这一位猛志常在、永不屈服的上古英烈，使得这一形象赢得了诗化的永生。
而在神话传说中与刑天处于同一时代的蚩尤，则没有这样的幸运。
蚩尤，传说是上古九黎部落集团的首领。在著名的阪泉之战后不久，即有一个同样著名的“涿鹿之战”。这场大战，是炎黄两大部落集团组成联盟壮大了力量之后，与蚩尤部落集团之间的一场更大规模的战争。
战争的结果，是炎黄集团获胜，蚩尤集团战败，蚩尤战死。蚩尤，作为一个失败者，最终淡出了“逐鹿中原”的宏伟史剧，消隐于历史记忆的深处。
关于涿鹿之战的具体战场到底在何处，自古以来众说纷纭。择其大者，主要有东西两说。
所谓东说，主张在河北省东北部的涿鹿县境（今保定市涿州市）。
西说，主张在今山西南部运城市的解州镇。解州，即解县，古称“解梁（《三国演义》称‘解良’）”。据《解县志》记载，古解梁亦称“逐鹿”。按此，“涿鹿之战”则名正言顺当称“逐鹿之战”了。宋代沈括《梦溪笔谈》记载：“轩辕氏诛蚩尤于涿鹿之野，血入池化卤，使万世之人食焉。今池南有蚩尤城，相传是其葬处。”“解州盐池曰解池，传为黄帝杀蚩尤处，方百二十里，久雨，四方之水悉注其中未尝溢，大旱未尝涸，卤色正赤，在阪泉之下，俚俗谓之‘蚩尤血’。”
近代著名学人钱穆先生亦有见解，认为争夺盛产食盐的盐池这一人类不可或缺的宝贵天然资源，应该是上古部落集团之间发生大规模冲突的根本原因。
那么，“涿（逐）鹿之战”的战场，是在如今的山西运城靠近盐池的处所一说，某种程度上便更加具有说服力。
无论秉持何说，在那场大战中，炎黄集团取得了胜利而蚩尤集团失败，是为不存争议的古史传说。
值得注意的是，后来追述记录历史的史学著作，包括对神话人物的历史评价，皆在无形中落入了“成王败寇”的窠臼。失败者蚩尤，他的最大错误，便是失败本身。胜利者炎黄二帝，在正史中，其形象无疑正面高大，而失败者蚩尤不仅形似妖孽而且凶残毒恶，被称为“非我族类”的蛮夷部落始祖。取得记述历史话语权的胜利者，有意无意将一个曾经的对手，置于耻辱的地位。“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达尔文的进化论，于是在东方听到了历史深处的呼应之声。
胜利者，不仅在曾经的族群冲突中胜利了，而且在所谓正史的记述中，也赢得了胜利。
失败者，不仅在曾经的族群冲突中失败了，在别人的正史记述中，也丧失了任何辩驳与发声的机会。
检视中国史书，包括历代文人的诗词歌赋，歌赞夸许刑天者，间或有之。而莫说歌赞，便是多少客观一点叙述蚩尤者，则付诸阙如。
大诗人元好问，在其咏史的《岐阳三首》中曾经提及蚩尤。
百二关河草不横，十年戎马暗秦京。
岐阳西望无来信，陇水东流闻哭声。
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
从谁细向苍苍问，争遣蚩尤作五兵？
相传，上古“蚩尤作五兵”，曾被尊为兵神。很显然，诗人在这儿将这位失败的古代部族领袖当作了带来兵燹的负面典型。
史书典籍自古以来的污名化，成为一种极其强大的存在，进而左右乃至固着了历代国人的思维。蚩尤作为一个负面典型，几乎无可更易。
2、
但是，非常令人鼓舞令人兴奋，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上，在中国广袤的大地上，在中国极其深广浩瀚的民间，有着一种宝贵的民间记忆与民间叙述，区别于甚至是对抗着正史。
至于那位古老神话中的失败者蚩尤，也是这样。
蚩尤
在我国许多地方，除了前文所说的山西运城盐池一代，我国山东、河北、河南等省，关于蚩尤的故事也有广泛流传。而且，对应着那些传说，还有蚩尤冢、蚩尤城等传说中的古迹的遗存。
河南省寿张县即今台前县，据《台前县志》载：蚩尤，首葬东平郡寿张县阚乡城中，肩髀葬山阳郡巨野重聚，部分尸骸葬台前境内。
而山东巨野县，有传说中的“蚩尤肩髀冢”。
包括河北徐水县，也有蚩尤冢。
如前所述，“‘涿（逐）鹿之战’的战场，是在如今的山西运城靠近盐池的处所”，这里，运城盐池周边，关于蚩尤的传说乃至实物遗存就更为丰富。
万里黄河在山西南部有几处著名的古渡口。如龙门渡、大禹渡、茅津渡等等，同样著名的还有一个风陵渡。
风陵者，传说乃埋葬风后的陵墓。而风后，则是黄帝部下，是战胜蚩尤的最著名的战将。蚩尤战败，其残部渡过黄河南逃。风后所以葬在黄河渡口，就是为了震慑曾经的失败者。
到宋代，中条山发山洪，泥石流曾经淹没覆盖盐池，给国家财政造成了极大损失。在民间传说中，此乃蚩尤阴魂作乱。作为一个失败者，蚩尤是那样一种顽强的存在。这一次，阴魂不散起而作乱的蚩尤，是被谁打败了呢？传说，是民众祈祷关公显圣，方才打败了蚩尤。
武圣关公，“解人也”（《三国志》）。解州，有全国最大的关帝庙。关公“关老爷”，在山西人特别是在晋南人心目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唯有请出关老爷，方才制止了蚩尤阴魂作乱，这自然彰显着关公崇高的地位，但毫无疑问，这也在同时折射出了作为对手的蚩尤的足以抗衡的显豁地位。
历史传说之外，盐池周边，则存留着更为突出的实证。
运城盐池东南，有一个蚩尤村，那里也有蚩尤冢。蚩尤村，古名蚩尤城。后来，由于蚩尤的“恶名”，有人曾以近似发音改村名为“池牛”村。地方乡绅，则曾经美其名曰“服善”村。明朝万历年间，更经由官方将村名改为“从善”村。但在当地老百姓的口头传言里，无论村里村外，大家始终叫的是“蚩尤”村。
蚩尤村南边一处山坡，有大量古陶片遗存，经文物部门发掘考证，称其可能为蚩尤古部落遗址。如今，此处立有石碑，标记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民间传说，农历六月初六为蚩尤忌日，十月初十乃蚩尤生日。蚩尤村民俗，在这两个日子，历来都要闹社火、唱大戏，此一风俗历经千年流传至今。农历十月初一，所谓祭祀先人的“寒衣节”，本地村民要蒸一种祭祀蚩尤的食品“牛饺”。这种饺子，牛角形状，代表蚩尤的形象。蚩尤村闹社火的锣鼓班子，向来有“征东、征西、征南、征北”四套鼓点，鼓点与其他村落不同，属于当地非物质文化遗产。
而且，在关老爷的故乡本土，该村竟然不信奉关公，也从未建过关帝庙。农历四月初一，本地习俗，村民要在各家门前插挂树叶避瘟。在关公大战蚩尤的传说中，关公部下的神兵，头戴皂角叶，而蚩尤部下神兵，头戴槐树叶。于是，在这个日子，当地所有村庄，村人门前都是插挂皂角树叶，唯有蚩尤村人们在门前插挂的是槐树叶。如此对比强烈的不同民俗，曲折传递出了蚩尤村民对蚩尤的强烈的认同意识。
中央电视台曾经录制过题为“寻找蚩尤古部落遗址”的三集专题片，该片真实记录了此地蚩尤村的种种民俗，有多家电视台播放。该片现为山西省三晋文化影视资料。
据称，每年蚩尤生日忌日，有苗族等少数民族代表，要来盐池边的蚩尤冢祭祀蚩尤。至于苗族等少数民族，尊蚩尤为民族先祖，是另一个极有价值的话题。近年来，在官方与学界，则有将蚩尤与炎黄并称中华人文三祖的提法。
本文想要强调的是，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主流正史将炎黄二帝作为华夏族群始祖，将蚩尤贬斥为一个反面典型，而在浩瀚博大的民间，却保存了这样一种值得赞扬的博大胸襟与堂堂正义。
中国上古传统，灭人国而不绝其祀，所谓“存亡继绝”是也。夏、商、周三代更替，都遵循坚守了这条重要的政治规则。特别是到周代，周朝封国打破了单纯的血缘关系。武王遵守上古传统，册封周人认定的上迄黄帝、炎帝，下至夏禹、商汤的后裔为诸侯。
质言之，这是一种政治文明，也是上升到文化层面的礼仪文明。圣人化民成俗，这样的文明化及万方，成了老百姓坚守的风俗。尤为令人感慨的是：即便是“郁郁乎文哉”的周代，也没有册封位列“人文三祖”的蚩尤；倒是粗鄙无文的民众百姓，践行着“存亡继绝”，显现出更为博大的胸襟与博爱的情怀。
风陵渡
运城盐池畔的蚩尤村，老百姓并没有认定自己是蚩尤的后裔，他们却甘愿服膺蚩尤，祖辈祭祀蚩尤。至少，人们保全与守护了中华文化传承的丰富性、多样性，保全了文明。这一条，也反转过来证明了整体华夏文明兼收并蓄的宽广包容性。
失败的蚩尤，不幸的蚩尤，在正史之外，在民间正义这里，赢得了尊重和纪念，因而赢得了永生。
二
磨笄岭遐思
1、
山西代县，县城东南二十多公里的险峻山崖间，建有一座天台寺，俗称“赵杲观”。历朝历代，当地老百姓在这儿祭祀春秋时期的代国夫人与代国的宰相赵杲。
赵杲观
清人张友桐游览此山，曾写有《磨笄岭吊代夫人》古诗一首：
代王不死代不灭，无恤雄谋闇早决。
伏兵设宴果诱之，铜枓一声满衣血。
夫人大义誓不存，夫家弟家相并吞。
程婴才有藏孤桥，孤一再传势益骄。
寻祸不戒屠岸贾，旋复效人灭人土。
当年一线深宫愁，虽有庄姬谁赵武？
嗟哉号泣天何呼，代王之死孤亦无。
不学由余嫁秦女，忠魂欲表惟捐躯。
君不见，磨笄岭头一片石，
万古笄痕留深刺，赵氏女儿肝肠沥！
这首诗所吊主角是代国夫人，而此诗所依托的背景则是春秋时期赵襄子灭代国的重大历史事件。
山西代县，古称代州。在春秋时代被晋国赵氏赵襄子灭国之前，称作代国。
关于代国，史料语焉不详。一说系商朝封国，又说是狄族人所建之国。有史可考的，则是在公元前475年，被晋国赵襄子所灭。
关于代国灭亡的史实，《战国策》与《史记》都有记载：
《战国策·燕策一》：
昔赵襄子尝以其姊为代王妻，欲并代，约与代王遇於句注之塞。乃令工人作为金斗，长其尾，令可以击人。与代王饮，阴告厨人曰：“即酒酣乐，进热啜，反斗以击之。”於是酒酣乐，进热啜，厨人进斟，因反斗以击代王，杀之，王脑涂地。其姊闻之，因摩笄以自刺，故至今有摩笄之山。代王之亡，天下莫不闻。
在三家分晋之前，晋国六卿轮流执政。其中，赵氏拥有的诸多封地中包含所谓“九原”。九原，系指今山西太原市、忻州市、原平市等处的平原地域。九原周边山区林地，则是狄族等游牧部族的活动地域。九原北部，与代国接壤。代国，疆域广大，盛产良马。史载，赵襄子灭代国，是继承了其父赵简子的遗志。平灭代国以开疆扩土，是赵氏久蓄于心的战略图谋。
《战国策》以及后来《史记》的记载，记录了赵氏灭代的阴险毒辣不择手段的血腥过程。
华夏族群融合，遍布天下的众多方国渐次消失，国土渐次兼并整合成为更大的诸侯国的疆域。到战国时期，整个华夏地域只剩下所谓“战国七雄”。如果说，这曾经是历史上不可否认的真实进程，那么，这样的兼并可以认为“存在的即是合理的”吗？
对于东亚板块上共生的所谓华夏与夷狄，向有所谓“华夷之辨”。华夏文明，推崇“化及万方，以德服人，远人来服”这样的理念，这本身是一种具有超越性的文明理念。反之，仅仅为了开疆拓土，不择手段，恃强凌弱，武力征服乃至血腥侵略，应该受到唾弃批判，钉上历史的耻辱柱。
非常不幸的是，号称处在华夏文明之邦的赵氏，恰恰是采用了为夷狄所不齿的兽性兽行的卑劣手段，无耻血腥地诛杀了代国君主，侵夺霸占了代国的疆土。
“代王之亡，天下莫不闻”。史书近乎平静地记录了曾经的历史真实，字里行间则透出了无言的批判与冷峻的抨击。
2、
代国，究竟立国多少年？其版图有多大？最后被奸谋残忍诛杀的代王叫什么名字？代地民众百姓怀念他吗？有没有人为他尽忠报仇？史书上没有任何记载。
好在史书记下了这位代王的夫人，也就是那位赵氏女子，赵襄子的姐姐。
《古列女传》记载：
因以代君之车迎其妻，代君夫人曰：“吾受先君之命事代之王，今十有余年矣。代无大故，而主君残之。今代已亡，吾将奚归？且吾闻之，妇人之义无二夫。吾岂有二夫哉！欲迎我何之？以弟慢夫，非义也；以夫怨弟，非仁也。吾不敢怨，然亦不归。”遂泣而呼天，自杀于磨笄之地。
与被阴毒的奸谋凶残杀害的代王一样，他的壮烈而死的夫人也没有留下名字。这位赵氏家族的女儿，奉父命嫁给代王，成了一位异族首领的王后。她不是赵襄子那场灭国奸谋的知情人，更不是血腥杀戮的同谋犯。她是一个工具，一个受害者。在祖国、姓氏、家族、血缘亲情之外，她最终选择了同情与爱情。“义无二夫”，她选择了大义、道义与正义。
她选择了死，陪伴那无辜惨死的丈夫去死，死得无比刚烈。磨尖了原本用于簪绾长发的笄子，自尽而死。
数千年下，到底有一个文人，清代末年本地学者诗人张友桐，写下了上述那首诗歌。这首诗，有记述，有思考，有严厉的质问，有不平的呐喊。
正如《磨笄岭吊代夫人》这首诗中所写的：
程婴才有藏孤桥，孤一再传势益骄。
寻祸不戒屠岸贾，旋复效人灭人土。
当年一线深宫愁，虽有庄姬谁赵武？
人所共知，晋国六卿执政时代，赵氏几乎被灭族。幸好有义士“程婴舍子，杵臼舍生”，方才存留下来一个孤儿赵武，赵氏因之得以中兴。曾经被奸恶之徒屠岸贾迫害几至灭族的赵氏，其后人反倒效法屠岸贾的禽兽行径，无耻地吞灭了代国。赵氏孤儿的母亲庄姬，总算还有个孤儿赵武；代国夫人“义无二夫”，她的丈夫与孩子们却统统被残忍杀害。这是怎样令人椎心泣血的悲剧啊！
在代国故地，即如今的代县，民众自那时起，将靠近县城的一座山命名为“磨笄岭”。
后来，在深山险阻之地天台山，当地民众建造了一座赵杲观。赵杲者，据称是代国宰相。传说代国灭亡，国君夫人自尽之后，赵杲率属下及国君夫人的贴身宫女们，躲入此处藏身避祸。或因代国夫人没有名字，乃以“赵杲”命名了这座寺观。千百年来，此处香火不绝，人们祭祀纪念着那位刚烈的女子与她的不屈的追随者。毫无疑问，人们纪念代国夫人的同时，也一并传递了对于残忍不义的赵襄子的强烈谴责与批判。
山川万古，代代繁衍的民众口口相传，传说不死。
代国早已灭亡，代国夫人也在同时刚烈地死去，但民间的同情心悲悯心不死，华夏文明的核心仁与善不死，民间所坚守的正义不死。
三
豫让桥怀古
1、
清代诗人陈维崧写过一首《南乡子•邢州道上作》：
秋色冷并刀，一派酸风卷怒涛。
并马三河年少客，粗豪，皂栎林中醉射雕。
残酒忆荆高，燕赵悲歌事未消。
忆昨车声寒易水，今朝，慷慨还过豫让桥。
这首《南乡子》的作者是清朝康熙年间文人。有清入主中原，强迫汉人雉发，易服改制，种种史实俱在。“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之说广为流布，折射出鼎革之际的血雨腥风。何况还有严酷的文字狱，深文周纳，钳制舆论，必欲消灭丝毫异见与反抗意识。在那样的年代，竟然有这样一位诗人，写出了如此豪迈慷慨的一首作品。即或这只是文学创作“纸上谈兵”，以寄寓情感抒发胸臆，但至今读来仍然令人血脉偾张。
这首《南乡子》中，写到了刺秦猛士荆轲与高渐离，写到了燕赵悲歌、萧萧易水，结末则写到了与荆轲同列春秋战国时代四大刺客的豫让。
“晋国无公室”，智氏、赵氏等六卿轮流执政，竞相壮大家族势力。公元前476年，赵简子去世，其庶出之子赵无恤继任赵氏正卿之位，是为赵襄子。赵无恤即位的第二年，便用奸谋和暴力灭掉了代国。这说明，除了世袭祖传的封地之外，赵氏在自行用武力扩张领土。看来，各诸侯国之间，诸侯国内部的士卿家族之间，相互倾轧，“以力争胜”，已经成为一时潮流。
在这样的潮流之下，智伯联合韩魏两家攻伐赵氏，赵襄子退守晋阳，最终是赵氏策反了韩魏两家，反转来诛灭了智氏。时在公元前455年。
《史记》刺客列传载：“赵襄子最怨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
卿士之间相互攻伐，杀掉对手夺其领地也就罢了，竟然要将智伯的头颅做成饮器。这得有多大的怨毒，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极端变态心理呢？
失败的智伯，死后受到如此侮辱的智伯，在其身后到底出来一个家臣豫让，甘为刺客，定要杀死赵襄子为家主报仇。豫让的事迹，太史公巨笔如椽将之书诸竹帛，写出了流传千古的大著《刺客列传》，烈士豫让，因之被后人称为东周时代四大刺客之一。
事实上，荆轲刺秦是失败了。一次失败的行刺，太史公对行刺的起因、策划、易水壮行、秦廷行刺的全过程，作了极其精彩的描述。荆轲作为一位失败的刺客，太史公将之塑造成一个悲剧人物，字里行间对之赋予极大的同情。千古之下，荆轲的悲剧令无数后人扼腕，憾恨不已。
在此之前，豫让刺赵也失败了。相比而言，豫让就更是一个悲剧人物。
豫让
豫让所效忠的主人智伯，已然族灭身死，头颅被做成饮器。毫无疑问，对于智伯本人和他的家臣豫让，这不能不说已经是一个悲剧。作为智伯的家臣，豫让矢志为主人报仇，可惜他的报仇行动，付出了超常的代价，最终竟然也失败了。这又不能不说是悲剧之后的悲剧。
如同记录描述荆轲一样，太史公对豫让的失败、失败的豫让，照样作了精彩的记录与描述。
纵览豫让为主人报仇的整个过程，可谓惊心动魄。豫让“漆身为厉，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其所作所为，可称极其壮烈。
对于付出如此牺牲代价也要实施报仇的行为，烈士豫让有过坦然的表白。
“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雠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
豫让曾经以臣子身份服务于范氏与中行氏，两氏败亡，豫让缘何不曾为其报仇呢？豫让直言道：
“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而且，除了为家主智伯报仇这一功利目的，尤为值得称道的是，豫让还有意识地坚守与践行了某种他所理解的超越性的道德价值。他说：
“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所谓“春秋无义战”，诸侯之间相互攻伐，诸侯国内部的卿士家族相互倾轧均司空见惯，这是不争的历史事实。包括“礼崩乐坏”，也是当时的真实状况。但是，我们华夏民族的核心文明仁义道德，并没有彻底崩毁。伟大的圣哲孔夫子，在矢志不移坚守宣扬仁义道德，无数志士仁人在践行仁义道德。
从独裁统治者的立场出发，将儒生侠士宣扬和践行仁道、主持正义的言行，定其罪名曰“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充分说明，孔子所宣扬的，民间侠士们所践行的，恰恰正是独裁统治者帝王们所反对，必欲彻底摧毁而后快的。天才而敏感的伟大史学家司马迁，预见到专制集权愈演愈烈的趋势，以及思想被钳制、民间侠士在组织上被绞杀的国族悲剧，在《游侠列传》中，寄寓了他的这种深深的忧虑，对民间侠士格外寄予极大的理解和同情。
2、
关于豫让为智伯报仇之义烈事迹，后人而复后人议论多多。明代大儒方孝孺所写的《豫让论》，入选《古文观止》，他的观点，应该说具有某种代表性。
就历史上的古人旧事发表议论，见仁见智，未尝不可。方先生的文章能够入选《古文观止》，自然取决于选家的主观眼光，同时在客观上也反映出士林的某种主流意识。
《豫让论》开篇立论，这样说道：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则当竭尽智谋，忠告善道，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俾身全而主安；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简策，斯为美也。苟遇知己，不能扶危于未乱之先，而乃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沽名钓誉，眩世炫俗，由君子观之，皆所不取也。
这儿，方孝孺先生高屋建瓴，义形于色，以不容置疑的口吻给豫让定性，将“沽名钓誉，眩世炫俗”的大帽子，断然扣到了古人豫让的头上。
往下，方先生设身处地，模拟古人所处历史环境，对豫让痛加责备。文章说，在智伯骄狂膨胀之际，“让于此时，曾无一语开悟主心，视伯之危亡，犹越人视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观，坐待成败。国士之报，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胜血气之悻悻，甘自附于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方先生以经邦济世治国平天下的帝王师自居，其文一副睥睨豫让的口吻姿态，何其豪迈慷慨。而后来发生在方孝孺先生身上的历史事件，是为人所共知。燕王犯上，以武力从侄子手中袭夺皇位，最终明建文帝失国身死。方孝孺则宁死不屈，被诛十族，其遭遇可谓惨绝人寰。那么，对于燕王谋反，方孝孺在事前有何值得称道的防患于未然的预见举措？在燕王袭夺皇位之后，方孝孺先生为了捍卫他心目中的正统以及君臣大义，毅然选择了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固是值得称道。对此，后人何尝贬斥过方孝孺先生是“沽名钓誉，眩世炫俗”？对于方先生不惧诛灭十族，慷慨赴死，后人又何尝评价成“逞一时之血气之悻悻”？相比于方先生对豫让的贬斥睥睨，后人倒是显得更为宽容。从为文的角度而言，也更加温柔敦厚。
况且，豫让知恩图报，励志苦行，矢志不移为家主报仇，其人其事被太史公书诸竹帛，岂不正是“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其义烈事迹，岂不早已“垂光百世，照耀简策”？
或者，豫让果然不像方孝孺先生一样，他并非什么大儒帝王师，他只是一个区区市井狗屠之辈，又当如何？他为智伯报仇，果然是“不胜血气之悻悻，甘自附于刺客之流”，又当如何？
在这儿，不妨说，方孝孺先生已经自觉不自觉地站在了帝王统治的立场，对于“刺客之流”深为不屑。也正是在这儿，方孝孺等所谓大儒，其境界与太史公相差已然不可以道里计。
在历史上，智伯是族灭身死了，赵襄子是胜利了。但不是在别处，恰恰是在赵国故地，当豫让行刺失败，伏剑自杀之后，“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而且，正是在赵国的领地上，许多地方都有豫让桥。
“豫让桥”，犹如“蚩尤城”“磨笄岭”，民间百姓以这样的方式铭刻这个不死之名，永远纪念着这位铁血义士。
关于豫让桥，一说，故址在河北邢台翟村西南角。上述清人陈维崧所写《南乡子》，注明是在“邢州道上作”，古顺德府邢州，正是今天的邢台。而邢台，当年无疑属于赵国领地。
又一说，豫让桥在山西太原市西南郊晋源区的赤桥村。
三家分晋之后，赵国在公元前386年，国主赵敬侯方才迁都到邯郸。那么，赵国的实际控制范围拓展到河北邯郸邢台一带，时间要靠后一些。而赵襄子诛灭智氏，在公元前455年，晋阳不仅是赵氏的根据地，还一度成为赵国都城。豫让报仇地，在太原的概率要大一些。后人以豫让血流桥下，因名赤桥，亦称豫让桥。桥侧立有碑记，建有祠宇，祠内供奉着晋哀公、智伯瑶及豫让的坐像。
豫让桥
豫让桥到底在哪里？对此过分争论辨析，意义不大。应该强调的是：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在当年赵国领地上的许多地方，仍然保全着这样具有纪念意义的地名，证明着民间记忆的顽强存在。
在深广浩瀚的民间，千百万百姓草民，所谓黔首匹夫，大家千百年来不读书不识字，不知道《春秋》《左传》《史记》《汉书》，更不会知道什么《古文观止》上有一篇方孝孺所写的《豫让论》。当然，他们也不知道历代文人对于豫让其人的种种主流说法评价。但他们祖祖辈辈口口相传，守护着民间传说，守护着他们认为的大道至简之道义。
从古来留传至今的豫让桥，有过倒塌倾圮，历代多有修缮。实物的豫让桥，石头会风化，桥梁会倒塌。但在永恒的民间传说中，“豫让桥”这个名称，这一词语所负载的历史文化记忆，将永生不死。
来源｜《映像》杂志社 （主管 主办：中共山西省委党刊社）
编辑｜山西省文化和旅游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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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游山西·读历史｜蚩尤冢、磨笄岭和豫让桥：追思先贤 ——走笔山西之四（张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