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抗日英模部队|刘老庄连:82名参战战士全部英勇殉国

澎湃新闻见习记者 章文立 实习生 范佳来
2015-08-15 09:44
来源:澎湃新闻

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作为当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东方主战场,中国将举行系列纪念活动,其中9月3日的阅兵尤为外界所关注。

根据既定安排,此次阅兵的徒步方队是抗日战争中我党领导的英模部队群体所在的现役部队代表。9月3日这一天,来自八路军、新四军、东北抗联、华南游击队等英模部队的现役部队代表将编组受阅。

其中,刘老庄连书写了新四军抗战的壮烈一篇——

“抗日救亡动刀枪,战斗在淮阴的刘老庄,八十二位英雄汉,抗击千余敌人小东洋。为人民战斗,为祖国解放,光荣的刘老庄连,万古千秋美名传。”

这是陈志翔入伍之后学的第一首歌。

陈志翔是90后。2009年,刚满18岁的他生平第一次被敲锣打鼓地欢送出家乡——他要去刘老庄连参军了。刘老庄连,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济南军区某红军师“叶挺独立团”二营四连,驻地在河南某县。父母本不想让他去那儿,他们听说那地方苦。

陈志翔一定要去。他是刘老庄乡人,初中上的是刘老庄中学,学校旁边就是刘老庄烈士陵园,学校每年3月18日都组织祭扫,小时候,太奶奶还给他讲过刘老庄战斗的故事。有别的部队可以选又怎么样呢?除了刘老庄连,他哪儿也不想去。

刘老庄烈士陵园大门。澎湃新闻见习记者 章文立 图

父母拗不过他。只在他临走前说了一句:“你既然选了,就不能给我们丢脸。”

到了连队,新兵首先就要学连史、唱连歌;老兵们每天晚上点名的时候,也都唱这首歌。这让陈志翔觉得亲切。

没多久,新兵们相互熟悉了,大家都知道他是刘老庄来的,就在训练间歇休息的时候,让他仔细讲讲刘老庄战斗的故事。

两个年轻人的缘分

故事要从70年前说起。

1938年9月,神州大地烽烟四起,抗日战争如火如荼。中共六届六中全会在延安召开,确立了放手组织人民抗日武装斗争的方针。为了配合“巩固华北,发展华中”的战略,中央命令八路军115师343旅685团开赴苏鲁豫皖地区,抗击日寇,创建抗日根据地。

这个后来成为“苏鲁豫支队”的685团,由原红二师演变而成,其三个营都曾为红军主力团,抗战后改为营的建制。其中第一营的原脉,更可回溯至声名赫赫的“叶挺独立团”:北伐战争,土地革命战争,二万五千里长征中血战湘江、强渡乌江、飞夺泸定桥、过雪山草地,抗战初期在平型关设伏歼日军第五师团第二十一旅团一部……后来出现在小学语文和中学历史课本里的故事,大多都有它的身影。血与火的洗礼让一批批战士倒下,却从未磨灭这支队伍骨子里的“铁军”本色。

时年20岁的白思才随着685团军一路南下。他16岁加入红军,经历过长征,还参加过平型关战斗。九死一生的考验,让这个年轻人在战场上日渐成熟。

与此同时,江苏丰县华山镇,一支由地下党领导,广大青年、学生参加的抗日武装游击队也已经建立起来。

游击队里有个叫李云鹏的小伙子,幼时活泼开朗,爱游泳、刻字、放风筝,是同龄小伙伴中的“孩子王”;上小学五年级时,受班主任孙次仁老师的爱国主义思想影响,时常吟诵着“大丈夫焉能久侍笔砚间手”。

1935年,李云鹏高小毕业后回家务农。彼时东三省早已沦陷,未两年又爆发了“七七事变”,李云鹏种田之余,总忍不住和曾一起上学的二弟云昭及同村青年谈论起救国的道理。

据李鸿民《李云鹏事略及其他》记载,1938年,徐州沦陷,李云鹏和二弟、五叔、同学闫振民一起,经地下党员曹广善、胡广耀介绍,加入了抗日动员会。

李云鹏高小毕业时的照片。李云鹏之妹李爱云 供图

老战士魏祥成在“苏鲁豫支队游击三大队始末”文稿中回忆道,1939年初,苏鲁豫支队派出干部到地方游击队参加领导,整编队伍,六支地方抗日武装游击支队被收编为一支大队,名“苏鲁豫支队游击三大队”,代号“乌江大队”。苏鲁豫支队原下辖的三个营,则另改制为三个大队;6月,“乌江大队”并入其中第一大队,为第三营。

至此,李云鹏所在的丰县地方游击队,融入了“叶挺独立团”后裔的血脉。他与白思才的人生,也开始走向交汇点。

一位“大少爷”的失踪

但此时,丰县范楼乡袁庄村的杜基兰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的长子,“袁家大少爷”失踪了!

杜基兰祖上是徐州望族,后嫁与丰县名门富户袁家,一家人衣食无忧,其乐融融。长子袁绍洁出生于1923年,少年时浓眉大眼高个头,皮肤特别白净;性格内向些,寡言少语,心里却很有自己的主意。

1939年,袁绍洁16岁。父亲派了一个保姆陪他和二弟前去郑集中学读初二。兄弟二人同班,哥哥还当了班长。谁成想,放假回家的时候,却只有老二回来了。

大哥呢?老二不知道,老师和同学也说不清楚。这下袁家可炸开了锅。“全家都找啊!我妈妈那时候四处去跑,脚底下都磨出泡。哥哥姐姐也找,不知道找了多少人。”袁绍洁最小的妹妹袁勤说。

大约半年后,袁绍洁的大伯突然收到一封不明地址来源的信。信是袁绍洁写的,内容很简单,说自己参加了石瑛的游击队,让家人不要挂念他,不用打听他。全家人总算稍稍安心,但彼时的丰县还在国民党统治下,儿子参加了共产党的队伍,杜基兰再不敢待在家中,带着孩子们返回了徐州娘家。

如果袁勤的这段回忆无误,那么她曾经养尊处优的“少爷”大哥,此时已与李云鹏成了战友,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战斗生涯。

“乌江大队”并入第一大队后一个月,苏鲁豫支队奉命东进,建立淮海抗日根据地。据《淮阴英烈》记载,1939年8月,苏鲁豫支队改称八路军第五纵队第一支队,原下属第一大队改为第一团,其三营(即原“乌江大队”)的教导员即为石瑛。

同年10月,这支部队又改称八路军第一一五师教导第一旅。皖南事变之后,该旅改编为新四军三师七旅,担任军部机动作战任务。原下辖第一、二、三团依次改为第十九、二十、二十一团,胡炳云任十九团团长。

据《沛县志》,李云鹏任十九团二营四连指导员。时任连长名白思才。

新四军建制序列表。摄于刘老庄纪念馆

袁勤说,有一次老家偷偷来人,说袁绍洁受了伤住在一个老乡家。“他跟老乡说过他的家在哪,说他最想的是俺娘。”母亲匆匆跑去,赶到的时候,袁绍洁却已随着部队走了。

这一走,就再无音信。

“徐州解放的时候,妈妈还让我们去找,说‘解放军队伍都来了,你大哥也该回来了’。找了半天没找到,晚上回去,我又陪妈妈哭了一夜。”袁勤说。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袁绍洁和李云鹏、白思才,还有其他十九团四连的烈士们,都已于1943年3月18日,牺牲在了刘老庄。

袁绍洁的家人直到1950年才得知了他牺牲的消息。图为1966年换发的烈士证。袁绍洁之妹袁勤 供图

一个“绝不能撤离”的决定

1943年春,侵华日军对江苏北部淮海抗日根据地进行大规模“扫荡”。

“鬼子主要是想寻我主力决战。”新四军老战士、当年的十九团三连连长霍继光生前曾回忆说。

据《淮阴史话》,当时已经比较稳固的淮海根据地,使山东和华东的抗日民主根据地联成了一片,像一把钢刀威胁着汪伪政权“淮海省”的政治、军事“心脏”徐州。

另据《淮阴英烈》记载,此前1942年,十九团在梅花庄、盐河一带“反扫荡”,敌人的公路、桥梁、电线杆被破坏,交通命脉盐河、运河长期处于瘫痪状态。

日伪军企图“铁壁合围”,用大部队严密交互包围的方式一举摧毁淮海抗日根据地的急迫之情,也就不难理解了。

1943年春,苏北抗日根据地形势图。朱爱民 供图

3月17日,根据新四军代军长陈毅的命令,十九团连夜向泗阳进发,准备跳出敌人的包围圈。是日,十九团二营四连、六连到达淮阴刘皮(即刘老庄)。

他们尚未知晓,就在此时,1600余名日伪军已从四面八方同时迫近。这支日伪军本是一支建立于1938年的日军部队,在此前的“扫荡”中受到盐阜军民沉重打击,第十七师团头子川岛在向淮阳撤退途中,组织徐州、涟水、沐阳、泗阳等地日伪军形成新部队,配有骑兵和炮兵,士兵装备精良,携带有山炮、九二步兵炮、迫击炮和掷弹筒等重武器。

3月18日,双方在刘老庄遭遇。“那是我们在苏北拼得最惨烈的一次。”霍继光的口述史中记录道。

战斗的前奏起于拂晓时分。胡炳云后来所写的《哭老战友》中有这样的记载:“不远处传来稀疏的枪声,空旷的田野上,跑反的乡亲们扶老携幼,哭声遍野……连长白思才、指导员李云鹏当即意识到敌行动有两种可能,一是少数敌人来犯,二是大量敌人进行‘扫荡’。他俩立即决定,不管属于哪一种情况,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都将受到损失,为了人民群众的安全,部队绝不能撤离……”

在时任十九团二营指导员丁光辉的命令下,四连副指导员左书明带领炊事班随营部先行转移。那一天之后,他们成了四连原一百多个人中仅有的幸存者。

半日“二十比一”的血战

天亮了,敌军的火力侦察渐近。四连战士们悄然无声,蓄势待发;连长白思才埋伏在架起的重机枪旁——这是四连唯一的一挺重机枪,还是从平型关战役中缴获来的。

300米、200米、100米……枪声忽起!全连火力随之跟上,川岛的先头部队措手不及,前后不过二十分钟,他们丢下几十具尸体退了回去。四连未伤一人。第一回合算是胜利了。

继续作战却是很不利的。敌我装备差距悬殊,适才一战又暴露了位置,四连不再有任何优势,决定撤守至刘老庄北部的交通沟。苏北地处平原,这种约五尺宽、四尺深的交通沟,是特别为抗日游击战隐蔽、埋伏、打阻击而改造的地形,在根据地几乎庄庄相连,村村皆通。

撤走的时候,他们还在半路悄悄埋下集束手榴弹,用脚腿带牵住导火线。

川岛的部队清醒后,从四面迂回包抄,对四连形成了包围圈。或许是意识到四连人数不多,他们尚未卸下炮车,只派了几十人就发起了第一次冲锋。没几十米,就被四连的猛烈火力打了回去。

敌人不再掉以轻心。他们调集一百多人,分为三个梯队,配上了小炮、重机枪和掷弹筒,组织了强大的火力点,发起了第二次冲锋。

据《淮阴史话》记载,正当敌军火力点掩护冲锋时,忽然一阵轰鸣,火力点随之熄灭,四连阵地一片叫好。

这是新四军军工部门自己制造的“枪榴弹”起了作用。这个外形和手榴弹差不多的家伙,多了一个可以插在步枪筒里的把手,发射得当时能打出三五百米,性能类似迫击炮。虽然单个威力不大,但几十个同时袭击一个目标,就远超迫击炮了。

四连可是冲着火力点扔了近百个。

失去火力掩护的敌军进退两难,有所伤亡。第二梯队还遭遇了手榴弹的埋伏——四连的战士们拉开导火线,集束手榴弹炸出了地雷的效果。

还是有二十多个敌人冲到了阵地前沿。战士们跃出交通沟,一番刺刀拼杀,川岛部队的第二次冲锋宣告失败。

被动的战斗打出了主动的气势,战士们的士气也越来越旺盛。但不可忽视的事实是,四连也近乎弹尽粮绝了。李云鹏看着阵前几十米鬼子尸体上留下的弹药动起了脑筋。和白思才商量一番后,他把想法告诉了战士们。

据胡炳云文中所述,一排长尉庆忠首先响应,他玩笑地说:“我在团部当过军需干事,验收子弹是我的老本行。”在他的带领下,突击小组跳出交通沟,冒着枪林弹雨取回了弹药。然而尉庆忠自己,却在后撤的途中壮烈牺牲。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冲锋,四连打得异常艰难,却始终未让敌人得逞。

十九团四连于刘老庄战斗略图(复制品)。现存于刘老庄纪念馆

一场轰轰烈烈的牺牲

过午时分,冲锋暂歇。

全连三十多个重伤员由文书罗桥安置到庄内去了,战场上活着的,只剩了二十几个。据霍继光转述胡炳云的话,战士们“饭未吃一口,水未喝一滴,喉咙干得冒火,连说话声都微弱得难以听清,全靠打手势助听”。

党支部会议却不能不开。敌情分析之后,支部决议,拖住敌人坚持到天黑,然后再组织突围。支部的号召传达下去,士气再次高涨。战士们甚至写了入党申请书,由支部接收了一批战士火线入党。

敌人改变了战术。山炮、步兵炮、迫击炮、掷弹筒……一时间浓烟蔽日,大地震动。李云鹏、白思才和好几个战士先后身负重伤。

“只有枪声、炮弹声、手榴弹声;只有鲜血、挣扎和死。”在后来八十二烈士的墓碑记中,原苏皖边区政府主席李一氓这样写。然而只要人还在,阵地就在。工事摧毁了再修,掩体塌了用背包填上,负伤后包扎起来,继续战斗。

据原十九团二营副教导员李心从在《刘老庄战斗始末》中的回忆,自早晨开始边打边撤的营部,午后曾几次派员去侦察了解四连的战斗情况,人都未回。“太阳快落时,我们心急如火,只有继续向北转移,到达六塘河边等待四连,后面的枪声开始稀落。但四连一直没有下来……”

四连在苦苦支撑。近黄昏时,炮击停了。那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夜色不利于日军的攻击,只有助于四连突围,川岛没有打算留下这个机会。敌军密集地涌上,逐渐缩小了包围圈,直至攻到四连的阵地前。

残阳如血。

李一氓写道,他们“绝望地牺牲下去,亦英勇地牺牲下去”。

阵地外,据原十九团政治处组织股长张桂森在《气壮山河——记刘老庄连》一文中的描述,安置在刘老庄的30多位重伤员,被挨家挨户扫射的敌军残杀了;负责照顾他们的罗桥拉响了手榴弹,和包围他的几个敌人同归于尽。

敌人撤走了。

“父亲和伯父去埋烈士的遗体,每埋一名,就在小碗里放一颗玉米粒。最后碗满了,整整82粒。”周明成在接受采访时说。他的伯父是当年的张集区委书记周文科,父亲叫周文忠。霍继光所在的三连也回到了刘老庄,跟着周家兄弟一起埋葬了战友们。

一名小战士被发现余息尚存。他身上有三个枪眼、多处刀伤,但还是断断续续把战斗的片段告诉了周家兄弟:最后一搏之前,战士们烧毁了所有文件,拆坏了重机枪以外的所有武器,不留给敌人一件战利品;然后在步枪上装上了刺刀,与敌人展开了肉搏……

八十二烈士曾使用过的枪支。现存于刘老庄纪念馆

“很多战士是跟日本人抱在一起死的,最后收葬的有84具尸体,有两个实在和鬼子兵分不开了。”霍继光回忆称。

那名小战士在被发现的第三天,也由于伤势过重,永远地安息了。

八十二烈士的纪念

八十二位烈士悉数捐躯的消息传回新四军。新四军三师党委命名四连为“刘老庄连”,同时命令以涟水独立团七连为主体,从其他连队抽调一部分战士,组建了新的四连。

新四军三师七旅司令部、政治部命名四连为“刘老庄连”的锦旗。

代军长陈毅在《新四军在华中》一文中称:“伪方传出消息,敌军对于我军壮烈殉国之牺牲精神,深致敬佩。当地人民于战后3日内,即将忠骸举行公葬,题为新四军抗战八十二烈士之墓,谒者无不徘徊流涕。烈士们殉国牺牲之忠勇精神,固可以垂式范而励来兹。”

陈毅《新四军在华中》,原载《解放日报》1943年7月5日。此为复印件。朱爱民 供图

老百姓们在烈士们牺牲的地方堆起了一座三丈高的大墓。抗战胜利后,又建起了“八十二烈士陵园”,牌楼式的大门两旁,刻有李一氓题赠的挽联:

“由陕西,到苏北,敌后英名传八路;从拂晓,达黄昏,全连苦战殉刘庄。”

第一代陵园大门。朱爱民 供图

1947年,陵园、墓碑遭国民党毁坏,直至1955年方又重建。

原新四军三师副师长张爱萍在新墓碑上的题词:八二烈士,抗敌三千,以少胜多,美名万古传。朱爱民 供图

原新四军三师师长黄克诚题词:英勇战斗,壮烈牺牲,军人模范,民族光荣。朱爱民 供图

1984年,陵园正门重新修建,成为了今天的模样。园中有82棵青松,是早在纪念烈士牺牲15周年时就栽下的,如今已是枝干粗壮,苍翠挺拔。

现有已知姓名的烈士名单。摄于刘老庄纪念馆。

1996年,胡炳云将军在北京逝世,按其遗愿安葬于江苏淮阴刘老庄八十二烈士陵园。戎马一生,他终究选择了抗战时那支一手带出的连队,让灵魂回归于此,伴着战友们一同长眠。

胡炳云将军墓。澎湃新闻见习记者 章文立 摄于刘老庄烈士陵园

一支传承在新时代的连队

“八十二烈士”的故事结束了,“刘老庄连”的故事却还在继续。

陈志翔也说不好,小时候老人们讲过的故事,和中学时年年去扫墓的烈士陵园,到底对自己产生了怎样潜移默化的影响。他只觉得既然是刘老庄人,当然要当刘老庄连的兵;又记着爸妈临走时说的话,想着亲朋好友三四十口人都来送他当兵的情景,心里就老是憋着一股劲——绝对不能给父老乡亲们丢脸。

于是,别人练一遍的,他练好几遍;别人晚上休息了,他还在练仰卧起坐、做体能训练。新兵时是“优秀新兵”,后来教导队集训评上了“优秀士兵”,转士官三年后就当了班长,去年还入了党。他回头想想,总算是没丢刘老庄的人。

刘老庄连现任指导员朱国斌说,连里现在有七八名来自刘老庄的战士。“总体上感觉,可能因为从小受过熏陶,精神状态、自我激励方面,都比其他战士更好。”

再说起整个刘老庄连,他便是掩不住的自豪:“这个连队在师里面、军区里面都是‘挂得上号的’。连队历史传统在那儿,集体荣誉感特别强,认同感特别强。”

这个说法,现任副连长龙海宇大概要举双手赞成。他2004年入伍,在刘老庄连的隔壁5连,那时候觉得5连最好。2011年军校毕业后分配到了刘老庄连。“感觉确实不一样,从历史就不一样——82个人全部牺牲!一个人牺牲容易,刘老庄连是整个连、一个集体全部都壮烈牺牲,那是很难的。”

现在他认定,“我们刘老庄连才是最好的连队。”作为副连长,他平日里的一颗心全牵在这个连队上。跟战友们在一块,他每天都挺高兴。陈志翔说他“平时生活就像大哥一样,经常说‘你们有什么困难找我就好了’”。但训练时龙海宇总是特别严肃。战士们“冒泡”(训练跟不上)时,大概也就是他唯一会不高兴的时候。

2012年,连队组织海训。陈志翔没学过游泳,不敢下海,想着在岸上先学学动作。当时还是排长的龙海宇一句话就否决了:“不行,你要想学会就必须下水,不然激发不了你的潜力。”陈志翔说起这段时语带笑意:“我就不下去,他就一直说。”

无奈他没龙海宇高壮,只能任凭龙海宇拖着他向深水处走。慢慢带到脚不着地的地方,龙海宇突然松手,陈志翔喝了好几口水。感觉快要沉下去被淹死了的时候,又忽然被一把捞起来。来来回回好几次,折腾了一早上。“我喝了一肚子水,中午饭都没吃下去。”陈志翔语气颇带嗔怨。但从心里,他还是感谢龙海宇的。就这样练了没两天,他就能游出几十米了。

龙海宇自己吃过不会游泳的亏。他入伍后一直表现优异,2008年参加师里比武,拿了射击、障碍第一,总评第二;参与抗震救灾回来之后,又从步兵营里被挑出去参加了军区侦察兵的比武,获得前十名;2009年被挑到特种部队集训,连跳伞都过了关,却因为游泳不行,最后没能被选上出国比武,觉得很是遗憾。同年7月他上了军校,在军校里好好学了学游泳。

任周刚的游泳也是海训的时候龙海宇教出来的。两人同年入伍,任周刚从一开始就在刘老庄连,算是连队里的老兵了。小时候,家门口路过一支队伍,军人们穿着绿衣服,还扛着那种“八一”的老式枪,后面跟着一辆炮车。那气派劲儿让任周刚很是羡慕,从那时候开始,他就想当兵。

龙海宇在5连的时候就认识任周刚,分配到刘老庄连之后就更熟了。军队平时要查内务,为了保持整洁,任周刚买了泡面、火腿肠之类的零食,都收好塞在柜子里。“我晚上饿了就去他那儿直接翻柜子”,龙海宇特别理直气壮。

“人生最美是军旅,军旅最美是情谊。”军队里没人觉得这样的口号矫情。大概也只有当过兵的人才能明白,战友们之间这种单纯而深厚的感情。

他们本质上,都还是一群心思单纯的大男孩儿。

训练间歇休息的时候,刘老庄连的战士们喜欢玩游戏。比较受欢迎的有“老鹰捉小鸡”和“骑马打仗”,前者跟幼儿园小朋友玩的方式差不太多,后者则是两人一组,一人当马一人骑,然后去抢别的组“骑马”的人的帽子。龙海宇说,经常是全连一块儿玩儿,人越多越好,“大锅菜,一块煮”。有时候,看别的连队在矿泉水瓶里装小石子儿,当足球踢着玩儿,刘老庄连的战士还觉得人家挺傻;回头一想,自己好像也这么玩儿过……

这些轻松愉悦的时刻,对军人来说,是身处和平年代的幸运和福气,更是他们要为这个国家和这里的人民,所誓死守护的东西。

一句口号承载的连魂

玩物从未丧志。每年3·18“连庆纪念日”,刘老庄连的战士们都要重温连史、进行宣誓;每当面临重大任务、全体集合的时候,他们都会扯着嗓子,用最大的声音吼出连队的核心精神——“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这不仅是一句口号。刘老庄战斗后,新组建的刘老庄连参与了解放淮安城、秀水河子保卫战、四平保卫战、辽沈战役、解放广州城、攻打海南岛等战斗战役。1998年长江抗洪,连队官兵守护洪湖大堤28个昼夜,未溃一堤一坝。

陈志翔还记得,新兵时第一次在部队过年,全团自编自演了一场春节晚会。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某个歌舞表演中,台上的战士们头戴的蓝色钢盔。那个表演展示的是连队参加“苏丹达尔富尔维和任务”的情景。

除了维和,刘老庄连还参与过“铁拳——2004”涉外演习、“和平使命——2005”中俄联合军演。每一次任务背后,都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艰苦,也都浸透着“战斗不止”的意志。

春晚演出散场后,陈志翔回到宿舍,又听老班长跟他们讲2008年参与抗震救灾的故事。

抗震救灾的任务,任周刚是亲历者。

汶川大地震发生时,任周刚的班长蒋鹏正在家里休假,按照命令直接从家中赶到了都江堰;找不到自己的部队,他就问:“铁军在哪里?”——“铁军”正是“叶挺独立团”的称号。跨越近一个世纪,换了无数批兵将,这支部队的脉络却从未断绝,并依然以一种标志性的姿态而存在。

当时,都江堰道路已毁,刘老庄连清点了20多名党员组成“党员突击队”,背着包囊徒步进入了灾区。从都江堰大坝口到汶川阿坝铝厂,四五十公里路全部瘫痪,没路就翻山。从下午五点走到子夜时分,终于在阿坝铝厂边看到条还算平坦的路,战士们席地而睡。

他们成为最早进入震区的部队之一。

运送药品的任务是从阿坝铝厂到漩口中学,路途艰险。有一段左边是山,不停地落石;右边是岷江,“掉下去根本没的救”。扛着近二十公斤的东西,任周刚边走边注意着山上的石头,一路都在默默祈祷:“千万别砸着我,也别砸着我战友。”

由于道路原因,给养无法及时送达,战士们就从老百姓家里打点水,加点野菜,一天三顿野菜汤,一个营只分一包盐。背囊里还有些泡面,也要省着吃。实在没吃的了,团里决定组织每个连派几个人,再走回大坝口运干粮回来。任周刚去了。又是四五十公里的路,路况稍有恢复,能搭三轮车的地方就搭车,没车的只好继续徒步。他在一天之内打了个来回,回程还背着六七十斤的米、油。

参与2008年汶川地震抗震救灾的刘老庄连。

如今的任周刚是刘老庄连7班的班长。他曾拿过2011年全师比武战术基础动作第一名,现在最开心的时候却不是自己拿奖,而是“我班上的兵(考核)替我争脸的时候”。说起“我们班包揽武装越野前三名,射击全团第二”时,他的语气骄傲得像个分到了全世界最大的糖果的孩子。

在刘老庄连待了11年,他对连队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任周刚觉得,刘老庄连的精神一直非常激励他,“在这个连队当兵,就得为这个连队做贡献,带出好兵。”在这一点上,他挺佩服连长李晓。

在2014年的模拟实战演习中,刘老庄连负责红军开辟通路的任务。连长李晓采取了“遮障”手段。发烟的一个多小时内,烟雾浓重,脸贴近地面都喘不过气;碰到壕沟,泥巴最深能到膝盖。最后的关键时刻,李晓带头跳进河里,带领全连战士成为红军第一个开辟通路的连队。

指导员朱国斌说,有观摩首长评价:“这个连是能够真打仗的。”

时光倒退71年,在一个同样硝烟弥漫、壕沟密布的战场上,同一个四连,曾用一场真正的、轰轰烈烈的战斗,为他们的后辈留下了这般难以言传却生生不息的连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