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佳:“80后”正在慢慢变成以前自己不理解的人
【编者按】
2014年,张嘉佳非常忙碌,畅销书《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再版,卖了几百万册,又有新书《让我留在你身边》;2015年,他没有新书出版,正忙于做导演,因而这一年又将在忙碌中度过。
最新一期的《鲤·像空气一样的理想伙伴》中,青年作家荞麦专访了这位同乡兼好友。访谈中,没有太多谈及写作、电影拍摄,聊的反而是生活、感情、家庭等等。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
张嘉佳卖掉了南京的房子。在上海路特别隐蔽的院落里那家叫“梅西”的小酒吧也送给了朋友。从物理意义上来说,他跟南京已经毫无瓜葛。这个小镇青年,十九岁来南京读大学,在偏远的浦口校区使劲折腾,毕业后继续在这里谈恋爱、当主持、写小说、结婚、离婚……交过许多朋友,干过无数蠢事……他在这里遭遇重击,也在这里触底反弹。三十三岁时,一本畅销得令人震惊的《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这本书里几乎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南京,曾经有粉丝拿着书飞来这个城市寻找书中主角“管春”和“陈末”混迹的各个角落。南京城里遍地都是他的爱恨情仇。他曾经在当地的电视节目上当众求婚。随后这段婚姻很快结束了。伤心的日子里他失眠、喝酒,与一只叫梅西的狗相依为命,在微博上写下一个个又哭又笑的故事。之后,这些爱恨情仇烟消云散,曾经饱含着疯狂、天真和愚蠢的那些情感冲动,也随之消失了,他变成了一个更加成熟平和的人:新的生活开始了,也包括新的城市、新的朋友和新的感情。因为事业重心的变化,南京慢慢变成了一个背影。
在离过年还有十天的时候,张嘉佳从香港偷偷飞回南京,在自己的酒吧附近找了间酒店住下。当晚听到消息陆陆续续赶来的朋友有十几个,他们像往常一样,一起喝酒聊天到了凌晨三四点才散去,桌上摆满了啤酒、香烟、鸡爪和花生米。而跟往常不同的是,同时在场的还有一个剧组,张嘉佳北京的新朋友们正好到南京来宣传电影。当晚的聚会恰好对应着张嘉佳的状态:他还是以前的那个张嘉佳,但又不完全是了。他不再仅仅属于南京,而是被推向了更远的地方。第二天,他原本的计划被打乱,改为陪徐静蕾一起参加电影的南京首映,为电影宣传造势。回到南京之后,张嘉佳似乎完全放松了下来,在台上说了好些南京脏话,电视台的人抱怨回去根本没法剪辑。但他高高兴兴的,毫不在乎,因为“南京的记者都对我很好。随便我怎么乱说,他们都不会乱写”。
甄俊跟张嘉佳认识了十几年,结婚时,张嘉佳是他的伴郎。首映礼结束之后,他从现场陪着张嘉佳回到酒吧,兴冲冲地说:“过来陪他玩!”我们做采访时,他在旁边等着,插科打诨。就这样,天色渐暗,采访结束了,张嘉佳问他:“要一起去看电影吗?我还得去看场电影。”甄俊缓缓站起来,“我晚上有事,也得走了。”两个人并没有能一起玩什么。采访也总被各种电话和微信打断,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去处理。
很明显,张嘉佳度过了异常忙碌的二〇一四,也将度过更加忙碌的二〇一五。作为最炙手可热的作家和编剧,马上又要变身导演,虽然电影即将开机,但他还没有做任何准备,对此倒也没有特别焦虑。“说句玩笑话,跟王家卫喝了几年酒,还不会拍电影,那智商就有问题了。”
曾经的浪荡子张嘉佳并没有觉得自己成功了,“我想要自由的生活状态,但自由自在的结果就是作息一塌糊涂,作息一塌糊涂身体就不好,就没办法自由自在。简直是个悖论。” 去年张嘉佳在南京因为疲劳过度导致心脏问题,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南京媒体当作大事,还去采访了主治医生。而他以前叫救护车一般都是因为酒精中毒。
二〇一四年他上了作家富豪榜,但最大的一笔开销仅仅是网络游戏充值,充了两万多。没有买房也没有买车,反而卖了房子,送掉了酒吧,成了一个除了银行卡上的数字之外两手空空的人。书刚刚开始畅销的时候,他还曾经想搬到曼谷去住,然而随着成功的真正到来,他反而什么都不能做了。
这可能是他最后的闲暇,爱犬梅西每天陪他住在酒店。朋友们准备好了各种饭局,就等他的时间。重聚的时候,他们什么都不问。张嘉佳说:“在北京待得时间再长,那也不叫‘定居北京’;在南京待得时间再短,也叫‘定居南京’”。
鲤:在南京的生活跟在北京和香港有什么区别?张嘉佳:南京比较放松自由,再蠢的事都会有人陪你一起做。我回到南京之后,也就是跟朋友吹牛逼,吹五颜六色的牛逼。南京是一个很独特的城市,他们对很多事情都并不关心,只关心你杯子里面的酒喝掉没有,下一盘花生米谁埋单。
在北京基本是工作。中午起床,看一会儿电影,上一会儿网,喝一会儿茶,开开会,写写稿。
在香港就是,开会写稿子开会写稿子吃宵夜开会写稿子开会写稿子吃宵夜。(说出了节奏感。)
在南京嘛,吃宵夜吃中饭吃晚饭喝酒吃宵夜吃中饭吃晚饭喝酒。
鲤:这两年有没有学到什么新的交际技巧?
张嘉佳:我已经丧失了交际技巧。人跟人之间,谈得来就是谈得来。刚开始去北京,在很多场合觉得有必要把互相之间的关系处理得好一些,所以很努力,笑的时候都能感觉到脸部是僵硬的。现在我已经全部放弃了,能处就处吧,不能处就算了。
大学时我是一个很反叛的人,当时有些名家来学校做讲座什么的,我还特别瞧不起,觉得他们都很蠢。现在我看一本书,看一部电影,不管是好还是坏,第一反应是去找它的优点,再烂的书再差的电影都会有一两个闪光点的。形成这种习惯之后,我觉得自己也随之变好了。(他边说边把鞋和袜子都脱了。)
有一次我跟王家卫导演吃饭,我坐的椅子腿有点问题,忽然晃了一下,他立刻伸出手护住我。像老沈沈浩波,他既是一个商人,又是一个诗人。白天做生意累得要死要活,晚上回家还要写诗歌评论。人永远都是矛盾的两面体,但他的矛盾比较突出,他既是一个非常精明的商人,同时又白痴兮兮的。张一白也是,他工作上对每个细节的精明程度你完全能够感受到,但生活中也是傻呵呵的。这两年我就发现,成功者都有一个特征,就是他对身边人、对朋友的那种好,是完全真诚的。
鲤:说一个你喜欢的新朋友吧。
张嘉佳:最新的朋友时间也不短了。最近可能就是张一白,也有一年了。我们是在上海认识的。当时他坐在对面,推辞说不喝酒,身体不好什么。我一看,一个满脸胡子的大叔,眼神又凶巴巴的。我心想,妈的,导演了不起啊,我才不鸟你呢。估计他也这么想的。
结果第二天醒来,我已经喝断片,什么都不记得了。别人告诉我说,后来我们俩撒开来喝,喝完之后还一起去吃了碗馄饨,在吃馄饨的时候,我们俩还勾肩搭背搂着去街边尿尿,两个人一起尿尿……但我自己全都不记得了。
你看一白这么狂野,其实非常细心。我在北京酒店里跟他打电话,声音有点哑。刚放下电话他就发了条微信给我,问我是不是感冒了,说马上给我送感冒药过来。
鲤:如果现在问你,你觉得作为朋友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张嘉佳:以前很好的朋友,如果跟其他人也很好,我还会吃醋,现在我对友谊就没有什么独占欲了。以前觉得朋友要很忠诚,刀山火海一起闯。现在朋友坐在这里,我对他不会再有任何要求。只要两个人坐在一起很放松,有的聊就行。不过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情,陪在身边的还是这些朋友。
鲤:你现在对感情怎么看?
张嘉佳:合适很重要。当然要建立在喜欢的基础上。(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跟你合适呢?)真诚的、善良的。我不会要求她对这个世界有多了解,认识有多深刻,或者人生观和价值观上互相有什么引导……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是她要对这个世界有善意。我觉得对世界有善意,比对世界认识深刻更重要。
有人问我相信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奋不顾身的爱情,其实谁年轻的时候没有奋不顾身过呢?都曾经不惜代价过,不管我是飞鸟你是鱼……都曾经这么疯狂过。但现在对我来说,合适不合适会成为一个标准和参考——什么叫“最好的爱情”?就是“最适合你的爱情”。
鲤:有什么比较特别的情感回忆吗?
张嘉佳:我还住在镇上的时候,丁字路口的街道那儿住着一个女孩,是个哑巴,脑子好像也有点问题,没有去上学。小朋友们路过她家的时候,都会做一个手势:先把手放在自己额头上,再放在脸旁。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但肯定是羞辱人的。因为一做这个手势,她就会一边哭一边冲出来。我因为跟她住得很近,反而从小一直是朋友。开始上小学后,我跟小朋友一起路过她家,也会跟着做这个动作。现在想起来,她的眼神是很绝望的。那个时候有走家串户卖糖的人,是不收钱的,只能用家里的旧东西换。一天我一个人在家,翻来翻去没有翻到旧东西,甚至都开始打我爸新鞋的主意了。这时她过来了,拿着家里的一只旧锅,给我换糖吃。但她把糖递给我的时候,旁边来了几个小朋友,看着我们,我就不知道是接还是不接……那个时候,小小年纪,我忽然觉得人情冷暖世间百态,真是百感交集……然后,我接了。第二天上学,小朋友们都在议论这件事,说我们俩都是神经病之类的,反正都是不好听的话。我就跟他们打了一架,打完之后一边哭一边回家,因为虽然打赢了,但是脸上都被划出了血,太疼了,疼哭了……路过她家的时候,那个女孩对我比划,比手划脚的,大概是问我怎么了……我就推了她一把,觉得都是她害的。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她家就搬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我经常会想起那个小女孩被我推倒在地,哭起来的情景。
(有点像《功夫》里的情节。你跟周星驰、王家卫都是巨蟹座,巨蟹座真是很相像。)
鲤:再来讲讲家里的事情吧?张嘉佳:我现在觉得,没有“来日方长”,只有“一去不返”。去年下半年,我叔叔突然脑溢血,三天没有醒过来,医生说这么下去,很可能成为植物人。问题是,我上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在田里干农活,状态特别好。
我回到家乡去看叔叔,他居然醒过来了,有了意识,但不能动,就跟《潜水钟与蝴蝶》里面一样,只有眼睛能动。我婶婶跟他说:“啊,嘉佳来了。”他嘴巴张开,眼泪“哗”地就下来了,因为肌肉都失效了,哭泣也没有声音。我站在旁边,真是感到极度无力。
当时还有亲戚坐在旁边漫不经心地聊天,聊这个村里还有谁,挺倒霉的,去世了。我当时真的很想发火,因为你说什么他都能听见,但没有办法表达,会很急,很痛苦。这是酷刑。后来我就看他哭得越来越凶,都看不下去了。对我来说,这也是酷刑。
我现在过年肯定要回家。我已经不太能够理解过年不回家这件事情了。我觉得我们八〇后正在慢慢变成以前自己不理解的人。以前医生收红包,我们会跳脚、怒骂。但要知道,等你的家人需要动手术的时候,医生要是不肯收红包,那可就……那个时候医生收红包完全是一个巨大的心理慰藉。我们真的正在变成中年人。
我自己觉得《从你的全世界路过》这本书,不是一本特别正能量的书。但是里面有一种对过去的态度。我对过去的态度并不是“断舍离”,而是一种珍视,大概就是你说的巨蟹座性格吧。
鲤:你跟父母的关系怎么样?
张嘉佳:我们家的关系很平等。他们反正不看报纸,也不怎么看电视,就每天打麻将、玩游戏,快乐地生活着。有一天,我妈忽然打电话给我,“回来一趟。”我以为什么事情,就回去了。原来我妈现在是一个广场舞团伙的指导老师,指导指导广场舞。他们这个团每个人出了一百块钱吃顿好的,大聚餐,就把我喊过去跟他们合影,咔嚓咔嚓,乱拍一通。第二天我就走了。
鲤:你还会再养一只狗吗?
张嘉佳:不会啊。我有梅西干吗还要再养狗?
其实我养过三条狗。第一条命最短,一个月出头就死了。那是一只袖珍犬,只比手机大一点点。你逗它,放一粒花生米或者一块小肉干在离它一米远的地方,它疯狂地扑过去,要扑一分钟……但小狗确实抵抗力差,生病死了。
第二条狗命运也很惨淡,在一岁的时候,忽然发神经,变成了神经病狗。它就沿着墙角一直疯跑不停。跑累了,就躺下睡觉。醒过来第一件事是继续疯跑。这太痛苦了。所以我把它送到农村去了,从此之后,它就在村子里的田野里狂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第三条就是梅西了。关于狗的生命,我现在反正不敢想,不去想象那一天。
像我一个朋友,有一天给我打电话,说梦到母亲去世,哭得不行,因为正好最近他母亲身体不好。其实我们以后肯定也会遇到这样的情形,但不能多想。当痛苦来临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是扛得住的。多想,只会让你扛不住。
张嘉佳:已经很遥远了。大概是一个初中同学去世的时候。他一口气喝了一斤白酒,觉得全身烧得慌,就跳进河里,结果淹死了。尽管平时没什么联络,但我们在初中是很好的朋友。我是在同学群里看到这个消息的,当时忍不住就掉眼泪了。
扯开来讲死亡率这个问题。大学的时候,平均每年每个系死一个人,如果一个系死了两个,就会有一个系一个都没有死。大学毕业后我总是不停参加婚礼,但是从某一天开始,要去参加葬礼了。
前几天和一个朋友坐在一起聊天,他喝咖啡,我喝茶,喝着喝着,他收到一个微信,忽然号啕大哭。原来他的初恋得了绝症。他们一直有联系,但并没有听她说自己生病的事,平时聊天都很正常的,有一句没一句。那个微信说:如果方便的话,可不可以飞一趟香港,因为可能是最后一面了。他真的号啕大哭,站起来的时候腿都是软的,没站稳,咖啡都泼掉了。立刻用手机订了一张机票飞香港。之后又说:“恐怕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其实他们的感情也不深,因为初恋嘛,毕竟过去多少年了,现在就是朋友而已,平时也没有多么深入的交流。但是,她是人生中一个地标啊,一个很重要的标识。她去世之后,人生中一个重要的地标就消失了,只剩茫茫大地。所以我完全能够理解他。我当时的心情大概也是这样的。
鲤:现在还有什么需要刻意避免的情绪吗?
张嘉佳:就是在很多发布会啊,或者很重要的场合,我都要遏止住自己想站起来拿大顶或者在地上滚两圈的冲动……因为觉得那种场合太严肃了,很不习惯。我现在就是要克制住不让自己脑神经忽然断掉。以前高中的时候,不是有查夜老师嘛,我们宿舍晚上打牌,查夜老师来了,其他人立刻躺到床上去,我却立刻往地下一躺。同学问我干吗,我说:“装死啊!”我是很认真的。所以我现在真的,就是要尽量克制住脑子经常短路的问题。
张嘉佳:挺快乐的。人成长之后就是看事情不再那么单一了。以前觉得这件事很痛苦,那件事很开心,现在就会觉得同一件事里,你既可以痛苦,同时也有开心的部分。我现在快乐不是因为我好像成功了,而是我的心态变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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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鲤·像空气一样的理想伙伴》由活跃在当下不同领域、不同身份的“二人组合”——他们是情侣、夫妻、闺蜜、基友、兄妹、工作搭档……以丰富的图文,为你呈现二人世界的多种模式以及相处之道——
理想的关系或许像空气一样,无色无形,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却又不可或缺、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