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纪闻》120年:康有为曾主张“种族革命”

张荣华
2015-08-17 09:45
来源:澎湃新闻

发刊于一百二十年前的《中外纪闻》,既是晚清维新派的首份报纸,更是康有为为扩大变法事业影响力而派发的一张“名片”。于今重探这张名片的前后左右,会发现若干相关的人事实相尚待抉发,而它折射出的多重意义也还有揭示的必要。

晚清维新派首份报纸《中外纪闻》

《中外纪闻》并非北京强学会机关报

《中外纪闻》的前身是《万国公报》,创刊于1895年8月17日,大约两日一刊,有编号而无年月日标识,虽有报名而更像是木活字印刷的传单。“日出一张,只有论说一篇,别无纪事。”(梁启超语)每期约印出一千份,夹附于《邸报》免费派送给在京官员。它与英美传教士办的《万国公报》差别明显,却偏要挪用其刊名,后采纳李提摩太的改名建议,自第46号起颜曰“中外纪闻”,其实新报名也是从《万国公报》中的专栏名“中外近闻”衍生而来。改名之后反倒与《万国公报》更神似了,其内容除了选登“邸抄”,主要是辑译外国新闻及电报,译介西国科学、教育、文化和政治方面的论著,以及论说一栏。共出了十八期,每期四五页或七八页不等。1896年1月20日遭封禁。

康有为、梁启超

有关《中外纪闻》的各种介绍评析,均认为它是北京强学会机关报,以区别于康有为个人办的《万国公报》。对此通行观点,似尚可从两方面提出质疑。

《万》自8月份起先后刊出45号,于当年12月16日改名《中》,京师强学会在10月份即宣告成立(另有11月成立一说,但不得确证),成立后至《万》改名之前的两个月里,并未将《万》当作机关报,而改名之举也未改变康有为经营报务的事实;所谓机关报,通常附丽于机关团体而并生,不会迟到于两个月后。

其次,康有为在当年10月17日离京去江宁见张之洞,也是迫于强学会内擅权者的排挤;会中实际掌权主事人是张孝谦,乃军机大臣李鸿藻的得意门生,靠山很硬,康氏虽瞧不起他,也奈何不得其垄断会务的强势地位。当时《万》历经月余的惨淡经营,开始提升影响力和规模效应,派送量也从一千扩充至三千,而“疑谤亦渐起”,对康氏办报的种种猜忌诽谤随之而来,给伺机攻击的张孝谦提供了口实,“张既怀嫌,乃因报之有谣言,从而扇之。”(《我史》)遂知京会事不可为,有离京求张之洞助办上海强学会之举。

在这样的事态背景下,说强学会掌实权者会将处于谣诼旋涡中的《万》举正为机关报,确实让人难以置信。康氏出京后即致函汪康年,说明未带梁启超随行之由:“卓如留在京,住南海馆,办报事。”特地点明驻南海馆而非强学会所在地后孙公园,办报事而非办会事,寥寥数字别存意味。

“名片”的由来

说《中外纪闻》(及其前身《万国公报》)不啻康有为打出的“名片”,意在凸显他在京活动陷于困境后的对策效应。

康氏自进京上书遇阻之后,为了扩大变法事业的影响力,展示一己“海滨布衣”的过人才干,他充分发挥雄辨敢言、善于与人结交的个性,抓住任何时机结识京城的大僚贵人。与人结交前先递名片是康氏的惯例,李提摩太认识康之前,也是先接着他送来的名片,意识到这是非常正式的问候致敬。时人描绘康与人结交的情形颇传神:“(康)颀身修髯,目光炯炯逼人,见人长揖大笑;问姓名毕,次询何郡邑,物产几何,里中长老豪杰必再三研诘。取西洋铅笔一一录其名,储夹袋中。”(胡思敬《戊戌履霜录》卷二)他拜访在京官僚也不分白天黑夜,每每于夜晚时分夹着铺盖,踏着月光,敲开某京官大门,递上名片后便是涛涛不竭的高谈阔论。

然而,试图靠多方结交以造声势的努力并未得到预想的效果,拟就的上书仍然被阻隔,结识的贵人还是对他无好感。至1895年7月第四次上清帝书仍为堂官拒绝代奏后,康氏方痛切地认识到:“以士大夫不通外国政事风俗,而京师无人敢创报以开知识,变法本源非自京师始、非自王公大臣始不可。”感化若干达官贵人无济于事,需要打造一张大名片,在京官群体及地方督抚要员中广为派发,用西方新知刺激官僚的大脑皮层,粗使之开明通达,为变法大也提供政治基础和舆论准备。于是很快就有了《万国公报》的创刊。康氏本人对刊报有简要说明:“乃与送《京报》人商,每日刊送千份于朝士大夫,纸墨银二两,自捐此款。令卓如、孺博日属文,分学校、军政各类。日腾于朝,多送朝士,不收报费。朝士乃日闻所不闻,议论一变焉!”

这张“名片”上并未出现康的大名,似乎与其本义及派送意图不相符合,但康有为的谋略远虑并不担心这一点:“当时莫知报之由来,有以为出自德国者,有以为出自总理衙门者,既而知出自南海馆,则群知必吾所为矣!”(《我史》)

康有为的创举其实来自陈炽的启迪诱导。

《万国公报》

“江西三子”的助力

所谓“江西三子”是见于晚清汪康年朋友信札中的说法,指三个江西籍的京官:陈炽、文廷式、李盛铎。三人均可谓见识卓荦、议论鬯达,对于康有为甲午后在京的变法活动提供过各种支持,而陈炽的助力尤其难能可贵。

强学会成立之初,陈炽(1855--1900)以举人任户部郎中,兼军机处章京,地位远高于康,却因性格意气相投而关系密切,过从频繁。翁同龢曾私下恶评陈、康两人为纵横家、策士,也间接可见其风格接近。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记两人抵掌谈时政,倡言无忌,陈谓曾国藩出缺之职应由刘坤一补,“康抚掌称善,陈言便可决计,无用游移。真忘其一为员外而章京,一为新进之主事,乃妄人耳。”陈炽的看法和建议多对康氏产生直接作用,比如康自言对光绪向无好感,不信皇上圣明,是陈告诫他“皇上实英明通达,过于群臣”,此说教直接形塑了戊戌以后康的保皇特征。这里必须突出的一点,即为康氏定下“先报后会”的变法策略。

康氏在多次上书条陈不达、新政难行的困境下,决意以组建新式学会作为突破口,认为“开风气,开知识,非合大群不可,合群非开会不可。故自上书不达之后,日以开会之义号于同志”。此刻正是陈炽适时予以点拨和纠偏,“陈次亮谓办事有先后,当以报先通其耳目,而后可举会。”

这一谋划直接催生出维新派的办报创举,对此后康氏推进变法活动作用甚大。陈炽对报刊的利器功用颇有会心,在完成于1894年的《庸书》中已倡导民间自由开设报馆,达成“集思广益,四民之智识宏开;殚见博闻,万里之形声不隔”的愿景。受到陈炽的启发和鼓舞,康在1895年7月上清帝第四书中,专论办报举措及功用,其见识已非前几次上书可比。他将“设报达聪”列作变法基本措施,认为“中国百弊,皆由蔽隔;解蔽之方,莫良于是”。因此直省要郡和州县乡镇都应当多开报馆,“至外国新报,其最著而有用者,莫如英之《泰晤士》、美之《滴森》(按即《时代周刊》),令总署派人译其政艺,以备乙览,并多印副本,随《邸报》日发。”这些具体设想很快就在其创办《万国公报》实践中得到落实。

陈炽与康有为的“先报后会”论,与当时黄遵宪“重学会,轻报事”的议论形成鲜明反差,而身临其境的梁启超的看法也很有意思。

他在1895年7、8月间即康氏筹办报刊之际致信汪康年,表示“欲辑《经世文新编》,专采近人通达之言,刻以告天下。其于转移风气,视新闻纸之力量似尚过之”。可知梁虽承担了《万》《中》的具体撰述任务,但与康的兴趣点及用力处不一样。所以他的朋友吴樵也看出梁“颇以康为不然,而不肯出之口,此其佳处”。梁本人提及《万》《中》之事,见于1912年由日返国后在北大、北京报界欢迎会所作演说辞,其时他与康已完全决裂,故而演说中吹嘘自己如何日日辛苦撰稿,雅不愿提及乃师之名,只含混地以“诸先辈”代之,自然更不会表彰陈炽的创辟之功。

“此‘中国’非彼‘大清’”

《中外纪闻》及强学会,因1896年1月20日御史杨崇伊奏请严禁,而遭清廷封禁。杨是李鸿章的姻家,参奏或许起因于强学会甫告成立,李鸿章主动捐出三千金以求入会,不料为陈炽所拒绝,遂大恨,扬言“若辈与我过不去,我归看他们尚做成官否”。所以谭嗣同认为杨论劾背后必有李的嗾使。李鸿章是后党中坚,封禁报会又可归咎于浊流所为。但康有为明确认为败局由清流一手铸成。这与经元善致康函中谓“清浊两途皆有大不满意于吾公之处”而导致败局的看法也大相径庭。

倒是汪大燮的见解与康氏相合,他代替麦孟华而与梁启超一起承担《中外纪闻》编务,俨然以局中人的资格,判断封禁之举缘于“京中清流之局之败坏”。他在1896年前后给汪康年的数信中,刻划强学会内清流京官彼此倾轧、互不相能的种种态相,与康本人在清流众多的会内遭受排挤的经历一样感同身受。

强学会旧址

但康将封禁报事归罪于清流的昏庸无能,背后尚有对满汉格局的关注。清流势力一挫于甲申,再挫于甲午,此后朝政复现满人亲贵擅权用事之局,汉士大夫敢撄锋镝的锐气荡然无存。康视作内援的翁同龢对封禁报事“嘿不一言”作壁上观;康倚为外援的张之洞,初张则玩暧昧,对办报开会事慷慨送钱,但又不肯列名,随后又拣出孔子纪年等论述,当作康党心怀异志的罪证而挞伐,以向清庭献媚。康氏恰恰在这一点上针对张之洞的反弹最激烈,在报刊遭禁后给弟子信中仍对此愤激不已:“纪年事,南皮原面许,今已切全翻。以忌我之故并排击孔子,奇甚。岂料攻孔子、不谈经学者,乃出于所谓清流者乎!”(1896年1月26日《与何树龄、徐勤书》)

拿纪年论说事无疑戮及康的敏感处。康氏一向有此“中国”非彼“大清”的信念,确实对清朝怀有异志。在创办《中外纪闻》前数月,他与孙中山代表陈少白商议合作事,陈谓非推翻政权,决不足以挽回危局,“康首肯者再”。(冯自由《革命逸史初集》)康本人在保国会集会演说中也敢公开预言,异时清朝被外敌推翻,我辈士大夫不妨学钱牧斋作贰臣。1897年,梁启超向康表白所持宗旨是“以种族革命为本位”,“南海沉吟数日,对于宗旨亦无异词。”数年后康发表长篇公开书,否定梁启超等人的革命论,所持理由是暴力流血冲突会导致外国列强瓜分中国的割据局面。但他对于满人政权必须被汉族统治所取代的信念一如既往。

康氏心中理想的“种族革命”形式,是所谓“内转”说,即通过非暴力、不流血的方式,使满洲政权逐步过渡为汉族政权。康于清人中独服曾国藩,在于他认为政权由满人向汉人倾斜的“内转”进程开启于曾氏,他让满洲人不敢小觑汉士。他在戊戌以后转向保皇立场,但所保之皇实为有名无实的“土木偶”或曰“虚君”,既有杜绝野心家之妙用,又有助于政权平和地过渡到汉族手中。

用现今的表述来说,康是主张清王朝不是中华帝国。因此主张改正朔,采用孔子纪年,是推进“内转”的关键之举。1896年1月5日《中外纪闻》上的论说文《中西纪年比较表》,其意味要与当月12日《强学报》上《孔子纪年说》一文参照比读方得显豁。

该文起首云“神州以君纪年,海外以教纪年,义各有取也”,此下即选列秦汉至隋唐王朝纪年的开端年份,配以耶稣纪年的对应年份;随之对宋元明朝大部分皇帝的开端年份也如法复制;末了完整列出清朝顺治至光绪凡九帝纪年的开头之年,配合西历的相应年份。全文对两种纪年未作任何评价,但《孔子纪年说》文旨是批评君主、教主两种纪年的种种缺陷和不足,论证孔子纪年作为完善的纪年法,在合理性、合法性方面均远高于前两种纪年。相形之下,《比较表》的两种纪年并列,特别是完整列出清代诸帝的纪元,其意味读者当能会心,就像民国初期挖苦女校的赠联:“教育教……育,学生学……生”,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中外纪闻》之文也颇具此意味。

宋恕有言:“自中日战后,能转移天下之人心风俗者,赖有长素焉!”维新派创办报章的先导作用,康有为打造名片的示范意义,在清末以来的历史进程中留下的烙印持续显现;相较于王韬托庇于洋人,在香港办报鼓吹变法,康氏等人在京城的创辟之举,在推动社会启蒙革新、影响中国历史进程方面作用更为直接,意义也更持久。

从康氏创办《中外纪闻》以降,将报章视为改良和革新时政、舆情、人心的利器工具,代不乏人,相关的研究也多集矢于此。而不应忽略的是,从消极否定意义上总结借鉴报刊传播历史及其作用,亦是代不乏人。民初遗老即曾倡言“辛亥革命半藉报馆,后世欲开太平之基,必廓清天下报馆”。(胡思敬《审国病书》)此后代兴者对报刊媒体的警惕与束缚,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这也是今天重温《中外纪闻》创办历程时所当惕然于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