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列宁事件,“被阴谋的子弹所打伤的列宁唤醒了我们大家”
1918年的夏天,是布尔什维克革命运动的低潮期,列宁四处奔走,做动员演讲。8月1日,在莫斯科做关于华沙革命运动的演讲时,他告诉赤卫队,他们正肩负着“捍卫神圣理念”的巨大荣耀。次日,他先后做了4个演讲,分别是对赤卫队、对工人和人民代表委员会的委员们。在这些演讲里,他都提到世界革命即将展开,尤其是“在德国,同样的事情已经开始发生”。
1918年8月28日,莫斯科,列宁和妻子克鲁普斯卡娅离开全俄教育工作会议的会场
8月30日,列宁再次去工厂,做“两个政体”的演讲。他受到了工人的热烈欢迎,而列宁继续大谈世界革命。他要求所有人尽最大可能消灭敌人。“我们只有一条出路:胜利或死亡!”他向群众挥了挥手,然后快步走出会场,在走出大门时,和一队妇女进行了短暂的交流。
在接受契卡的审讯时,莫斯科苏维埃第五步兵团助理军事委员巴图林表示:
列宁同志完成了“资产阶级专政和无产阶级专政”的会议,走出米切尔松工厂大楼时,我离他约有20到40步的距离。当时每个人都在出场,楼梯口变得异常拥堵,所以我只能在外面等候。在走向列宁同志的专车时,我听到了三声急促的响声,我觉得那只是汽车引擎的声音,并没意识到那是枪声。此后,我发现那些原本镇定地站在车边的人,都开始往四面八方跑去。在地上,我发现有人脸朝下趴着,那是列宁同志。我才明白刚才有人是想要枪杀他。我并没看见究竟是谁射击,我没有失去理智,而是大喊着“抓住暗杀列宁同志的凶手”,然后向前方跑去。
这时我注意到一个女人站在树边,手握行李箱和一把伞,她的形容举止太奇怪了,所以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看起来像是在逃跑,脸上又惊又怕。我问她在做什么,而她回答说:“你干嘛要知道这个?”我于是搜了她的口袋,接过了她的箱子和伞,要她跟我一起走。在路上,我意识到可能正是她击中了列宁同志,我问她,“你为什么要杀列宁同志?”而她回答说:“你想知道些什么呢?”于是,我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她一定是刺杀列宁同志的凶手……
我既害怕同情她的人会帮她逃窜,也害怕愤怒的人群对她用私刑,于是要求赤卫队的人和我们一起走……在审讯中,这位妇女承认她叫卡普兰,是她想要暗杀列宁。
列宁被抬进了汽车。司机吉尔驾车急驶,将伤者送到了克里姆林宫。在来到列宁府邸门前时,列宁拒绝别人帮助,自己披上了夹克和大衣,爬了三层楼走进房间。他的妹妹玛丽亚紧张地打开大门,而面色苍白的列宁淡淡一笑,告诉她:“我受了点轻伤,就伤在胳膊。”此时他的医生A.N.维诺科洛夫已经在此候命。走廊的电话开始狂响了起来。参与急救的V.N.罗扎诺夫医生回忆说:“那是一间很小的房间……那一幕在任何事故中你都可以看到:病人身边站满了神情忧虑而困惑的亲友,而其他人站在一边小声耳语。4个医生站在床边,随后更多医生被召了进来。”在受到了如此重大的关注后,列宁总算不那么淡定了,他追问身边的医生:“我是不是要死了?假如要死了,直接告诉我,我好把后事安排妥当。”医生们只好再三向他保证,他的伤情很快就可以稳定。
关于列宁伤情的第一份简报,在8月30日当天公布出来:“深夜11点,在列宁同志身上验明两处枪伤,一粒射进左肩,刺到胸腔,导致肺叶上半部分受伤,胸部积血;另一粒射入左肩,打碎了肩胛骨。有内出血迹象。脉搏104次。病人意识完全清醒。已经召来最出色的专科医生和外科大夫。”到了9月1日,列宁已经想要把自己的三角吊带拆下来,他也不想再在克里姆林宫待下去。刚巧,政府在前一周接管了一幢大宅院,那里位于首都以南三十多公里的哥尔克村,可以坐汽车或火车前往,房间里已经通电,安装了暖气和电话。房主是沙俄时代的将军,但已经离开俄罗斯。列宁在9月25日前往哥尔克养病,那里也就成为他晚年最主要的居所。
当医生们纷纷被召到克里姆林宫时,斯维尔德洛夫和他的同志们在准备发表声明。不过列宁的生命并没有大碍。奥布科医生对莫斯科苏维埃介绍说,病人的心脏功能已经恢复正常,没有休克危险。列宁很幸运,罗赞诺夫写道:“子弹幸运地,也是很不寻常地拐了个弯。刚好避开了气管和食管。假如子弹偏移1微米,弗拉基米尔·伊里奇肯定就会死去。”
这次突发事件令布尔什维克的领导层清醒地意识到,列宁对他们有多重要。他的智慧、决断力与斗志,不仅帮助布尔什维克在十月革命中夺取了政权,同时也将帮助他们建立一个新的布尔什维克国家。列宁是他们的大脑,也是他们的引擎。在1918年9月2日中央执行委员会的会议上,托洛茨基肯定了列宁的作用:“列宁是专门为我们这个血与铁的时代创造出来的人物……任何一个傻瓜都能射穿列宁的头颅,但是要再创造出这样一个头颅——甚至对于大自然本身也是一项困难的任务。”
托洛茨基是对的:列宁确实是为这个“血与铁的时代”而诞生的。他被刺险些送命的事实,也令他的身上又增添了光环。媒体开始连篇累牍地方便赞颂他、发誓要效忠于他的文章。而列宁本人事实上对美化自己的行为极度厌恶。左翼国际共产主义委员会的书记安吉丽卡·巴拉巴洛娃,与列宁在政见上多有不同,回忆录中也有颇多抨击列宁的言语,但她仍然回忆道:“对列宁的颂扬,对列宁权威的无限鼓吹,或许反而激怒了他。他已经尽全力避免自己被神话。他也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任何人都不能当着他的面吹捧他,说奉承话。”在他受伤后,几乎所有各个级别的人民委员都想要表示永远效忠于他,于是列宁对助手邦契-布鲁耶维奇下了个命令,要求所有报纸杂志停止一切吹捧文章。可是恐怕连列宁也没想到,拒绝被崇拜,反而令他被推举到更高的地位。
刺客被同样带到了克里姆林宫,暂时囚禁在斯维尔德洛夫家楼下的地下室里,司法委员德米特里·克斯基和契卡负责人尼古拉·斯克里普尼克和雅可夫·彼得斯负责审问。她承认,自己原名芬妮·叶夫莫夫娜·罗伊特曼,父亲是犹太老师,有四个兄弟三个姐妹,本人为无政府主义者。1906年,她曾参与过炸弹恐怖袭击,被判无期徒刑。在狱中,她改变信念,抛弃了无政府主义,成为社会革命党人。二月革命后她被释放,而家人已于1911年移民美国。
芬妮·卡普兰也是位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相信以暴易暴的真理。她被审讯了多次,契卡最大的目标是要抓住幕后操纵卡普兰的组织。但卡普兰始终坚称,暗杀列宁是她个人的决定,与其他任何人或党派无关。
但卡普兰是否真是刺杀列宁的凶手,至今仍然是个谜。首先,现场有许多群众,而且有数人距离列宁很近,但没有一个证人确切地表明看到卡普兰开枪。连一直站在列宁身边的司机吉尔也这样作证说:“列宁当时离汽车有三步的距离,我看到在好些人后面,有个女人的手伸了出来,手上握着把布朗宁手枪。开了三枪,我立刻朝枪声发出的地方奔过去。那个开枪的女人将枪扔在了地上,跑进了人群里,那把枪就丢在我脚边上。我在那里的时候,没人把枪捡起来。更正一下:是在第一声枪声响起后,我才看到那个握着布朗宁的女人的手。”而其余18个接受调查的证人,也都或多或少地说了同样的证词。
第二个疑点在于,卡普兰本人的视力极弱,连身边的东西都看不清楚,按理说,这样一个女人,任何阴谋团体都不会征召她。曾和她一起服过刑的D.塔拉索娃在证词中说,卡普兰基本上就是个盲人:“她在多年前就已经失明,而且后来一直没有治愈。”
此外,据吉尔称,这把左轮手枪就丢在他脚边,没人捡起,但在卡普兰的手提包里,人们又搜到了另外一把手枪。而在事发三天后,在重新搜查现场时,警察发现了四颗从布朗宁手枪里射出的子弹,但所有目击证人都作证说,他们只听到了三声枪响。
喀山大学的利特文教授研究指出,开枪刺杀列宁的应该是一位叫普罗托波波娃的女性,她在1918年7月时曾经担任过契卡一个小队长的助理,卡普兰与其应该早有默契,答应一旦被抓到,就揽下所有罪名。但据利特文收集的资料显示,普罗托波波娃应该是几乎与卡普兰同时被捕,在当天或次日即被处决。而卡普兰对此一无所知,将这个悲剧性的角色一直饰演到底。
无论如何所有人都已经很清楚了,不管卡普兰是不是凶手,她都一定得死。克里姆林宫司令官帕维尔·马尔科夫回忆说,1918年9月3日,他被契卡召见,上级阿万涅索夫跟他宣读了一份命令:“卡普兰要被枪决。死刑由克里姆林宫司令官马尔科夫执行。”40年后,他在回忆录中写道:“结束一个活生生的人,尤其是一位女人的生命,这不是件易事。是个非常非常沉重的负担。但这也是我有生以来,要负责执行的最公开不过的命令。我问阿万涅索夫:‘何时执行?’‘就今天。立刻。’没人跟卡普兰说她已经被判死刑,即将被处决,而枪决将由我,一个共产党人、巴尔干舰队水兵、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司令官来执行。”马尔科夫根据斯维尔德洛夫的指示,在9月4日凌晨4点,将卡普兰带到了一个车库,在汽车引擎的发动声中,结束了她的生命。她的遗体被火化,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无产阶级诗人”杰米扬·别德内依应邀观摩了枪决,目的是为了“启发革命创作灵感”。
对于枪决,列宁并未参与。在哥尔克的住所养病期间,列宁只是简单地交代说:“对卡普兰的事情,就完全由中央委员会来决定好了。”马尔科夫本人写道:“坊间流传着一些美妙的传说,比如列宁亲自替卡普兰求情,饶她一命,有人还说在1932年或1938年,在索洛维基岛和别的什么集中营里见到过她。但这些真的只是传说而已。”
革命与内战,不可避免地伴之以暴力与流血,而列宁难免是敌人的眼中钉。卡普兰并不是第一个威胁列宁生命的刺客。在1918年1月14日,列宁与妹妹玛丽亚和瑞士共产主义人士弗利兹·普拉顿一起驱车前往斯莫尼尔宫的布尔什维克中央委员会时,其座驾也曾遭到枪击。《真理报》的一位编辑回忆说:“当时他们先去了一所军校,为即将开拔到前线的战士作演讲,驾车出来没几十米,枪声就开始响了起来。”普拉顿将列宁的头猛地按到座位底下。车子一路狂奔到斯莫尔尼宫,检查时才发现,车后厢被射穿了好几个洞,挡风玻璃也破损严重。普拉顿在替列宁作掩护时,一只手被子弹击穿,血流不止。
列宁在他克里姆林宫的办公室
一年后,列宁又一次身陷险境,不过这次他碰到的是一群强盗。1919年1月19日夜晚,列宁带着妹妹和保镖恰巴诺夫出莫斯科城,去索科利尼基郊区探望养病的妻子。在开近一座铁路桥时,汽车被三个带着枪的男人拦了下来。列宁和同伴们以为这只是例行的身份检查,特意强调说,“我的名字叫列宁”,但那伙人根本未予理会,玛丽亚在日记中写道:
没想到的是,这几个人根本没看我们出示的证件,将我们赶下了车,径直走上前去,用手枪顶着弗拉基米尔·伊里奇的太阳穴,搜他的口袋,将他的布朗宁手枪和克里姆林宫通行证翻了出来。
“你们在干什么?”我哭叫道。“这是列宁同志!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先出示你们的证件!”“强盗还要啥证件。”那群人中的一个这样回答说,他们跳进车,直接将车给开走了。
列宁对这次与强盗达成的妥协,显然很是得意,在《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一文中,他还引用了自己的亲身经历:“想象一下,你的车被一群武装劫匪拦了下来。你给了他们你的钱、你的身份证、你的手枪和你自己的车,以此来摆脱这伙人愉快的陪伴……我们与德国帝国主义匪徒的妥协,与这不无共通之处。”
在这起事件后,整个莫斯科城进入全城戒备,首都临时颁布了戒严令。一两周后,犯罪调查科的负责人K.G.罗森塔尔向列宁汇报:
为了调查您在索科利尼基高速公路上被匪徒袭击的事件,也为了终止劫匪暴行,我下令对所有私人房屋与公寓进行挨家挨户的搜查,防止任何罪犯在莫斯科藏身。所有怀疑与此次犯罪事件有关的人等全都被捕……袭击您的凶手是雅科夫·科舍尔科夫、司机扎亚茨和鞋匠兰卡。这伙人开会用的平房被搜查,事后房主本人已经自杀。
为了搜出这三个强盗,一共有200人被捕。
后来这三个强盗交代说,他们没听清楚列宁对自己说的话,将“列宁”听成了“列文”。但在放列宁一行人走后,他们重新看了一遍抢来的身份证件,才意识到事情闹大了。其中一个叫科舍尔科夫的家伙想要立刻开车回去,杀死列宁,因为他觉得这样一来,说不定有人可以借机发动政变,也就没人想到要捉拿真正的凶手。但另两位同谋不愿意这么干——显然,列宁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幸运。
在此后的1919年4月7日,斯大林要求克里姆林宫司令官执行了一系列保安措施,列宁的人身安全得到了进一步的保障。其中包括列宁在离开克里姆林宫时,必须由两辆车和五名保安陪同。他的司机必须是“忠诚的党员”,此外必须有保安人员佩带武器跟随。列宁居所和办公室的保安都必须有至少一年党龄。进出列宁的公寓时,必须持由列宁本人签署的通行证。卧室旁边原本由佣人居住,现在佣人统统搬到楼下,而他的书房则搬到了隔壁。
列宁数次被袭后,城中气氛肃杀,执法机构开始启用大规模的暴力行动。在卡普兰刺杀事件后,数位前临时政府的部长被执行公开枪决,包括司法部长施切格洛维托夫、前内政部长卡沃斯托夫和普罗托波波夫、警察总长贝内茨基和大主教沃斯托格夫。贝内茨基想在最后一刻逃跑,但被当场击毙。
在1918年秋天前,苏维埃政权进入了最低谷。看起来只要再施加一点压力,“第一个无产阶级专政国家”就将倾覆。但苏妮·卡普兰行刺列宁的事件,用托洛茨基的话来说:“被阴谋的子弹所打伤的列宁唤醒了我们大家,号召和鞭策着我们前进。”
托洛茨基是正确的,面对着内忧外患,布尔什维克党终于拿出了最极端的手段来设法拯救他们的政权。他们兑现了列宁将帝国主义战争转换为内战的承诺。
(本文摘自师永刚、詹涓编著《列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6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现标题为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