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社区｜社区食物花园建造指南

位于坎特伯雷大学的Waiutuutu社区食物花园。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2019年底，我在新西兰坎特伯雷大学遇到了超乎预期的社区菜园（community garden）。如果直译community garden，一般称为“社区花园”。但在中文语境中，花园主要是景观功能，意味着一种浪漫的观赏与休闲空间；而菜园则是蔬菜为主，以吃为主题，虽然也兼具令人赏心悦目的作用，但在字面上不包括花、果、香草等可食植物，因此也有人把community garden称为“社区农园”或“可食花园”。

拉曼达·乔伊（LaManda Joy）是美国的一个community garden的组织者，她写了一本关于如何建造可食花园的书。乔伊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在她撰写的指导手册中，她称其为“社区食物花园”（community food garden）。这一称呼既和寻常花园有所区分，又总结到位，中文听上去比菜园、农园还要洋气上几分。

相关研究证明，在环境、社会、经济和健康方面，community garden对包括儿童、老人、低收入群体、少数民族群体、移民和难民等在内的公众均有积极的影响，比如提供新鲜健康的食物，也为社区成员创造良性的社交互动空间。

目前，接受度较广的是美国社区园艺协会（ACGA, American Community Gardening Association）对其的定义，即community garden是指，由一群人共同耕种的任意一片土地。这片土地的地理位置并不受限，对社区花园的土地性质也并无要求，对种植内容也并无规定。下文中将种植食物的花园一并称作“社区食物花园”。

社区为本

乔伊与社区食物花园结缘，因中年危机而起。随着事业的晋升，出差旅行更是家常便饭，相应的是和亲友相聚的时光越来越少，当意识到有些东西在逐渐消失时，她开始期待一种与他人有更深切联结、更坚实稳固的生活。

乔伊用自己的天赋和才能为公司赚钱，而公司的价值似乎跟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对这种状态的厌倦使得乔伊想要寻找一种更有意义的生活方式。没有去体验消费的快感，也没有离婚开始新的生活，乔伊选择的改变方式是——建立社区食物花园，并对自己的社区有所贡献。

许多人认为，建造社区食物花园最难的地方在于繁琐的程序和繁重的体力劳动，比如获取土地的使用权和种植所需的技能与劳力。然而，选址也并非易事。在新西兰南岛的坎大校园里建立社区食物花园的提议始于2000年末，虽然校方愿意支持，但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场地。2002年，一个新场地最终获得了校方各个委员会与办公室的许可。几经波折后，社区食物花园项目才得以正式启动。

然而，乔伊认为，“难度在于土地和体力劳动“这样的想法，误解了社区食物花园的本意。实际上，最具挑战性的部分在于社区的构建，而非其他。如果没有稳定的社区结构，新鲜感褪去之后，食物花园便难以持续。

坎大的社区食物花园逐步形成自己独特的社区文化，虽然在选址酝酿阶段花费了一年多时间，但确定场地后，一直稳步发展到今天。

Waiutuutu社区食物花园依据永续农业原则设计的螺旋状香草园

2002年冬，对坎大社区食物花园感兴趣的人聚集在一起，讨论出了共同的价值观、行为准则和相关的活动规划，以此来引领社区食物花园的共建。

具体包括：根据永续农业原则来设计；构建共享食物花园，未来可提供部分地块供个人租赁；尽可能多地容纳对社区食物花园感兴趣的人；使用有机种植方法；尽量遵守“减量-再利用-再循环”的3R（Reduce-Reuse-Recycle）原则；提供免费的食物供志愿者带回家；如果产量允许，为经济困难的学生提供免费食物；通过社区食物花园为员工和学生提供更多的沟通互动机会；举办教育工作坊，主题可为自给自足、家庭堆肥和有机种植等；为校园的部分垃圾和厨余堆肥提供解决方法；在季节交替之时举办节庆活动，如丰收节。

社区食物花园，“社区”和“食物”的份量至少是对等的，甚至“社区”要重于“食物”本身。曾任美国社区园艺协会（ACGA）主席的鲍比·威尔逊（Bobby Wilson）认为，社区食物花园的百分之十是关于食物的，另外百分之九十则与社区相关。而乔伊表示，如果没有社区，意味着这片土地仅仅是一个园子。

乔伊从自身的经验出发，认为“资产为本的社区发展模式”（ABCD, Asset Based Community Development）是最简明合理且行之有效的社区构建方法。

以资产为本的社区发展模式，是相对于以需求为本的社区发展模式而言的。传统的社区发展模式以需求为本，即从社区成员的需求和问题出发。这种模式将社区视为一个有问题的地方，而社区成员是需要外来资源帮助的对象。

相较之下，资产为本的社区发展模式并不过多关注社区的问题和不足，而立足于社区已有的技术、资源和优势，鼓励社区成员凝聚社区力量，运用社区已有资产激活社区的内在动力，自主解决问题，塑造社区的未来。

简单来说，就是有啥用啥，不要过多考虑外在条件，不要因缺乏什么而陷入焦虑之中，而是要充分相信并发挥既有资源。

社区食物花园的规划与设计

社区食物花园主要包括，场地的规划和组织结构上的设计。根据乔伊的指导手册，以及我所参与和走访过的社区食物花园的经验，场地规划需要考虑以下几个方面:

1）选址及属性

无论是在城市、郊区还是乡下，或是医院、学校、公司和住宅区；无论是公共空间还是私有属地，都有可能形成社区食物花园。由于肥沃土壤的培育和种植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因此确定位置和属性非常重要，要在初始阶段就确定下稳定、可长期使用且费用在承担范围内的场地。

Waiutuutu社区食物花园的堆肥区，按照堆肥的不同阶段共分为四个区域

Waiutuutu社区食物花园的液体肥

Roimata Food Commons正在建设中的堆肥区。Romimata Food Commons位于新西兰基督城，始于2017年，基于食物森林的理念，种植了大量果树，其中包括多种传统品种。除了食物森林，也在规划社区食物花园。

2）土壤和灌溉条件

土壤和水源是种植一切植物的基础，在种植之前最好对其进行检测，确认是否被严重污染，是否适宜种植，或是否有改善的可能。这其中还涉及到其他问题：要不要堆肥、以何种方式堆肥以及是否建造雨水收集系统等。

Waiutuutu社区食物花园的雨水收集系统

３）边界与安全

有时候不请自来的朋友会带来一些烦恼。既包括人的顺手牵羊行为，也有小动物的不时来访。是否以篱笆或其他方式设置边界和防护种植区，需要获得整个社区成员的认同。

４）建造

由于空间和土地性质的限制，社区食物花园是喜欢小而美的低技术建造师发挥的空间。大地窑是社区食物花园常常选用的建造项目，用材简单，造价低廉，人人都能参与。作为一种必不可少的烹饪形式，用火烘烤，原始而悠久，一起进行窑烤面包和披萨是增强社区成员参与感的活动之一。

Waiutuutu社区食物花园葡萄架下的大地窑

５）养蜂

蜜蜂可为社区食物花园提供不少益处。最直接的好处是为植物授粉，其次是产出蜂蜜。收割蜂蜜本身也是自然教育和食物教育活动的一部分。

新西兰基督城的Richmond社区食物花园的蜂箱

社区食物花园在组织结构上的设计，至少要从两方面来考虑：一是可持续的运营模式，二是在模式之上确定社区食物花园的类型，这两者之间是相辅相成的。不过还要注意当地的法律法规和城市规划发展意向，以免遇到违规、违建、拆迁等状况。

据乔伊总结，社区食物花园大体上有三种运营模式，即认租型、共享型以及综合型。

认租是指将土地划分成若干个小的份额，社区成员可支付一定的费用来获取使用权。成员集体或在组织者的带领下共同参与规划和种植实践的模式，属于共享型社区食物花园。综合型则是这两种模式的结合体，一部分用作共享空间，另一部分拿来认租。

土地的性质、资金来源以及投入的时间和人力资源，对运营模式影响重大。坎大的社区食物花园由于有学校的支持，因此得以享受丰厚的校园资源，项目协调人以兼职职员的身份工作，学校为其支付工资。

Richmond社区食物花园的小卖铺，周三和周六的上午十点到下午一点营业

一般来说，包括初始启动资金在内的资金来源，可通过这几种方式获取：

1）基于社区食物花园的位置和属性，可从企业、政府、基金会、学校等组织机构处获得不同程度的支持。

2）通过售卖种苗、蜂蜜等进行众筹来取得资金。

3）举办教育性质的活动和工作坊，收取合理的费用。

4）收取预缴费用，如参与费用和认租型的会员费用。

5）根据现实条件，增加小型咖啡吧等营业场所。

6）接受捐赠。

在资讯如此发达的现在，善用社交媒体，既能让更多人关注社区食物花园相关的话题和具体项目的进展程度，也能获得一些资金、物资和人力等方面的支持。

活动组织与社区参与

一个周五的下午，我在坎大的Waiutuutu社区食物花园（坎大有两个社区食物花园，Waiutuutu为其中之一）中见到项目协调人尼克（Niki Jones）。

“要喝点什么吗？”

“茶吧，谢谢。”

尼克在小屋内倒了杯热水，放到桌上，又从几步之遥的螺旋香草园中摘下几片叶子放入杯中，新鲜香草的味道从撕裂的叶片中飘散出来，很舒服。粗略估算，这杯茶的食物里程不到2米。

志愿者的下午茶

每周五下午是Waiutuutu社区食物花园志愿者的工作时间。设置固定的工作时间有利于劳动和聚会活动的定期开展。在工作时间内，通常大家会齐心协力完成本周的任务，工作间隙很适合来个茶歇来休息和交流。

种地的人都有颗老农的心，对天气、温度、降水格外敏感，满心企盼风调雨顺。有机种植更是强调食在当季，季节更替之时，除了劳作内容的变更，往往也是开展节庆活动的好时机，这有助于社区成员在忙碌之余获得放松和乐趣，并增加成员之间的凝聚力和社区食物花园的影响力。

此外，如果有相关资源，可以和有授课资质的老师合作，开办教育性质的工作坊、课程培训和分享讲座，这是向社区成员和公众普及知识的途径。合理收费的活动还可以增加一些补贴。

既然社区食物花园是以社区为本，那么社区成员的参与就是重中之重了。出于什么样的动机，人们才会参与到社区食物花园的各项活动中呢？

2019年，一项关于墨尔本地区社区食物花园的调查认为，有以下六个原因：

１）如果园艺种植是家庭养育和童年经历的活动之一，那么美好的记忆会促使人一直对其保持兴趣和热情；

２）来自于种植新鲜的食物、选择更可持续的生活方式，以及在城市中接触自然获得的乐趣；

３）通过与志趣相投的人进行交往，建立与社会和社区的联结；

４）创造一个更好的社会性的社区与公民行动；

５）参与所带来的认同感和归属感；

６）舒缓压力。

调查还指出，“时间”是影响忙碌的人们参与社区食物花园的重要因素，偷窃和破坏行为也是阻碍参与的原因。另外，附近居民的投诉、志愿者不足、加入等待期过长，或宣传推广力度不足等原因，也会妨碍人们积极参与社区食物花园的日常活动。

时间银行的可能性

由埃德加·卡恩（Edgar S. Cahn）提倡的时间银行系统，是社区服务和发展所采用的模式之一。时间银行这一理念认为，每个人的时间是平等的，劳动等价，不分贵贱，提供服务的人可把服务时间存进时间银行，用来换取等价的时间货币。例如，一个小时的服务可等同于一个单位的时间币，而时间币可以在社区内交换等值的技能、知识和服务。

在中国，时间银行系统常应用于互助养老，以志愿帮助老人换取家人或自己年老时的相应服务，然而，由于概念理想，兑换期长，这一模式通常叫好却难以真正实施。

作为小而美的公众空间，社区食物花园能辐射一定范围内价值观相似的人群，成为以食物为核心的交流互动中心，将时间银行系统应用在社区食物花园的志愿者动员和管理上，或许能将这两个都有意打造更公平社会的理念结合起来。

举例而言，社区成员在食物花园志愿劳动一个小时，获取一枚时间币，累积的时间币可用来交换蔬果产出，也可用来支付蘑菇种植讲解、永续农业入门介绍等课程培训。采用时间银行系统，既能强调以社区为本的核心价值，视每个成员为独立、值得尊重的个体，也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与金钱衡量价值所不同的价值取向。

与时间银行和社区食物花园类似，永续农业、自然农法、社区支持农业等都是来自国外的概念和理论。近些年来，这些农法和模式在本土的落地获得了不少关注。然而，挂个新概念的名头，借机售卖货物和课程培训的行为比比皆是，在落地过程中，真正本土化生根的项目少之又少。

理念是创新的智慧集结，拿社区支持农业来说，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重新思考消费者与生产者之间关系的模式，本质在于共担风险而绝非仅是蔬菜配送。销售无错，但挂羊头卖狗肉可耻。不管是永续农业的原则，还是倡导自然农法，它们都不是单纯的、高产的农业技法，而是将人与自然的关系纳入其中的哲思。

无论是辟一块土地做社区支持农业，还是创建社区食物花园，都别忘了根本目的——营造一个通过食物将志趣相投的人联结在一起的社区。

结语

做大，做强，复制模式，这样的雄心壮志在社区食物花园的构建中并不存在。

我在思索，为什么Waiutuutu社区食物花园给我的印象极佳。可能是因为多种多样的缤纷蔬果和香草，也可能是因为永续农业的践行。其实年末正值生长季，又逢假期，学生志愿者不多，园内植被长得异常茂盛，远不如有专人打理的食物花园看上去整齐有序。

那天下午，我碰到一个来自印度的学生来做志愿者，我们一边采覆盆子一边聊起各国咖喱口感的不同。

印度女孩说，你什么时候走，来得及的话我做印度咖喱给你吃啊。

尼克说，你在这儿待多久，有空来我家吧，我妻子是教永续农业的老师，非常友好。

我问他，像你一样吗？

他笑了笑，略带骄傲地说，她可比我好多啦。

一个下午的时光转瞬即逝。但我会长久地记得这个下午的时光。我只是途经此地，以前从未来过这个城市，以后也可能不会有机会再来。但我和尼克保持着联系，回来整理照片时无法确认某种植物，我就写邮件向他请教植物的名字。

Waiutuutu这个举合力而成的社区食物花园已经迈入第十八个年头，我想它还会延续下去，给予新入校的学生、在此工作的员工，以及我这样偶然经过的路人以食物、陪伴和温暖。

参考资料

-    Hou, J., Johnson, J. M. & Lawson, L.J. (2009). Greening Cities, Growing Communities. Seattle: Landscape Architecture Foundation in association with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    Joy, L. (2014). Start A Community Food Garden: The Essential Handbook. Portland: Timber Press.

（作者李艳霞系食物环境研究者，现居澳大利亚昆士兰）

“食物社区”系列为“明日之食”专题的一个版块，将围绕食物如何改变社区来探讨可持续食物议题，投稿邮箱：fengj@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