戛纳专访|孟加拉电影《瑞哈娜》:正直是金权社会的最后诗意

Muyan
2021-07-13 10:56
来源:澎湃新闻

2021年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第一部亮相的电影《瑞哈娜》(Rehana Maryam Noor,又译《蕾哈娜的抗争》)也许是孟加拉国第一部入围官方单元的电影,虽然孟加拉语电影(cinéma bengali)有着悠久的历史,且诞生了诸如李维克·伽塔克(Ritwik Ghatak)或萨蒂亚吉特·雷伊(Satyajit Ray)这样的大师,但在国际电影节的舞台上却其实罕见其踪迹。这也是导演阿卜杜拉·莫哈迈德·萨阿德(Abdullah Mohammad Saad,下文简写为AMS)的第二部电影,它以“教师性侵”这一社会事件为基底,讲述的却是主角单身母亲瑞哈娜以个人之力对自己定义的“正义”偏执追求的过程:在见证了自己上司的劣迹之后,她决定不计代价地进行举报——即使是在受害者都退却否认事件的存在的情况下,她甚至编造事件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性侵受害者!

《瑞哈娜》的核心论题其实并不罕见:执念(obsession)会将我们引向何方?从风格上而言,又可以说是达内兄弟式的人物跟随捕捉加之以杨德昌/李沧东式的社会诘问,和诸如“正直是金钱政治勾结社会中的最后诗意”的反思。它是一部将人性高高凌驾于社会性之上的电影,而这两者之间的间隔,就是优秀电影与平庸议题之作的区别。它的晦暗低沉也许会让人望而却步,它的粗粝晃动也许会让电影节“影迷”愤而离场,它很可能会出现在今年的平遥电影节上,它不应该被错过。

《瑞哈娜》电影海报。

以下为澎湃新闻对导演萨阿德的访谈:

自处女作《远离达卡?》( Live From Dhaka, 2016) 开始,你的电影集中讲述的都是一个人的生命历程,和其中所经历的道德、生存困境,为什么对这样的故事感兴趣?

AMS:我并无法明确说出自己为什么会对这样的主题和叙事感兴趣——也许因为自己一直对那些常常在生命中做出艰难选择因而被别人横加判断的人深感兴趣。

是不是恰恰正是这些“艰难的选择”让人性的复杂性得以体现?

AMS:是的,肯定。在一段生命历程中人们希望得到什么以及如何得到,这是一个古老的困境。对于我来说,从另一个人的视角观察生命本身是一个一直以来都让我着迷的事。虽然小说也许在提供和展现人性以及内心上或能更有作为,但电影确是人们能用内心深处感受此情此景的最佳方式。

作为一个并没有受过电影学校教育的人,你是如何成为一名导演的?

AMS:电影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是缺失的。我不是一个从小就与电影结缘的人,而且我的家庭环境也没有鼓励我常看电影。在我的生活中已经另有许多曾经尝试过却惨遭挫败的事情。也许你可以说拍电影作为一种实践在我身上是慢慢养成的。

何谓这“另有许多事”?也许是对这许多事的失败感促使你最终选择了电影作为一条“出路”?

AMS:比如音乐!我曾经尝试做过一段时间音乐,但结果并不如人意。

但现在我回想起来,也许你是对的。或许从事电影工作会让我觉得自己在生命中做的是一件体面的事。并不是我有那种无法控制的分享欲望,更多的是那种我想拥有一个职业,进而让自己产生一种能够掌握自我命运的感觉——即使这种控制的感觉并不总是事实。

《瑞哈娜》剧照。

你觉得自己受到了哪些导演的影响?

AMS:太多了!在这一刻,我想到的是哈内克(Michael Haneke)、杨德昌和达内兄弟(Dardenne Brothers)。

瑞哈娜这个人物和她的故事是如何出现在你的脑海中的?又是如何变成剧本的?这是怎样的一个过程?

AMS:我的三个姐姐以及她们对我很深的影响是这部电影的主要“灵感”来源。同时,观察外甥女或者侄子们成长时我想到的很多问题也希望通过瑞哈娜这个人物和她的经历来询问和探索。此外,我也一直对男女之间具有张力的关系以及他们如何对待对方这个问题深感兴趣。

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什么特别让人兴奋的主意:一直停留在我脑海里的只是一个固执女人的形象。费了很大的力气我才写出了剧本,然后又历经了好几版的修改,才最终明白自己对瑞哈娜和她的故事深感兴趣的真实原因。

从最初这个固执女人的形象到最后如此生动的瑞哈娜,你感兴趣的真实原因究竟是什么?瑞哈娜的故事在真实生活中有原型吗?

AMS:我觉得自己在试图发现瑞哈娜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最开始她是一桩劣行的见证者,后来某种程度上慢慢地变成了“作恶之人”,在最后又变成了受害者。在这种近乎证人—犯人—受害者的三角关系和经历下,她还在试图以一种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来养育自己的女儿,这是让我一直对这个故事深感兴趣并不断通过修改剧本而继续挖掘的原因。某种程度上说,瑞哈娜的确来自于现实生活——我的人生经历中遇到的几个人的结合。

《瑞哈娜》剧照。

电影中极为有趣的一点在于,如果我们仔细检视瑞哈娜,她其实是“暧昧”(ambiguous)的,她并不如她的行为显示的那般黑白分明。模糊,混沌之处才彰显真正的人性,导演同意吗?

AMS:我特别赞同。我一直着迷于这种人性中的暧昧和混沌。我们现在身处的这个时代,每时每刻都像是在经历“审判”。也许,只要我们试着理解这种暧昧混沌,整个世界都会变得更加包容和可居。

瑞哈娜所面对的种种困境也当然是孟加拉社会的缩影,如何在一个腐败的系统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AMS:我并没有主动积极地去刻画一个腐败的系统。我对腐败本身并不感兴趣,且更愿意把这个话题留给新闻记者。我也不确定像瑞哈娜这样的人能真正地在这个世界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我并不是一个那么乐观的人,但事实也正是如此,在哪里你都会发现瑞哈娜这样的人,试图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且常常以失败而告终。

你电影中的人物常常都是在疾走,充满急迫感,你也喜欢让摄影机跟随他们,捕捉这种状态。

AMS:通常来说,我并不会在一场戏开拍甫始就把它的所有复杂性和细节都向摄影师和演员呈现出来,直到她们把核心要素和构成都掌握到并内化后我才会加入其它的内容和层次,而且是慢慢的,一场一场地,一条一条地。虽然对他们的体力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但只有这样我才能捕捉到自己需要的张力、情绪和结构。

你通常会拍多少条?又是怎么逐渐添加内容和层次的呢?

AMS:平均算下来,我大概每场戏会拍二十五至三十条左右,但也有例外,当然。比如,瑞哈娜在厕所痛哭流涕的那场戏,我们就只拍了一条,因为我们通常会为这样的戏准备很长的时间。到了我们实拍的时候,女主演巴德鸿(Azmeri Haque Badhon)的表演是令人激动又扣人心弦的。

如果我在第一条开拍之前就告诉演员五到六个提示或者要求,他们肯定无法记住或者自然地表演出来。因而我必须慢慢地来。拍前几条的时候,我只会有一两个提示。之后我开始引入新的元素或者层次。有时候,也许利用配角的出现或者动作去诱发主演们作出不一样的行动或者肢体动作,有时候也许是加入一句新的短对话,又或者是提出一个新的视角以改变一场戏的整个态势?

《瑞哈娜》剧照。

瑞哈娜的饰演者巴德鸿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是如何指导她的表演的?有很多的排练吗?

AMS:是的,我们经历了很长时间的排练—几乎九个月没有停止的关于瑞哈娜的对话和排练。巴德鸿从第一天开始就完完全全地投入到了这个电影中,放下了身边所有的事情,将全部生命都倾注到了电影中。她敞开了心扉来拥抱这个角色,我相信这是她精彩出演的根本原因。我只需要营造出正确的环境,让她可以自觉安全以便展现出最优秀的一面。亲眼见证她的蜕变是激动人心的,能够与她合作我真的非常幸运。

从《远离达卡》中的粗质黑白摄影到《瑞哈娜》里的偏蓝色影像,你是如何选择一部电影的颜色,或者更广义地说,它的色彩、“温度”?

AMS:《瑞哈娜》的原因相对复杂,不易解释。我觉得用偏蓝色调更适合捕捉到瑞哈娜的那种笼中困兽和切肤之怒的感觉。《远离达卡》中的选择就不太一样,那是出于一个很简答的原因:达卡这座城市在我的眼中本身就是黑白的,虽然我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当然使用黑白拍摄也是出于经济条件的考量,这样更便宜,而我的团队所拥有的的资金又非常有限。

因为蓝色代表了紧张和愤怒?

AMS:蓝色是我用来创造那种“空气”中不确定感的元素之一,这种不确定感引发了之后的张力和愤怒。那些逼仄过道中的长镜头也是出于同样的氛围营造之目的。

和两部电影的摄影师塔米居尔(Tuhin Tamijul)是怎样的合作过程?除了以手持摄影紧贴人物捕捉之外,你们经常任由摄影机处在不平稳的状态,感觉它像是随着电影中的人物在抖动。

AMS:我们本就是非常亲近的朋友。从最早的剧本阶段,我们就会讨论电影中的运动和节奏。距离开拍之前的一年塔米居就已经在为这部颇具挑战性的项目做身体素质和心理上的准备了。即使面对着着迷于精确构图和场面调度的我,他也还是清楚地明白最重要的事还是让自己真正地置身于现场,捕捉在摄影机前显露出的“表现”。

因此摄影机偶尔是有意地随着人物而抖动?

AMS:是!我希望观众的体验能够更加地激烈和本能。

你的剪辑经常很凌厉,甚至让人有毫不留情的感觉,在转场之间尤甚,或者戛然而止的结尾。对于你来说,剪辑本身更应该服务于叙事还是节奏?

AMS:我一直对节奏非常在意。于我来说,剪辑选择中最重要的是不要过于伤感或者陷入纯粹的阐释性叙事,这也许是为什么它会显得有些凌厉。另一个原因在于我希望这部电影的剪辑风格本身也与其中人物面临的现实相符,坚决、不妥协,甚至粗粝。

但恰恰是因为这样的凌厉和干脆,电影所激发的情感就变得更强烈。

AMS:希望如此。我用尽全力希望尊重观众,只给予他们最适当的内容使得他们也可以对电影有自己希望的阐释方向。当然,这是一个很微弱的平衡。

孟加拉电影,尤其是独立电影的现状是怎样的?你的这部电影是在一个什么样的电影工业状况下创作出来的?

AMS:我们有越来越多的独立电影人,他们尝试完成自己的作品,即使障碍重重,即使政府文化支持的政策很薄弱。《瑞哈娜》也许是第一部入围戛纳电影节官方单元的孟加拉电影。但其实自从上一个十年以来,我们已经开始在国际电影节的舞台上频频出现了。

对于我自己来说,我仍然希望自己能够与亲近的朋友共事、继续拍自己想要的电影。我不需要太多,他们对我的无私付出和奉献已经让我非常满足了。

她最后会为女儿打开门吗?她们之后会去向哪里,她们的未来在哪里?

AMS:哈哈哈,我希望将这个答案留给观众自己的想象力。

    责任编辑:朱凡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