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教授钱乘旦:战争来了,母亲十三岁写下逃亡文字

小岵女士(吴大年)
2015-07-14 18:32
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

对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来说,面对战争,不得已的流亡生活,对她来说究竟是个什么样?这一段经历,又会对其人生选择产生怎样的影响?

2015年6月,江苏人民出版社再版吴大年女士13岁时撰写的《小难民自述》(商务印书馆1940年3月初版),还原抗战历史画面。经出版社授权,澎湃新闻选摘部分内容,以飨读者。

        

小岵女士(吴大年),1938年夏
78年前8月的一天,在日军逼近的炮火前,我的母亲吴大年和她的母亲、弟妹与姑妈,她母亲的父亲和母亲,她的舅妈和即将出生的小表弟,孤寡老幼,一行九人,离开南京,踏上了逃难之路。这一支小小的难民队,最长者57岁,最小的尚待出生,融入了在当时中国大地上蜿蜒西进的逃难大军,只是为逃避日军的淫威,逃向大后方,不做亡国奴。当时,我母亲仅仅12岁。

那是个凄风惨雨的时代。中国自1840年以后积贫积弱,饱受欺凌,人民涂炭,国家危亡,在日军大举侵犯之下,中国军队虽英勇抵抗,却节节败退,大片国土沦丧,百姓水深火热,生命朝夕不保。一个羸弱的民族所遭受的苦难,在今天的青年人心中,已经很难体会了。我母亲却生在忧患,小小年纪,经受了数千里逃难的历劫,沿途饱尝日军轰炸、追袭之苦,目睹了中国百姓的死亡与贫穷,幼小的心灵中滋生着对日本侵略者的无比痛恨,又充满着对国家富强的强烈期待。九个月的逃难生涯,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也定格了她日后的人生轨迹。当她终于结束了逃难的旅程,来到她母亲童年时的家乡——昆明的时候,她觉得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在驱使她:要让“后方的小朋友们知道战区中同胞的痛苦”,“同时也更为了纪念我自己,由于大战的促使,使我走遍了半个中国,遍览各地风俗”。这种冲动催促她提笔写作,写出了一本《小难民自述》,当时,她13岁。

这篇自述被《益世报》两位年轻的记者发现,其中一位是李南江,一位是方豪,当他们再三确认了我母亲当时的年龄以及是她自己写作之后,就决意要帮助我母亲把“自述”出版成书,向世人讲述一位中国小姑娘在国家危难时的亲身经历。他们请冰心先生为书作序,请顾颉刚教授题写了书名。书出之时,冰心先生特意把我母亲请到家中,和她谈了一次话,鼓励她好好学习。顾颉刚教授则一定要请我母亲吃午饭;我母亲后来说:也许是因为这次经历,她日后报考了西南联大历史系,学习历史专业。几十年之后我母亲才知道,李南江是中共党员,1950年代病逝;方豪是天主教神父,曾在复旦、辅仁等大学任教,后来去了台湾。我母亲见到他们时,他们都在《益世报》供职,《益世报》是在华天主教会筹资兴办的报纸,原址在天津,“九一八”事件后因反对日本侵略被迫停刊,后来迁往昆明。报社董事长雷鸣远先生是比利时人,担任过天津教区副主教,他一直支持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受方、李二人的请求,他为《小难民自述》写下“生于忧患”四个字。

今年,2015年,时逢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小难民自述》的再版,向我们再现了我们曾经有过的过去——它尽管苦难,却是通向复兴的桥梁。       

2015年3月于北京
(上述文字为《小难民自述》新版“题记”,由吴大年女士的儿子、北京大学教授钱乘旦撰。)
顾颉刚题签
警报传来

是十一月的一天,空中不断地下着雨,而且阴暗得可怕。将近傍晚的当儿,小路上两个人影儿一晃一晃的,走近时,方能辨出是外祖父和母亲。他们脸色仓惶地说:“上海已经失守,战线移至苏州河一带,首都各机关都在设法迁移了……”啊!听了这话,在雨声中,每一个人都呆住了,我觉得很奇怪,不相信这可怕的话;但消息已是证实,我也惘惘然地呆住了。

听了这可怕的消息之后,我眼中所见,都很新奇可怪,而且都是失败的影子。一天夜里,已经是深夜了,猛听得扑门声,“咚咚咚”的,间杂士兵们粗糙的喊“开门”的嗓音,但也不十分清晰。次日,只见街上许多着灰衣的兵士,牵着高的、矮的、黄的、白的马,在日光微照下离去了镇市。不多一会,又来了一队,战马的嘶声,时远时近;马粪,到处都是。忠勇的将士,在狭窄的街道上,络绎往来不绝。从他们处时常可以听见些真实的消息。

接着,真茹、南翔、苏州等地相继失守了。此时,我的家乡也是危险区了。时局渐渐紧张,天终日下着小雨,江南铁道上行驶着许多数不清的“大铁马”;京芜公路上无数的“甲虫”在奔驰。此地已经不能立足,四个月乡村的生活终告一段落,因为口头的广播告诉我们:“快走吧!别留恋了,××已经失守了……”

逃难路线图
粤汉车上

车行出了徐家棚车站,空气霎时间变得很沉静,月儿虽然很明,但更显得幽暗凄凉,冷冷的光辉,照着死一般的大地,阴森得真有些可怕。也许是因为车行太快的缘故吧,时时有着一阵刺骨的夜风,吹进车窗,每一个人都同时打着寒噤;于是又忙乱着添衣服、关车窗,大人们中有一部分向来都有晕车症,因此早就摆好姿态,很安稳地闭着双眼静坐了。要是此时没有母亲和哥哥的照应和闲谈,我敢相信,在此时的我和弟妹,一定是世间最孤寂最无聊的人了。

握着一张当天的报纸,在明亮的灯光下,无聊地看着,期待睡神能够早些来临。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的脑、我的眼,渐渐地模糊了,耳中虽然能够听到车轮的辗动声和嘈杂的人语,却不知不觉地,身体不停地晃动,一个很重的头颅,置在这样轻飘的身上,似乎很不相称。在这时,车慢慢地停住了,我想:大约是到了一个什么目的地吧。时间大约是九点钟,矇眬中猛听得站上稀疏的人语,惊慌而且似乎是命令的语气:“车快开吧!空袭警报响了!”接着一阵急促的闭门声。刹那间这车成了一列黑暗的火车,慢慢地喘息着在轨道上匍匐而行,终于在一个宽大的山谷中停住了。月儿是更明亮了,但是我却恨它,我希望着有一朵乌云飘过,遮住它的雪亮的光,可是,它仍旧明亮得可怕。夜是寂静得死一般的,偶然一阵阵“塘中鼓乐”,突破了宇宙的沉寂,远处林中闪耀着民间灯光,鬼火似的阴沉。我时时洗耳倾听,恐怕空中响起了“嗡嗡”的怪响,那么这地上的“长虫”,将要受到惨酷的蹂躏了。

睡魔驱走了一切的恐怖。起初,我是恐惧地伏在母亲身上,但是却不知何时竟昏然地睡去了。是睡得那么的甜蜜、快乐,简直是不知不觉的。

一阵猛烈的震动把我唬醒了,以为是敌机在向“长虫”肆虐,连忙睁开双眼,只觉得眼前光亮得耀人,静默着的“长虫”,已在蠕动着它的笨重的驱干;顷刻间,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我觉得在深渊中,又握着了我的微弱的生命,于是兴奋地和哥哥谈着闲话。

车是加紧速率地飞跑着,因为它停了四个钟头,实在无聊,现在一经发动,便尽可能地向前飞跑。

行至一个较前略高的山谷中,车又停止了,同时车厢中又复黑暗,这是无疑的,敌机又在扰乱了,只好仍旧枕着母膝而卧。这次只停留了一小时左右,为了恐怕给敌机发现,所以一般智识阶级都在竭力维持车中秩序,要使全体都入于寂静状态;可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车厢里非但不能安静,似乎更是吵闹了,谈笑声、相骂声,互相杂作。我觉得这是我国人的一种劣根性,在危急的当儿,每个人还是只顾自己的舒适,没有顾到大众安全和幸福的观念;个人为重的心,牢牢地盘据了他们整个的脑海。

二次警报解除后,整个寂静的宇宙,渐渐发见于曙光中了,我看见鱼肚白的天空,渐渐清晰,终于成为了蔚蓝色;鲜红的朝阳,从半山中探出头来,于是,一切又在新生中欢笑了。

道旁的小丘岭,连绵起伏,树木很茂盛,远望去只是葱茏的一片;田中黄色的麦穗,迎风招展,时时晃动着,白色的和花色的布裹着农妇的头,她们是在用自己的力,滴自己的汗,获得自己吃的饭。

天气渐渐炎热,一则是气候的关系,二则也是因为走近了热带。

自然界在刹那间,忽地变化了,因为眼中所见已不是繁茂的郊野了,而是许多高大的房舍。啊!长沙市到了,匆忙中又随着大众的潮涌下了富丽的粤汉车,在猛烈的阳光下,向着市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