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遗产在社区|近30余年上海城市更新模式的探索

曹琳
2021-07-02 12:04
来源:澎湃新闻

2011年,几位居住在上海杨浦区的志愿者发现聂家花园正在被拆除,联系上海阮仪三城市遗产保护基金会,希望能借助基金会的力量把这栋老建筑保留下来。在阮仪三老师的呼吁下,聂家花园主体建筑得以保留,随后志愿者们还自发制作了《杨浦历史建筑:民间版》地图册,拍摄和记录了许多当时未被列入保护名单的历史建筑。一晃十年过去,当年地图册上的建筑有20处被新增为第五批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或文物保护点(单点建筑居多),3处重建,仍有13处被列入了征收范围(成片建筑居多)。2021年6月20日,正逢文化和自然遗产日刚过不久,由上海阮仪三城市遗产保护基金会和澎湃新闻·城市漫步联合主办的“南厂北居的杨浦滨江”志愿者座谈和漫步活动在杨树浦救火会旧址开启。本文整理自志愿者曹琳在分享会上的讲述,作为一名历史建筑保护和规划从业者,曹琳以“局内人”的视角聊了聊近年来上海的实践、探索和难点。

杨浦石库门里弄俯瞰  Ryou 摄

作为一个历史保护工作的从业者,同时也是《杨浦历史建筑:民间版》的志愿者,我希望我们这些历史建筑的发烧友们,不仅拥有发现历史建筑美的能力,还能借助专业的视角从多元的维度对历史保护有更加全面和深入的理解。因此,今天分享的话题,希望跳出《杨浦历史建筑:民间版》地图的范围,讲述近年来上海如何在实践和探索中推进历史建筑保护的工作。

过去40年城市发展模式的变化  曹琳 图

改革开放至今40多年,上海经历了从以经济发展和城市建设为主要目标的增量开发模式,到如今逐渐走向以小微更新和有机发展为目标的存量更新模式。这样的变化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在进程中发现问题,思考后逐渐清晰的过程。

我们的城市管理者在经历了“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的城市快速发展阶段后,慢慢意识到,在这个阶段,大量的资源被消耗,包括我们的土地资源,造了很多的房子,也包括我们的历史文化资源,在过去一段时期遭到了很大的破坏。城市的发展不能仅仅依靠手术式的大规模干预,而是需要通过小规模缓慢的自我治愈,才能成为可持续的有机细胞。文化和历史应当得到尊重和传承。

杨浦石库门里弄的过街楼  Ryou 摄

1986年,上海市被公布为了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从那一刻起,上海正式进入了历史文化保护的领域。在过去30多年,一共经过了三个阶段。

1986年国务院公布上海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后,三个不同阶段颁布的法规。 曹琳 图

第一阶段,从无到有,首先着眼于将具有历史、艺术、科学价值的建筑抢救式地列入文物保护单位及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的保护名单中。这个阶段的保护工作从1986年一直持续到2000年左右,在上海的中心城区形成了一系列点状保护对象,同时也初步形成了历史建筑修缮的技术规程。

在一轮完整的盘点之后,我们的城市管理者发现,光有点状的保护对象是不够的,城市底色才是构成一个城市特有风貌特征的主力军。因此,在第二阶段,也就是从2000年开始,到2012年左右,出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即“历史文化风貌区”。规划划定了中心城区的12片历史文化风貌区,通过大量的普查和调研工作,将风貌区中的建筑按照不同级别分成文物建筑、优秀历史建筑、保留建筑、一般历史建筑、其他建筑、应当拆除建筑等6大类,对其分级、分类制定保护和保留要求,形成以片区为整体风貌底色,从点及面的保护要素。在这个阶段中,政府还颁布了非常多保护和管理的法规条例,针对风貌区、保护街道、保护河道、单体保护建筑等,被称为最严格的保护制度的制定时期。

第三阶段,也就是近十年间,上海制定了成为全球卓越城市的战略目标,在前面两个阶段的基础上,基于保留保护的前提,打造高品质城市空间及塑造城市活力。

2017-2019年上海调研和甄别的历史建筑和风貌区数据  曹琳 图

在这30余年间,我们可以看到,大量的保护对象,从风貌片区到街坊、街道,再到河道以及保护建筑、保留建筑等等,都成为了我们将来要想办法利用好、活化好的对象。

2017年,上海市人民政府印发《关于坚持留改拆并举深化城市有机更新进一步改善市民群众居住条件的若干意见》,上海的城市更新从拆改留变成了留改拆并举,以保留和保护为主。因此,在2017-2019年,大概两到三年的时间内,规划局组织开展全市范围的历史风貌甄别工作,共计确定了2批250片历史风貌保护街坊,同时将建造年限超过50年的房屋逐一甄别其保护保留价值。整个过程体现了上海这么多年来,做了非常扎实的调研和甄别的工作。三年时间,摸排甄别建造年限在50年以上的老房子总共2559万平方米,甄别里弄建筑813万平方米,其中有730万平方米的里弄建筑是需要保留和保护的。因此规划层面建立了一套完整的老房子档案,给出了每栋建筑的类别,为后续的保留保护预备了详实的文字和影像记录,也为后续非净地开发模式的探索吹响了号角。

杨浦石库门里弄的独栋房子  Ryou 摄

同济大学教授郑时龄说过,其实过去上海人比较精明、小气,主要还是因为生活空间非常地狭窄,每个人不得不去保存自己的一点点隐私和自由。所以人的性格就可能会让人感觉有些精明,但实际上人的性格可能还是跟城市和生活的环境有关系。我们说建筑是人造的,但其实建筑也造就了人的性格。他觉得如果一代代的人都继续生活在72家房客的状态里,肯定是会有问题的。因此,把居民从二级旧里和石库门里弄迁出,搬到一个更好的环境,是征收的目的之一。然而,留下如此大规模的保留建筑和风貌街坊,究竟应该如何保护与更新?没有固定模式,更不能千篇一律,未来这将是我们持续探索的话题。

上海里弄更新的四种模式  曹琳 图

2017年,郑时龄院士曾提出目前上海里弄更新的四种模式:新天地模式、田子坊模式、步高里模式和建业里模式。虽然每个模式都有其时代的局限性,但我们现在回头去看,在当时能够给出这些方式,都是一种勇于尝试的突破。

首先,虽然新天地是一个拆除重建的模式,但在没有新天地模式之前,没有人能想到,原来石库门里弄还可以有商业的氛围,还能在里面感受历史,这是第一次对里弄活化的探索。其次,田子坊是成片保留里弄片区、公众参与自发形成有机更新的一次尝试;步高里,大家也知道,保持原来的居住功能,改善居住环境,但鉴于有限的条件,这种模式的可行性和可持续性有待探讨;建业里模式则选择了跟居住功能接近的酒店功能,从空间格局方面最大化地与历史原状接近,可惜当时的技术手段不够成熟,没有真正保留原状。

在建业里竣工后不久,尚贤坊再次采用了保护性拆除的方式,将石库门门头和其他装饰构件,用整体切割的方式,通过钢架固定后装进仓库。这个方式虽然也对原真性有所损失,但从技术上来说是一种可行的探索,将来运用于其他非历史保护建筑,就能更有效地留下局部有价值的构件,在新建筑上形成一种新老对话的可能。

除了以上的几种模式的探索,最近两年上海一直在摸索的还有成套化改造的模式,例如承兴里里弄抽户改建。这种方式将一部分居民动迁,留下一部分居民扩大其居住面积,改善居住环境,把 72 家房客的状态调整到一个相对合理的户数,让住在里面的居民能享受每家每户独立厨卫。这是一个非常考验社区工作者的耐心和决心的工程。在尝试的过程当中,会遇到一系列的经济账、感情账的问题,谁留谁走,如何补贴资金等等。这些不只是留下风貌和原住民就能实现历史保护的工作,需要耗费大量的沟通和协调的精力,才能让每个身处其中的人真正点头称赞。

杨浦石库门里弄的圆形街角  Ryou 摄

市更新中的城市活力与民生改善一直都是大众关心的大问题,其中有非常多的维度需要去考量和平衡。近30年来的每一步推进,每一个模式探索,虽然还不成熟,但我们不因为当下的种种局限就停滞不前,我们的政府和专业人士始终努力地去寻找各种模式,为将来面对730万平方米的大规模片区的更新活化寻找更多的可能性。

以上的这些分享,希望能够让大家看到上海的政府和专业从业人员在近30年中的努力以及探索,我们试图寻找各种各样的方式来面对城市更新中的问题。在探索的过程当中,可能每个方式都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但每一次尝试都对促成新的探索模式有启发和借鉴意义。最后,我们要给这座城市信心,因为未来的发展,虽然道路是曲折的,但一定是一直往前走的。

(分享者曹琳毕业于同济大学建筑系历史建筑保护工程专业,现就职于OUR都市再生设计研究院,10年来扎根于城市更新、历史建筑保护再利用领域,持续探索和参与城市更新的实践。)

    责任编辑:沈健文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