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汉学家新书,谈那些挑战欧洲思想的中国观念
这本书像一部词典:左边是欧洲思想中的伟大概念,右边则是它们在中国思想中的对应词。它阐释了中国和欧洲思想中的关键词,同时强调两者的差异。
举例来说,欧洲的理性是建立在“因果”观念之上的,而中国人思考的则是“势”。“因果”与“势”,两者的差距看上去微不足道,实则非常深刻,其中就存在着两种世界观之间的差异。
这本书的作者、著名汉学家弗朗索瓦·朱利安(François Jullien,旧译余莲、于连)曾经就说过,在思想之间,互不相干、漠不关心的确比差异更难跨越。在新书《从“存在”到“生活”:中欧思想关键词》(De l’Etre au Vivre. Lexique euro-chinois de la pensée)中,他以迷人的准确性,使那些非专业的读者理解这样的差异。
朱利安是法国哲学界独一无二的人物。1975年,他从师范大学毕业,并通过会考取得高中教职,在法国,这是很了不起的职业起步。当时他却决定远赴中国,吸引他去那儿的不是毛泽东思想(这是当时的风尚),而是传统中国思想。
以其惊人的博学,并逐渐掌握传统中国的伟大作品之后,朱利安本可以满足于做两种文明之间的中介人。但他更进了一步:他持之以恒地将对中国的认知转向欧洲,并以此向我们揭示西方思想中那些让人不假思索的预设。在朱利安的书中,我们很难找到什么异国情调或是东方主义,中欧两种思维方式之间的对话完全是平等的。
弗朗索瓦·朱利安,法国当代著名汉学家及哲学家,出生于1951年。曾任法国中国研究会会长、巴黎第七大学东亚系系主任、国际哲学院院长、当代思想研究院院长、法国大学协会资深会员。2010年汉娜•阿伦特政治哲学奖得主。主要著作有《迂回与进入》《本质或裸体》《圣人无意》等二十余部。在这本新书中,朱利安提出了20组欧洲和中文的对应词,以下是澎湃新闻摘译的6组,每一组词的第一个都是欧洲概念,而第二个则是中国思想提出的“反驳”。
这一切正如作者本人所说,“重要的不是转向另一种文化或是寻求某种折衷。我珍视欧洲启蒙运动的那些价值,而我去中国也不是为了思考自由,因为这不是他们的强项。我去中国是为了使自己向着另一种在世界中存在的方式开放。”以下的对应概念或许也有助于国人思考欧洲。
因果性(Causalité)—势(Propension)
因果性处于所有西方思想的起源处。我们不是描述眼前的事物,我们解释它们。并且,我们解释的方式是离开事物,以便在它之外探求原因。希腊人曾寻找“第一因”,比如神;而“cause”(原因)和“chose”(事物)来自于相同的拉丁语词根。通过原因来理解事物,这一模式正是“科学”的基础。
至于中国人,他们在论理时与其说在解释,不如说是在暗示。这正是所谓的“势”(propension,倾向):重要的是我们不再把事物与其发展的方式分割开来。然后“势”的观念也同样用在历史(“史”)研究中。
当中国的历史学家讲述帝国的诞生时,他所做的不是寻求其原因,而是描述中国社会向着某种统治方式演变的整体倾向。在西方,倾向这一观念仍处于边缘,不过,也许因果性模式也有其局限。
主体的能动性(Initiative du sujet)—幾之势(Potentiel de la situation)
在欧洲哲学中,一切都从“我”开始(笛卡尔)。人被设想为“主体”,后者既能思考也有所欲求,他是某一能动的主体,并使自己处于一切事物的开端。
中国思想更倾向于从局势出发探讨其潜能。行动的动力不再是“主体的能动性”,而是“局势的潜能”,即“幾之势”。
纵横家是独具中国特色的人物,他们所做的不是制定某些计划或者依赖某一“天才之举”(我们要注意西方人对这些理性中的疯狂自相矛盾的激情……)。中国的贤者-谋士所做的不如说是观察那些有利因素,以便使局势向着有利自己的方向发展。
自由(Liberté)—虚待(Disponibilité)
被因果性纠缠,西方思想不断反思个体如何能够从中解脱。我们的理想是不再服从那些强加给我们的规定,并将之称为“自由”。自我-主体首先是被赋予自由的:这是他的首要品质,他的价值也正是从中衍发。
希腊人将自由与奴役相对立,并在面对波斯人时肯定了自由的紧迫性,在这之后自由成为城邦和内在的精神生活的理想。中国人没有这种政治经验,反之,他们发展出我所谓“虚待”的概念。
自由意味着有选择,而“虚待”则等同于消解任何立场,它意味着不做决定,意味着完全“开放”,不遵循任何既定规划,它使人不会受到任何挫折。孔夫子曾说圣人“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当弗洛伊德解释说精神分析师应当(和被分析者)保持“同样无拘无束的注意力”时,他隐约预感到的不也是同一种“虚待”?
当然,我们也不该抱有太多幻想:“虚待”同样也是服从于某一种权威。因为在政治中,我们总是在一边或另一边,不采取任何立场则等同于效忠。由此,我们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中国士人从来不会正面提出“我控诉”。
正(Frontalité)—奇(Obliquité)
我们的政治空间是围绕着对立(affrontement)组织起来的。在雅典,无论是战争还是集会,决定只能从面对面的争论中产生。中国人更倾向于侧面、间接和迂回,即所谓“奇”。在正面对立中,我们互相损毁。在中国,政治批评只能是间接的,不过,中国的文人已经将其发展为一门艺术,这使它变得愈加危险。
中国最早的诗歌论著之一已经提示人们为了不冒性命危险,要通过意象传递隐晦的意义。我们也看到近年来,随着极左思想影响的逐渐消除,中国共产党如何能够根本地自我变革。不过,这一变革是借助于自身话语悄无声息的转换,而不是公然唱反调,它会让我们逐渐领会到其演变过程。
天启(Révélation)—中庸(Régulation)
神启和它的世俗版本革命构造了西方人对时间和历史的感知:事物总是有先有后。中国人则避开了时间连续体中的断裂,并且倾向于预先确定的规则或规范的调节。“中庸”意味着变中自有不变:因为不会偏离轨道,所以万物运行自会更新。这正是中国人敬畏“天”的原因。
与规则不同,“中庸”不会模型化,它不会做出决定。正因此,中药是一种调理医学,而不是手术。与其同疾病抗衡,不如通过调理保持身体健康。
彼世(Au-delà)—间(Entre)
希腊人提出了彼世的概念,并将善、正义和真放置其间……形而上学的一切意义都在于此。他们区分出经验现实的此世和理想性的彼世,由此把世界分为两份。真理永远在彼岸,在极限处,而希腊人对二分法和截然对立的偏好也正是由此而来。
在理论和历史中,这样一种设置自有其效力。正是借助于这一设置,知识分子能够作为自治主体和自主的形象凸显出来:面对权力,他能够以这个理想性的世界为依靠。
不过由此一来,希腊人也就忽视了事物的“间”,也就是所有那些中间事物,后者正因为“间”而隐晦不明。亚里士多德知道如何定义黑与白,但对灰色他就束手无策了。因为“居间”就其本性来说没有自在:它没有本质。不过,世界的生机、呼吸的流动正是穿行于这未被规定的朦胧与模糊。“间”这个象形文字很好地说明了“居间”的观念:在两扇门之间,月亮的光芒穿越而过。
(胡新宇编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