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街区观察|中华第一街背后的城市多样性

沈思睿/上海市地方志办公室三级调研员
2021-06-14 10:46
来源:澎湃新闻

南京东路位于上海闹市核心区域,大店名店鳞次栉比,百业兴盛,每天吸引无数的游人和顾客。人们对它从来不会吝惜溢美之词,这里被称为中心的中心,精华之精华。而南京东路在近代上海城市化的过程中也有着不可替代的典型意义。上海作为国际化大都市的各种珍奇亮丽,都在这里闪耀辉映。

但今天,我们要与大家分享南京东路的“另一面”。城区的形态和内涵,都有显性与隐性之分,对街道、弄堂、建筑的熟悉程度,是与我们接触、了解、体验的深度成正比的。当然,显性与隐性并非互相抵触的,事实上,它们是水乳交融的,往往显性蕴涵隐性,隐性附着显性。我们也可以用另外一个词来表述,那就是“多样性”。

南京东路以北,苏州河岸线以南,西藏中路以东,河南中路以西,这片面积大致为0.6平方公里的街区里有着哪些丰富形态呢?以下就是我们的体验。

(苏州河小分队街区体验请见:苏州河体验图志|在繁华南京东路的后街搭乘末班“时光机” )

虹庙:现代都市生活中的传统印痕

美国华裔学者卢汉超教授出版过一部相当有意思的著作,《霓虹灯外:二十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Beyond the Neon Lights : Everyday Shanghai in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书中认为:“上海虽然是中国最西化的城市,但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仍保持了许多传统的方式,不少里弄保持着传统城镇的生活方式。”

时至今日,有些传统还在延续。当然,延续需要载体,从这一点来讲,虹庙可以作为一个样本。那么它在哪里呢?可能连很多上海市民都不会注意到,就在距离南京东路闹市(近福建中路)咫尺之遥的小弄堂内——石潭弄48号,方寸之地却是别有洞天。

清同治《上海县志》中关于保安司徒庙的记述

1884年,上海县城厢租界全图中标注的保安司徒庙位置。直隶路就是现今的石潭弄

1909年,上海《图画日报》中绘制的司徒保安庙

据史料记载,虹庙原名保安司徒庙,确切的建成年代不详,一般认为明万历年间已成规模。因外墙为红色,故俗称红庙,也作虹庙。清同治《上海县志》中写道:“保安司徒庙在北门外矴沟浦上,郡邑诸旧志作矴沟庙……”

这里出现了两个有意思的地名:“北门”和“矴沟浦”。“北门”比较好理解,即指上海县城的一个城门。历史上,上海县城先后有三处“北门”,分别为晏海门、障川门和拱辰门,俗称则按修筑时间以“老”“新”“小”来区别。按地理方位推测,县志中关于保安司徒庙这段文字记载中的“北门”应为老北门,大约现今河南南路人民路口的位置。此地向北至红庙直线距离仅为1公里。

那么“矴沟浦”又是什么呢?上海开埠之前,洋泾浜(现今延安东路)以北至苏州河一带(当时俗称北门外),曾经纵横交错着大大小小的河浜和沟渠,尽显水乡本色,而“矴沟浦”便是其中一条。

2015 年4 月24 日《文汇报》第 T07 版(文汇学人)刊文《上海外滩地区历史景观研究(开篇) 》 ,著名历史学家、复旦大学教授周振鹤先生以道契等原始资料为依据,对外滩地区的历史变迁做了详尽阐述,其中明确记述“河浜在道契档案中也都有相应的反映,例如英册道契第 277 号第 284 分地、第 221 号第 228 分地道契记载了位于今南京东路近福建路口的水浜名为‘丁沟浦’”。

开埠前外滩地区水域复原图。图中可见丁沟浦基本与虹庙处在同一个区域。资料来源:周振鹤、陈琍,《海外滩地区历史景观研究(开篇)——近代繁华之前世(1843 年前后)》

这样一来,疑惑就迎刃而解了。魏晋之后,“寄情山水”日渐成传统信仰中的一种特殊追求,所以寺观往往是依山临水而建的。据《上海宗教志》记载,丁沟庙原是高、瞿、谢等姓的家庙,时由佛僧住持。清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住持僧因故将庙产典卖给毗邻的淞南道院住持张道士,便改为道观。张道士接管后进行修葺,自任住持,世代相袭。

由于原位于冷落的城郊,所以虹庙并不显眼。鸦片战争后,上海辟为租界,庙产恰处于日渐繁华的商业街南京路畔,于是香火日盛,清末民初时,已成为上海香火最旺庙观之一,信众游客络绎不绝。其主要宗教活动为农历二月十九日、六月十九日和九月十九的观音诞辰、成道日、出家日,还有春节和每月的朔、望等日。

20世纪20年代,南京路虹庙入口(图左侧飞檐斗拱处)。图片来源:pastvu.com

20世纪40年代,南京路虹庙入口。图片来源:pastvu.com

1937年淞沪抗战爆发后,上海华界沦陷,不少寺院道观被封锁,唯独虹庙因地处租界内,而暂且躲过劫难,香火旺盛,势冠各佛、道寺庙、寺观之首。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该庙重组庙董事会,由杜月笙任董事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香客一度减少,1953年后又增。据史料记载1955年,有道士1人、香伙13人,占地672平方米。1959年,日均有香客约700人,春节则有2万人。1963年,春节进庙者38641人次。1964年9月,庙门改开于石潭弄(原正门现为张小泉剪刀南京东路店)。“文革”开始后,庙宇关闭,殿宇移作其他用途。

1993年,上海市道教协会收回部分产权,但并没有作为宗教场所对外开放。1994年2月,《新民晚报》曾刊发一则新闻,大意说:农历正月十五日凌晨三时许,南京东路原虹庙旧址前来了一群烧香客,从拎包里取出菩萨像,放在石潭弄48号大门前,插香,点烛,叩头跪拜。有人告诉这些香客此地已不再是虹庙了,一位老妇回答:“我老远赶来烧头香,心诚就行了。”

21世纪初,石潭弄原虹庙旧址依然吸引众多香客。图片来源:Katya Knyazeva

这种现象一直延续到二十一世纪初,其间因安全及火灾隐患,曾多次被劝阻。2014年之后,虹庙留存的建筑经过修缮后作为道教文化展示场所免费对公众开放。管理方也拟将其打造成为集非遗展示、文化休闲、公益讲堂等元素为一体的综合性公共文化服务平台,让更多市民和游客在领略中华商业第一街繁华的同时,也能感受到一份传统文化的延续。

贵州路上的“立体教科书”

贵州路始建于清同治五年(1866年),南起九江路,向北穿越南京东路、北京东路后,至厦门路。1865年租界当局实施道路统一命名办法,其原则基本上是“东西向以中国城市命名”“南北向以中国省份命名”,贵州路也是第一批按此办法命名的道路。

全长不足700米,宽不过10米左右的这条小马路曾经也是风云迭起之地,见证了近代上海多次重大历史事件。行走期间,就像在翻阅一部厚重的历史教科书。

贵州路101号,现今为上海市商贸旅游学校,校园内一幢风格独特的红砖建筑格外引人注目,这就是公共租界老闸捕房旧址。1925年5月30日发生的“五卅惨案”与其有着密切关系。

老闸捕房及英印巡捕旧影。图片来源:University of Bristol - Historical Photographs of China

“五卅”惨案现场。图片来源:University of Bristol - Historical Photographs of China

“五卅”惨案示意图。图片来源:1925年7月的《东方杂志》“五卅”事件临时增刊

20世纪30年代初,公共租界工部局将老闸捕房南京路大门堵封,改由贵州路门口进出。原“五卅”惨案流血地点——老闸捕房南京路大门处改建为商铺,即今南京东路766—772号的大光明钟表店。1959年5月26日公布为上海市文物保护单位。1977年12月7日重新公布为上海市纪念地点。1985年5月,上海市文管会在遗址勒石纪念并举行揭幕仪式。如今的“五卅”惨案纪念碑,是在20世纪90年代南京路步行街改造后重新设立的。

在距老闸捕房旧址以北不足百米的宁波路口,还有一幢体量颇大的历史建筑,它依街角之势而建,门牌号分别为宁波路588号、贵州路160号—170号,现名上海铁道宾馆(目前正在大规模改建中),原名中国饭店,1930年11月4日建成开业。建筑风格偏向于折衷主义,深棕色立面,有拼花面砖贴面,构成菱形装饰图案,是其主要特色。

1930年11月4日《时事新报》刊登的中国饭店开幕广告

20世纪30年代,上海中心城区老照片。图中可见南京东路沿线的七重天和新新百货的标志性高塔。另外较为醒目的是位于贵州路宁波路口东北角的原名“中国饭店”,以及老闸捕房的北立面。故此推测拍摄的机位是六合路、芝罘路周边向东南方向。这片老城区现在变化还不算大。图片来源:University of Bristol - Historical Photographs of China

这幢颇为豪华的老饭店也留下了革命的足迹。1937年周恩来同志在上海逗留期间,曾在此秘会上海地下党负责人,了解工作开展情况,沟通消息,布置任务。

1987年拍摄的上海铁道宾馆

沿贵州路继续向北,就接近北京东路了。这一段除去几条历史悠久的石库门里弄外,最有特色的当属各类五金店铺了。事实上,这类业态在北京东路及周边街区已延续百余年。据历年《上海商业名录》记载: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北京路有商号32个行业89户,其中经营五金有铜锡业源裕荣五金店、丁森记五金店2户、铁行源大铁号1户。1918年北京路及周边有各业商号99户,其中五金业28户。1925年后,钢铁业、五金杂铁业渐渐聚集于北京东路、浙江中路一带,五金零件、玻璃业分布在河南路、浙江中路附近,装潢业集中在宁波路,铜锡器皿业集中在福建中路。

20世纪30年代起至1937年8月淞沪会战爆发,由于闸北、虹口五金业主纷纷逃入租界,北京路五金经营户数大增,初步形成北京路河南中路与西藏中路之间的五金商业街。1938年北京路有各业商号419户,五金业123户,其中专营88户,兼营35户,并以实力雄厚的大型五金店为主,成为五金业最集中之地。从此确立北京东路五金街在全市的主导地位,延续至今。

就在贵州路北京东路口东北角,有一幢外立面颇为简洁的老建筑,原名金城大戏院,现为黄浦剧场。1935年5月24日,由电通影片公司出品的故事片《风云女儿》在金城大戏院首映,这是一部以抗日救亡为主题的电影,由著名电影艺术家田汉、夏衍、许幸之为编剧导演,袁牧之、王人美分饰男女主角。随着影片热映,其中由田汉作词、聂耳谱曲的《义勇军进行曲》以其激昂高亢的曲调,成为当时传唱度极高的歌曲。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该歌曲被定为国歌。

金城大戏院开业不久后的外景

1935年5月24日,《申报》刊登的《风云儿女》放映广告

厦门路的过去与衍庆里的未来

贵州路的北端讫于厦门路,这里就非常接近苏州河岸线了。据《上海地名志》记载,厦门路东起南苏州路与福建中路交汇处,经浙江中路、贵州路,西至西藏中路。全长不过500多米。1860年后辟筑,当时仅有东端靠近泥城浜(今西藏中路)一段。19世纪60年代后期全路筑通。

就是这样一条不起眼的小马路,却包含了上海近代城市化过程中的诸多重要元素。上海开埠前,因此地靠近吴淞江,水上交通便利,所以很早就形成了一个名叫“苏宅”的小村落,这也是江南水乡比较普遍的一种形态。1848年英租界第一次扩张之后,现今西藏中路厦门路一带被划入其中。当时由于地处偏远,并没有太多的市政建设,只有零星的屋宇和菜园等。

工部局绘制的1864—1866年租界地图(局部)。其中可见厦门路及泥城浜连接苏州河区域基本为空地

同治三年(1864年),租界工部局根据外籍侨民的动议,决定借鉴英国利用煤气照明的经验,在上海兴建煤气厂。工部局董事会考虑到原煤和其他原材料的运输方便,需要水路运输和船舶靠岸的条件,经酝酿察看,选中了泥城浜与苏州河交汇处的这块地皮。当年12月,第一座直升式储气柜及相关生产设施建成,而第一根出气总管也经现浙江中路折入现南京东路后顺利铺设至外滩。1865年,煤气厂开始供气,当时被称为“大英自来火房”,1900年更名为英商上海煤气股份有限公司,此为中国最早的煤气供应商。现今,西藏中路厦门路口,原“大英自来火房”所在地仍为上海市燃气公司办公场所。

清末年间老明信片上的泥城浜及“大英自来火房”。图中部煤气罐下方就是厦门路口

1920年《上海指南》上刊载的上海自来火公司广告。灶台的样式与今日无大差别,还有样板房供参观

厦门路上另一处近代市政管理的标志性建筑就是1868年开建,1870年启用的厦门路监狱(Amoy Road Gaol),俗称“厦门路西牢”。很多市民谈到上海的监狱,言必称提篮桥。可是很多人并不知晓,在距离南京东路闹市不到一公里的苏州河畔,还有这样一段隐匿的历史,厦门路监狱比提篮桥监狱要早33年。

清末年间拍摄的厦门路监狱外景及内部影像

厦门路监狱起初用以收押公共租界会审公廨判决监禁二、三年以上的华籍罪犯。1925年4月,工部局将厦门路监狱用于关押外国籍罪犯(1903年,提篮桥监狱启用后开始集中收押大部分囚犯)。外国籍罪犯分两类:一是会审公廨判决的外国侨民(法国人、日本人除外);一是代押各领事法庭判决的外国侨民。民国24年(1935年)9月,厦门路监狱关押的外籍囚犯也全部移送至提篮桥,全部房地产交工部局工务处使用,“厦门路西牢”也结束了其65年的使命。该地块目前为上海市排水管理事务中心使用,原监狱建筑还残留了一小部分,百年前的囹圄之困,依稀还能找到些许痕迹。

也算机缘巧合,本次街区观察接近尾声之时,我们来到了与“厦门路西牢”一墙之隔的衍庆里,这条弄堂的历史最早可上溯至1891年,当时沙逊洋行看中了这片夹在大英自来火房与监牢间的狭长地块,建起了衍庆里和衍庆东里两条互通的石库门里弄用以出租牟利。1929年,该里弄重新翻造,仍沿用衍庆里名称,总占地约9000平方米,建筑面积约12000平方米。总弄南门开在厦门路230弄,北门则开在南苏州路955号。

1891年7月17日《申报》刊登的衍庆里新建石库门招租告示

1913年商务印书馆刊印地图中标注的厦门路及周边区域,图中可见煤气厂、西牢以及衍庆里

20世纪80年代航拍的北京路、新闸路、西藏路和芝罘路“五岔口”。图中厦门路监狱旧址、煤气公司旧址及衍庆里清晰可辨

比较有趣的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衍庆里南苏州路一侧是一座体量颇大的三层砖木结构仓库建筑,大门用青砖砌制的拱形内凹式,整体立面以清水青砖为主,中部带有简洁的巴洛克式山花装饰及“衍庆里”弄名和“1929”建造年份字样。笔者查询了一些历史文献,暂时无法判断出这片沿河的里弄是何时改建为仓库的,但在1927年3月2日《申报》的一则题为“各团体筹备救护”的报道中,就已经提到“公共租界衍庆里大货栈两所可容二千人……”,由此推测,这座大型仓库很可能在衍庆里翻建前就已存在。此处还曾经为章华毛绒、纺织公司上海货栈、中国垦业银行使用。

2015年,衍庆里仓库被市政府批准为第五批优秀历史保护建筑。2017年,“百联集团时尚中心——衍庆里”改造项目启动,2018年3月28日正式对外开放。苏州河沿岸的城市更新项目又增添一处案例。

就在即将结束本次街区观察之时,我们发现与仓库只隔一扇铁门的衍庆里弄堂内,也是格外的热闹。各类详解征收政策的海报已经贴满公告栏,动迁开始了。阿姨爷叔们都在三五成群地讨论着这条百年弄堂及其数百户居民的未来。在我们这些旁观者看来,他们的心情可能是复杂的,居住条件改善的愿望已是触手可及,但要与相伴了数十年的老宅道别,总是令人伤感。不过就像这条弄堂名称寓意的那样,“绵延吉庆”,我们的城市在一天天地成长,未来总是值得期待。

结尾的话

此时又想起那天午间,我们坐在宁波路一家本帮小饭店内的情景。老板娘一边向我们推荐着“海苔黄鱼”,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道:“阿拉各爿店面也要征收了,以后开勿开,也吃不准。”看着进进出出、熟门熟路的食客,我想到,这局促,却充满生趣的空间可能就是中华第一街背后多样性最鲜活的注解吧,它毫无违和感,甚至还散发着令人愉悦的气息。

日夜交替与光影勾勒下的上海,我们感受着各种温度,也会回顾城市进程中的过往、思考发生在现在的种种,以及憧憬着未来。上海在为美好的愿景奋力打拼的同时也不会轻易丢弃时光的馈赠,在这座伟大城市数百年的发展过程中,能带给我们思考的、能打动我们内心的,除了空间还有时间。

(本文作者沈思睿系上海市地方志办公室三级调研员。参考资料包括《上海通志》《上海名街志》《上海地名志》《黄浦区志》《上海租界志》《上海公用事业志》《上海监狱志》等,部分图片源自网络)

    责任编辑:董怿翎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