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泡在网络流行语里的社会记忆

邵京
2021-06-01 12:01
来源:澎湃新闻

疫情中,我周围的人几乎都有幸能待在家里继续上班,也就少不了时常要在自己家电脑屏幕上跟一大群人挤进一个个小格子的熟人和生人开会。我疫情前不久退休,很少有机会体验这个新的社会交往方式。据说,开这种面对面的网会,最容易闹笑话的是谁忘记按下自己的静音键,把本来只是说给自家身边人的话说给所有开会的人听了。所有网会工具也会让你随时中止输送视频。忘记使用这个功能,笑话可能会闹得更大。这无非是向我们展示,见人说人话,见人做人事,是每个人社会交往能力的标配。我们还可能看出,要把说话与做事分得一清二白,也还会做容易的事。说话本身也是做事,这才使得考察语言成为审视社会的一个路径。这其实是件很难做的事,因为我的研究对象本身也是我的研究工具。

说话、做事、随波逐流过日子,就好比我们把两只脚都踩进社会生活的河水里。作为靠审视这条河为生的社会生活研究者,我们也许会自信到认为自己可能走到岸上来观察河水里的别人。我总觉得我们能在河里偶尔拎起一只脚就不错了。谦卑一点,后现代一点,就大可不必去追求坚实的河崖。我面对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打字,我也启用了我的社会交往能力标配。我言说的指涉是一项极有意义的语言研究,而我的言说依旧是一个社会举动。这时,我说的话,做的事,都在试图呼应一个既定的社会交往场景的前设。由此可见,或多或少的言不由衷才是实情实境中的社会行动,不然话出的话也就只能是语言教材里那种从不沾水的例句。不过,我们也没有必要把言说看得如此无力。就算是最不由自主的言说,比如所有宗教里都少不了的语录经文背诵,也会有非常强劲魔幻的创造性,不然谁还会去宣誓或者祷告?

言说与其场境是相互依存的,非要说出个孰先孰后就有失迂腐了。开网会忘记按静音关视频会闹笑话,但这种可能本身就是网会这个社会情境的一个构成部分。我反正不会相信意外一定在先,故意一定在后。故意不按静音,其效果无异于戏台的上演员穿透那堵看不见的墙,直接跟观众说话,不过在戏里这叫旁白罢了。其实,仅说旁白还不够,多少也得挤眉弄眼一番,这到了网络这个社会交往场境里就成了表情符号。意外的叫“闹”,故意的则叫“搞”,搞笑。“搞笑”其实跟我们研究者做的事情异曲同工,都是一只脚在河里,一只脚在水外,人类学里叫“参与式观察”,更加本土化一些叫“文化自觉”。

有学者用“网络国风”来描述这段浸泡在网络流行语里的社会记忆。这个“风”字给人非常多的联想,我特别喜欢;前面加上个“国字”更是绝妙。两者恰好是相互依存的前提及应答。如果去看戏,没有正戏里主人公的一本正经,尽是旁白,那旁白也就一点不逗人,会跟听大报告一样索然无味。其实,在2007年到2013年这段特定的社会记忆里,“国”与“风”之间有着一种持续的近密关系,跟一些其他的宗教文化背景里正统与狂欢的交替呈现有所不同。可以把这一段时间内的社交网络比作一个广场,我们也不妨将其看作一条穿过一座城市的大道。这个由网络支撑的新的社会交往平台进入我们平常百姓生活时,也就赋予了我们“网民”这种前所未有的社会身分,让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在理论上暂时扮演网下不可能获取的角色,走进这个广场,走上这条大道,加入到狂欢节的行列。这是一段十分值得珍惜与回味的社会记忆,因为单纯的网民顶多只是一些角色或行头,到头来,算数的还是些实名的社会身份或角色。广场不会一直闲置,迟早会塞满商场与机关,大道上也终究会只有手续齐全的车辆。

我想起曾在一个网址是“t.people.com.cn”的社交平台上的一段生活。这个网址现在已经联不上了。它是《人民日报》仿推特在自家门户搭建一个也许是当时唯一的实时网址社交平台。我在这个平台先陆续注册了不下30个用户,很多用户名都会跟当时热门的新闻人物有关。每天我都要花费很多时间戴这些不同的面具发言,参加各种论坛的讨论,着实体验了一番多重人格症可能带来的愉悦与烦恼。连续几个月我都可以说是一个重症网瘾患者。可惜当时没有想到保留这段真实生活的经历。当时我给自己 “不务正业”的借口是我是在做研究,其实参与比观察的成分要多得多。

眼下,社交网络早已经成为我们社会生活中理所当然而常常不被察觉的一个部分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重温前十年前后那一段网络为我们留下的社会记忆就变得更加重要了。

    责任编辑:黄晓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