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厅|柏林施普雷河畔的“乌托邦”

刘泉泉
2014-12-09 16:27
来源:澎湃新闻

        在柏林米特区(Mitte)东南部、施普雷河(Spree River)南岸的一块儿尚未开发的空置地上,自2012年6月起,逐渐发展形成了一个河边聚居地。

        沿着横跨施普雷河的席林大桥(Schillingbrücke)南边桥头拾阶而下,到河岸边往西走,行约百余米,便可看到“Teepee Land”的大门。这是一个面朝东边的、简易搭建起来的、永远开放且永远持欢迎姿态的大门,也是Teepee Land的主入口。门口的黑板上写有Teepee Land“公约”,明确提出无种族歧视、无性别歧视、禁止贩卖毒品等要求,对居民和访客的行为做了基本的规定,并特别指出这里是“公共的以及社区的空间”(public and community area)。

自席林大桥西眺施普雷河畔。 作者自摄

Teepee Land入口,作者自摄

        为什么叫做Teepee Land?“teepee”一词的含义是印第安人的帐篷,在这Teepee Land中散布着十几座大大小小的帐篷,有大约50位(夏季和冬季的居民数量不等)来自世界各地的居民居住于帐篷中,这个小型聚居地也因此得名。Teepee Land的平面布局清晰明了,一条可供行人与自行车通行的道路蜿蜒贯穿东西,帐篷分布在道路两侧。在过去的两年时间里,Teepee Land的居民们亲手为自己也帮助别人搭建起帐篷(目前共有17座帐篷),共同修筑了道路,并修建了进行公共活动的帐篷和木屋,把河边的一块儿荒芜空置地建设成一个乌托邦式的家园。

        Teepee Land首先是居住社区,这里有住宅(帐篷),有公共活动场地,甚至有对外开放举办各种表演活动的小舞台,有简易的公共厨房和厕所。对城市而言,这里是公共空间,任何人在任何时间都进入这里,在此休憩、聊天、参加聚会,只要不做破坏活动,均是受到欢迎的。这是一个完全由居民用自己的双手建造、并进行自我管理和维护的社区。

Teepee Land的帐篷和道路,后为柏林制冰厂遗址。 作者自摄

        Teepee Land的故事,不仅已屡见于德国的报纸和其它媒体,而且来自欧洲(荷兰、法国等)甚至美国的媒体都对其关注和报道过。当笔者表示,要撰文向中国读者介绍Teepee Land之时,受访居民均欣然表示期待。

        历史演变

Teepee Land所在区域位置,作者自绘

        Teepee Land所在地段,没有道路名称,没有门牌号,位于克佩尼克大街(Köpenicker Straße)以北、施普雷河以南,席林大桥以西、米歇尔桥(Michaelbrücke)以东的一块儿闲置地上。其行政划分属于现在的米特区,是米特区“北路易森城更新”(Sanierungsgebiet Nördliche Luisenstadt)项目中的一部分。“路易森城”(Luisenstadt)这个名字,要追溯到1802年,当时的皇帝弗里德里希•威廉三世以自己的皇后路易丝(Luise)之名来命名施普雷河南岸的一片城市区域——而此区域的发展,始于13世纪,是克尔恩城(Stadt Cölln)跨过施普雷河向南扩张的新城区。19世纪的路易森城,经过皮特•约瑟夫•莱内(Peter Joseph Lenné)的规划。1920年,路易森城被分为两部分,分别划入北边的米特区和南边的克罗依茨贝格区(Kreuzberg)。

1904年的路易森城。 图片来自网络

        从克佩尼克大街—西里西亚大街(Schlesischer Straße)往北到施普雷河的这段滨河地,是历史上的工业和小手工业集聚地,经历了深厚的基础发展期。今天尚可看到始建于1860年代的柏林制冰厂的高大的红砖厂房,Teepee Land与其毗邻。克佩尼克大街在设计之初,并非作为沿河景观道路,而是承担了服务于沿河贸易的交通功能,同样,施普雷河承担了沿河贸易的水路交通。这样,陆路和水路交通在此得到很好的结合、交接和中转。彼时的滨河区,并未像今天这般考虑滨河景观资源,更不考虑将其作为城市开放空间。

        二战之后,路易森城受到了严重损毁。随着东西德分裂,柏林墙兴建,席林大桥所在位置刚好是原东西柏林的分界线。在大桥南端、Teepee Land主入口东边,有一段已经满是涂鸦的柏林墙遗迹,而河岸边还保留有当年修筑的铁丝网。也就是说,Teepee Land所在位置是当年的“无人区”。河边的一个船坞码头也被东柏林警察拿来作为警方巡视船的泊点。

        两德统一之后,与许多其它城市地段一样,柏林市中心区的施普雷河南段,作为历史上东西的分裂割据的“遗产”,面临着重整和开发。由政府主导,米特区、克罗依茨贝格区、弗里德里希扇区(Friedrichshain)都各自(或联合)针对其滨河空间做出重新开发的规划和设计。滨河区的更新,各种挑战与机遇并存。例如,“路易森城”的港口和商贸功能已退出历史舞台,新的功能被引入,施普雷河有景观价值和吸引力的空间,与繁忙的公路交通、封闭的沿河区域出现了矛盾。

        “占屋运动”

        那么,从原滨河工商业区,到冷战时期的无人区,再到今天空置而未充分开发的地块儿,这里如何成为Teepee Land的诞生地呢?Teepee Land不是官方规划和设计的结果,若要定义和归类此现象,当属柏林诸多“占屋运动”中的一个案例。

        柏林的“占屋运动”(Hauseesetzung)兴起于1970年,是带有政治性的激进运动。最初只有房屋的占据,后来也出现对城市空间的占据。“占屋运动”与1968年之后的世界政治、经济格局和思潮紧密相关,同样出现在欧洲其它国家和地区。在柏林持续了40年的占屋运动,虽然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区呈现出各自的特点,但从未中断过。1970年代和80年代,普遍的文化思潮(环保主义、反核电、朋克文化等等)成为“占屋”爆发的大背景,运动发生的主场地是西柏林的克罗依茨贝格区,以及舍内贝格区(Schöneberg)。两德统一之后,伴随民主德国的逐渐垮台,东柏林境内的一些建筑和城市地块儿出现了法律上所属不明确的情况,占屋者发现并利用此有利条件,占据暂时空置的房屋,东柏林的弗里德里希扇区和普伦茨劳贝格区(Prenzlauer Berg)也成为“占屋”集中的区域。在进入千禧年之后,越来越多的“占屋”不再明显具有传统左派斗争的反抗意味,而是针对如反对房租上涨等具体事件,并带有明确目的。Teepee Land就属于这样一个不具有政治性的“占屋运动”。

        从“占屋运动”发生之初,警方就必然的介入并清理被占据的房屋和场所,随着占屋的持续发展,来自警方的制裁也从未消失过。其中,清理力度最大的当属90年代中期,暴力流血事件也不可避免的发生。从1970年到2014年,柏林共有超过630场占屋运动,包括房屋和房车的占据,迄今已有超过200起“占屋”合法化。

        Teepee Land的发起者和创始人弗里格•费舍尔(Flieger Fischer)先生,是一位从事自由职业的艺术家。他于2012年2月发起了位于克罗依茨贝格区的名为“卡弗里待耕地”(Cuvrybrache)的“占屋”活动,具体地段位于西里西亚大街和卡弗里街(Cuvrystraße)交汇处以北,朝向施普雷河的一块儿滨河地。但后来,他对那里的“占屋”运行结果不满,沿施普雷河另行寻觅,终于找到一块新的空置地,在此安营扎寨。

        弗里格喜欢住在河边,风景宜人,并且可以直接从施普雷河里面钓鱼。他对Teepee Land的运行非常满意和自豪。在Teepee Land诞生之初,这是一处“非法”的占屋活动。而随着Teepee Land规模的发展壮大,终于得到米特区政府的关注,政府却并未像1990年代那样进行暴力的清理,而是接受了Teepee Land的存在,目前允许他们在既定范围内发展。

        城市发展的博弈

        弗里格•费舍尔声称:“我不是政客,我也没有政治性活动。”笔者采访的其它几位Teepee Land居民,也都表示最初只是需要一个容身之所,把这里看作居住的社区。

        作为沿河的狭长聚居地,Teepee Land的居民开发了一段原本无人通行的滨河区,并与周边社区相处融洽。今天,任何人都可以从席林大桥南端沿河岸而行,穿过Teepe Land,一直通行至“施普雷耕地”(Spreeacker)和“柏林施普雷田地” 社区(Spreeefeld Berlin,以下简称SFB)。在Teepee Land建立之初,背倚尚待开发的柏林制冰厂,几乎是处在一片荒芜地,没有完善的基础设施可以利用,用电来自蓄电池,过着仿佛都市中的游牧人的生活。后来,随着西边三栋SFB社区公寓的建立,Teepee Land居民与这个现代化住宅好邻居迅速建立联系,引电到Teepee Land中。SFB社区将河边的船坞码头改为了酒吧,而Teepee Land居民也到酒吧中去工作,以部分地补偿电费。

Teepee Land的简易小舞台。

        如开头所述,Teepee Land有可供乐队等表演的舞台,不定期有艺术家到此进行演出,居民亦常常在周末组织和召开派对,在网站上时时发布活动通告,所有活动都面向任何人开放。在Teepee Land中,“游客”几乎每时每刻都存在,而附近住在公寓楼里的其他居民也会被这里吸引,在空余时间前来参加聚会活动。

        同时,Teepee Land保持高度自治。在柏林这样一个鱼龙混杂、散布着流浪汉和潜在非法毒品交易的城市,Teepee Land明确禁止一切非法活动。在Teepee Land达到一定规模之后,申请入住的人都要经过全体成员的讨论。在夏季,一个帐篷可能会收留5、6名住户,人数最多可高达70人。对这样一个社区而言,良好的管理是不可或缺的。Teepee Land不具有某些“占屋运动”的抗议姿态,而表示出对城市和周围环境、社区的友好姿态。

        那么,Teepee Land的存在,对城市而言有弊端么?

        对城市规划部门来说,Teepee Land的存在,无疑成为规划设计和决策的制约。Teepee Land的居民被邀请也乐意跟政府对话,他们参加米特区城市规划和管理部门的会议,跟城市管理者以及其他市民一起讨论这块儿滨河地的发展。但是,毋容置疑的是,Teepee Land的居民把自己打造的社区奉为最高利益,土地使用者和土地所有者之间的矛盾与争斗不可避免。

        德国的城市规划与设计,在推进过程中采纳了许多民主措施,柏林自不例外。米特区政府建立了“路易森城地区发展促进”(Födergebiet Luisenstadt,http://www.luisenstadt-mitte.de)官方网站,官方信息集中在网站上发布。从2013年9月开始,市政规划发行了一个报刊,叫做《克佩尼克之角》(ecke köpenicker),内容是对“北路易森城”项目的持续研究,在网上公示,任何人均可下载。截止到2014年11月,报刊已经出了7期。此外,截至目前,每周二下午,市政部门定期定点举行的邀请当地居民参与的“北路易森城”发展规划的讨论。居民可以提出问题,表达自己的观点,与米特区规划部门的工作人员讨论,而规划部门也对问题进行阐释和解答。

        有20余年历史的民间组织“路易森城的市民协会”也经营有自己的网站,(Bürgerverein Luisenstadt e.V,http://www.buergerverein-luisenstadt.de),并与政府规划部门保持交流合作关系。Teepee Land的居民虽然并未参与“路易森城的市民协会”,但是与协会保持着良好的交流和沟通。

        2013年10月,米特区市政规划颁布了《施普雷河畔散步道可行性研究》(Machbarkeitsstudie Spreeuferpromenade),滨河区这片狭长地位于企业法人所有地和政府所有地(施普雷河)之间,而市政部门将其纳入了政府统一规划设计。在这份官方文件中,对Teepee Land也有提及,称其为“非正式聚居地”(informelle Siedlung)。市政规划希望设计沿施普雷河畔设计宽阔的滨水景观道,而这条滨河景观道将直穿Teepee Land。2014年3月,市政规划部门举办了“北路易森城交通规划概念研讨会”(Diskussionsveranstaltung zu den untersuchungsergebnissen des Verkehrskonzepts nördliche Luisenstadt ),由政府人员、规划设计师和当地居民参与。滨水景观道的设计得到了Teepee Land居民一致强烈反对。市政规划部门同时听取了多方人士的意见,作出了修改和再讨论的决议。诚然,市政规划提案被否定还有来自历史文物保护的原因,原柏林墙遗址在Teepee Land东入口不远处,且沿河建有一道钢丝网——现在看起来像是Teepee Land的部分“围墙”,其实是原来柏林墙的一部分。

        对“北路易森城”滨水区的发展,对Teepee Land的未来,现在还没有一个决策和定论。创始人弗里格从搭建第一个帐篷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没有用地所有权,也一直不确定Teepee Land究竟能走多远。但这不妨碍Teepee Land居民对这个自治的社区有深深的热爱,他们希望Teepee Land能够长久存在,不要被未来的规划发展踢出局。显然,这与市政部门的规划期许是有差距的。

        结语

        Teepee Land,一个非常小的地块儿,映射出了整个城市交织的历史、政治、经济、文化——这一个个看似抽象空洞且不具体的词语,在这里切切实实于一砖一木之上得到了体现。

        若说,这样一个与我们的政治、经济、文化背景如此不同的地方,对今天我们自己的城市和家园的发展、建设有什么启发的话,我想,更多的是对城市问题的尊重和审慎的态度。城市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命题,它不是一个简单的向自上而下、或者自下而上传递的过程,而像是一张交织的网,不同身份的利益集团和个人扯着自己的那根线,多方博弈,重要且必要的是搭建起(并努力搭建好)这张供多方博弈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