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丘比丘,一步一步重新发现失落之城

2021-05-24 09:48
上海

马克·亚当斯

【编者按】16世纪中叶,当秘鲁沦为西班牙殖民地后,民间就一直传说:在秘鲁茫茫的安第斯山脉中的崇山峻岭中,埋藏着一座神秘的印加古城。然而,300多年间,探险家们多方寻觅,均无所获,甚至在秘鲁独立后100年里也无人涉足。

直到1911年7月24日,来自美国的历史学者、耶鲁大学教授海勒姆·宾厄姆三世(Hiram Bingham III)让西方世界注意到了这座失落的印加城市。他在距印加古都库斯科城120公里、海拔2400多米的群山之间,发现了一座被白云和密林覆盖的高原城郭。因为考古学家无法得知它原来的名字,于是借用了附近的山名,称其为马丘比丘(Machu Picchu),意为“古老的山巅”。

然而,在将近一个世纪之后,这位曾经的英雄探险家却被新闻报道视为贩运文物的罪犯和欺世盗名的窃贼,批评声不断,围绕宾厄姆的种种谜团也浮现出来。

作者马克·亚当斯,是一名探险旅行杂志的编辑,他决定调查事情的真相,重走宾厄姆的艰险考察之路。他不仅熟读宾厄姆的名著《印加的失落之城》,而且参考了宾厄姆深藏在耶鲁大学图书馆的全部笔记和档案材料。

在一位澳大利亚籍户外生存专家和几位说盖丘亚语的骡夫的陪伴下,亚当斯从古代印加首都库斯科出发,沿着宾厄姆的足迹,走进秘鲁险恶而具有历史感的丛林当中。在旅途中,他一点点揭开那位备受争议的探险家的动力、野心和才能,也让那个遥远模糊的印加帝国重现真容。

《到马丘比丘右转》,马克·亚当斯(美)著,范文豪 译,罗新 主编;商务印书馆; 2021年4月

经出版社授权,本文摘录其中“黄金摇篮”一章。在这场旅行里,作者来到了丘克基拉奥,这是媲美马丘比丘的另一处印加遗址,一百多年间,许多探险者们来过这里寻宝,又留下了怎样的故事呢?

黄金摇篮

20世纪初,考古学这门相对新兴的学科开始让人们思考那些可能埋藏于地下的古代奇迹。没有什么考古发现比失落的城市更具浪漫色彩——或者更有可能吸引公众的注意力了。1868年特洛伊的发掘和1900年克诺索斯的发掘都是受到了古希腊传说的启发。当宾厄姆步履艰难地走到被遗弃的丘克基拉奥城堡时,奇琴伊察(Chichen Itza)玛雅遗址和埃及国王谷的挖掘工作正在进行之中,当时人们预计这些挖掘将让一些古代最宏大的宝藏得见天日。1911年1月,也就是宾厄姆到达马丘比丘的六个月前,《纽约时报》发表了一篇头版报道,标题反映了当时人们对失落文明的狂热:德国人在非洲发现了亚特兰蒂斯。

在19世纪,少数几个有勇气去丘克基拉奥的探险者,与其说是被寻找“印加失落之城”的梦想所驱使,不如说是渴望在一个潜在的山顶黄金国(El Dorado)寻获财富——之前的殖民征服者曾试图寻找黄金城,但以失败告终。法国人莱昂斯·安格朗(Léonce Angrand)说自己听到了一些传闻,“当太阳种族的最后一批幸存者回到这个处于蛮荒之地的避难所时,巨大的宝藏便被埋在了废墟之中”。J.J. 努涅斯,曾请求宾厄姆去参观该遗址的地方长官,正在寻找“黄金摇篮”中的宝藏,它们可能藏在阿普里马克河上游的植被之下。几年之后,秘鲁国人才开始认为这些古代遗迹是祖国历史遗产的一部分。宾厄姆到达时,努涅斯的人正在引爆炸药,炸毁那些印加建筑,以寻找隐藏的印加宝藏。

探险家宾厄姆在马丘比丘。  维基百科 图

作为历史学家,宾厄姆的一大优势是收集证据。在丘克基拉奥,他严格遵循了皇家地理学会《给旅行者的提示》(Hints to Travellers)中规定的程序,该手册一直是两代环球旅行新手的“傻瓜式指南”。(“在其中一章中,我发现了关于面对史前遗址时应该如何做的内容。”宾厄姆写道,“仔细测量数据,大量拍摄照片,尽可能准确地描述所有的发现。”)相对于两年后在马丘比丘的发现而言,眼下在阿普里马克山上四天的忙碌就是前者的彩排。宾厄姆也磨练了自我推销技能。离开丘克基拉奥几天后,《纽约论坛报》(The New York Tribune)上出现了一则简短的通知:“耶鲁大学的海勒姆·宾厄姆教授正在秘鲁南部开展历史研究,他写到他在阿班凯附近发现了迄今最重要的印加遗迹。”

宾厄姆到达丘克基拉奥时,还不知道它和马丘比丘有那么相似。丘克基拉奥就像马丘比丘的兄弟一样,建在一条远离圣河的山岭上,那里几乎可以看到四面八方的壮丽山景。从它坐落的位置,可以眺望三座高耸入云的山峰——那是印加宇宙学中重要的阿普,或称圣山——和从马丘比丘看到的神圣山峰很像。这两个地点都分上下层,围绕着一个中央广场建造,并在一端设计了一个高架观景台。两地都被石墙围成的梯田包围着,梯田是种植庄稼的地方,也可以为不稳定建筑场地提供工程学上的支撑。两者都不太容易接近,过去与现在皆然。而且这两处遗迹似乎都与自身所在的岩质地貌做到了无缝融合,像开裂臼齿上的牙冠一样,钉在了山顶上。

丘克基拉奥      维基百科 图

马丘比丘    维基百科 图

从审美和宗教的角度来看,这两个地方的美景都很重要。印加人是崇拜自然的泛神论者,太阳神因蒂是最高的神。印加皇帝可以通过神权进行统治,当然,他的神权源于其太阳之子的地位。仁慈的大地之母曾经(现在依然)被尊为生育女神。最伟大的圣山们被认为拥有各种各样的力量,在某些情况下,还拥有各自的人格。在丘克基拉奥,有很多圣山可供印加祭司选择。我们抬头看着遗迹时,约翰说道:“据说西班牙人从未找到过马丘比丘,但我不认同这种说法。”“这里才是他们从未找到的地方。这里的云雾森林”—— 一种云雾笼罩的高山密林——“大约三年后就能长成一茬,最高可达十几米。”事实上,从远处看,那些长满了草、看上去适合野餐的丘陵实际上是布满茂密丛林植被的陡坡。一些考古学家认为丘克基拉奥可能比马丘比丘还要大,尽管我们暂时还不能确定,因为它只被发掘出了20%到30%。约翰说:“当它全貌尽现之时,将成为世界上最壮观的考古遗址之一。”

事实上,这里的确让人印象深刻。丘克基拉奥的石块建筑不像某些印加遗址那样令人瞠目结舌;该地区可用的石头质地较软,需要使用黏土作为砂浆来黏合,所以库斯科和马丘比丘冰屋般精确的圆顶建筑是不可能在此复制的。然而,从选址和景观设计的角度来看,丘克基拉奥是一个杰作。我花了几个小时在约翰身后的场地上踱来踱去。我们两度历经长途跋涉后到了山顶上巨大的“乌斯努”平台,那里是丘克基拉奥的西部边缘。“乌斯努”是用来举行宗教仪式的场所。约翰对它们特别感兴趣。一只流浪狗一直跟着我们,它要么是爪子不好,要么就是刻意在模仿我卓别林式的步伐。

山顶上巨大的“乌斯努”平台。  维基百科 图

“注意看,‘乌斯努’是如何将这两座山峰分隔开来的。”约翰一边说,一边来回踱步,手里拿着全球定位系统进行测量。“正中间就是冬至日太阳直射路线。”这个“乌斯努”也因前第一夫人伊莲·卡普—托莱多的直升机降落于此而闻名,这是她的个人喜好之一。(尽管她丈夫已经下台,她自己也到斯坦福大学教书去了,卡普—托莱多仍然是秘鲁各种传言的主角。我在丘克基拉奥多次听说,她和“一些法国人”正暗暗计划在那里建造一家五星级酒店。)当时和我们在一起的可能还有其他五位游客,而秘鲁国家文化研究所工作人员的数量至少是游客的两倍,他们都是满怀热情的年轻员工。

约翰与国家文化研究所有着某种爱恨交加的关系。在库斯科,他咆哮着说,他们将一切都政治化,弄丢了那些重要文物,还允许开发商以进步的名义摧毁印加遗迹。综合约翰的各种抱怨,我能够推断出他曾不止一次主动提出与国家文化研究所分享他的研究,而且这些提议没有得到对方的赞赏——或者更糟糕的是,压根就没有得到他们的认可。在丘克基拉奥,他抱怨国家文化研究所重建一些建筑时是何等笨拙。他说得有道理。虽然印加工程师在许多方面远远领先于世界其他地方的同行,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没有安装过现在支撑着几个门口的混凝土浇筑的门楣。在该遗址最近重建的部分,石块的砌工与我祖母家的石板壁炉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丘克基拉奥遗址上的石头房子  维基百科 图

我看到约翰和国家文化研究所的人大约交流过十几次,每次都会发生同样的事情。国家文化研究所的工作人员会过来要求检查我们的票根,不到五分钟,他就开始问约翰问题,盯着他的照片。照片被他保存在一个小小的塑料相册里,相册封面是史努比。相册里都是约翰这些年奔走中看到的一些奇景:印加时代之前的定居点、失落的古道、神圣的岩体。他在库斯科城外租了一个储藏室,把几盒蓝色小笔记本藏到了那里,每盒都塞满了第一手观察资料、测量数据和全球定位系统资料,还有十多万张照片和四百小时的录像带。(他把自己的其他收藏保存在了母亲的家里,在澳大利亚。)约翰几乎读遍了所有关于印加的既有出版物,并根据多年的一手观察经验形成了自己的理论。这些他都愿意免费分享。

“你难道从不担心有人会窃取你的想法吗?”我问他。

“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让他们去做些什么,以拯救这些印加遗址。”

遗址上的石头建筑    维基百科 图

关于约翰的消息往往传播得很快。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丘克基拉奥的第二天,该遗址的首席助理考古学家胡里奥(Julio)来到厨房帐篷拜访了我们。“你们愿意和我一起去参观驼羊吗?”他问道。

驼羊是秘鲁非官方的吉祥物,和骆驼有点像,如同一个毛球,以乱吐口水和尥蹶子而闻名。对印加人来说,驼羊就是“一站式商店”,可以提供羊毛,可以用来驮运,它们能很容易地穿越安第斯山区近乎垂直的陡峭地形。它们的粪便可以充当燃料,而它们本身可以充当宗教仪式上的祭品。据估计,马丘比丘95% 的肉类消费来自驼羊或其近亲羊驼(alpaca)。所有这些都解释了为什么驼羊是印加文物中的一个常见主题。但这些致敬都无法与2005年在丘克基拉奥发现的一处景观相比。遗迹所在山岭的另一边是一排排的梯田,向下延伸百余米,直至亚纳马河,看上去就像巴比伦塔庙的一面。砌成的灰色石面上是二十多只巨大的马赛克式白色驼羊装饰,大部分都比人还高。没有人知道是否还有更多的驼羊形象藏在其他地方,这些梯田还远远没有发掘完。我一直认为地球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去发现的东西了。那些驼羊改变了我的想法。

驼羊是秘鲁非官方的吉祥物。  维基百科  图

砌成的灰色石面上是二十多只巨大的马赛克式白色驼羊装饰。  维基百科 图

我们走下数百级阶梯,走向梯田时,胡里奥指出,“你看看,所有的驼羊都是朝北的。”我们来到一个观景台,这个观景台似乎是用非常古老的木棍建造的。“我们认为这标志着印加人征服了丛林。”

“我不太确定。”约翰咕哝着对我说。约翰认为,像丘克基拉奥和马丘比丘这样的印加遗址与其说是独立的实体,不如说是庞大帝国网络的一部分。为了说明他的观点,他把正在饱受双脚疼痛煎熬的我拖到了遗迹顶部的一个观察点,山岭的顶部。当我坐到一块岩石上休息时,立刻意识到这里就是宾厄姆在1909年经历顿悟的地方。眼前的景观似乎无所不包——山脉、冰川、河流和深绿的山谷,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景色。

古道延伸入密林深处     维基百科 图

“那里是一个广阔的国家。”约翰说,像个陆军元帅一样将竹手杖指向远方,“那里的大部分山峰几乎都无人来过。但你发现这一切是如何相互关联的了吗?这个‘乌斯努’和那条小路相连。那边有圣山,然后那边和那边也有。两边下方都有河流。”他似乎在解释为什么印加人选择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地方来筑城,但我眼中所看到的只是明信片上的全幅景观。

宾厄姆同样被他从这个地方看到的东西迷住了。他在《印加的失落之城》中写道:“把整个怀特山脉或者横跨田纳西和北卡罗来纳的大烟山置于这个大峡谷的底部,都到不了山顶一半的高度。”望着面前的这片广袤,宾厄姆想起了鲁德亚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的诗作《探险者》(“The Explorer”)中最著名的句子:

有些东西藏起来了。去寻找吧。

去山脉后面看看——

那里有一些失落的东西。

那些失落的东西在等着你。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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