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事先张扬的种族灭绝:卢旺达大屠杀与法国不可推卸之责任

胡文燕
2021-05-20 11:29
来源:澎湃新闻

2019年4月,卢旺达纪念图西族种族屠杀25周年。卢旺达前外交部长里夏尔·塞齐贝拉(Richard Sezibera)跟一群年轻人同堂,提及25年前,他们曾在前总统哈比亚利马纳(Juvenal Habyarimana)府邸发现《我的奋斗》一书。希特勒自传被译成卢旺达语,“犹太人”字眼出现之处,被人用红笔圈出,改成“图西族人”。

1994年4月10日的卢旺达。图片来源:Gil Serpereau Flickr账号

哈比亚利马纳,胡图族人,1973年起担任总统,直至1994年4月6日所乘飞机被击落去世。这位前种族灭绝时代的政治强人,是袭击受害者,也是国内仇恨图西族政治机器的缔造者。

坠机案袭击者来自胡图族极端狂热势力,抑或流亡乌干达的图西族“卢旺达爱国阵线”(FPR)党?案子扑朔迷离,至今未有定论,真假虚实之间,成为卢旺达种族屠杀的导火索——随后三个月内,80万图西族人惨遭杀害。历史悲剧惨烈决绝,如同刺目的阳光,令人眩晕,导致诸多细节和因果失焦。种族仇恨非一日之寒,在短期内层层升级,背后离不开官方建制机构煽动。1990年起便向卢旺达提供武器和资金支持的法国政府,对此心知肚明。

时至今日,法国政治精英难以正视这段历史,对亲美政治人物——保罗·卡加梅(Paul Kagame)领导下的卢旺达政权态度强硬,两国关系一度冷至冰点。

法国历史学家文森·杜克雷尔(Vincent Duclert)受总统马克龙之托,同12位史学专家一道,历时两年,查阅8000份官方文书,于2021年3月26日发布《法国、卢旺达和图西族种族灭绝(1990-1994年)》调查报告(又称“杜克雷尔报告”)。学者们以严谨克制的笔触,详细追溯1990年到1994年期间法国对卢政策。五年时间里,法国深度参与卢旺达政权巩固和国防建设,与此同时,种族灭绝徐徐铺展开来。

报告结论称,法国负有重大责任,但并非屠杀者的帮凶。调查报告属官方定制,功能性有余,探究真相的纯粹或不足。不过,近三十载过后,法国学界带头“认错”,仍获得卢旺达高层致敬。马克龙时代,法卢关系将开启破冰之旅?

从“救世主”到“过街鼠”

“杜克雷尔报告”以时间为轴,分三个部分——1990年到1993年法国参与卢旺达事务、1994年法国如何面对种族灭绝,以及卢旺达危机背后法国国家治理,娓娓道来,讲述法国的卢旺达之殇。

近现代史上,卢旺达先后经历德国和比利时殖民,跟法国本无太多“爱恨”纠葛。在图西族种族屠杀中,法国背负着不同寻常的责任,这一切要从1990年6月20日法国总统密特朗在16届法非首领大会上的演讲说起。因会议举办地点,这次著名演讲又称“拉波尔演讲”(Discours de La Baule),是法非关系的转折点。

卢旺达曾属法语区,总统哈比亚利马纳同样受邀参会。1990年4月,他向法国总统密特朗敞开心扉,讲述自己面临的困境,包括边境紧张局势、府邸安危,以及对图西族海外难民重返故国的担忧,向法国求助。上世纪六十年代,卢旺达图西族统治阶级被推翻,被迫流亡海外。他们在邻国乌干达成立“卢旺达爱国阵线”,以武力抗争,试图重回家园,获得自己的一席之地,成为哈比亚利马纳挥之不去的阴影。

“拉波尔演讲”发表时,冷战刚结束,国际局势云波诡谲,美英主导国际事务,国际货币组织和世界银行在非影响力增强。多方博弈中,法国同黑非洲的特殊关系,正不断消解。为重拾旧日荣光,回击别国闲言碎语,法国决定重塑法非关系,巩固自身非洲政策的“合法性”——“民主发展”代替“友谊合作”,成为新型法非关系的注脚。

密特朗说:“法国将一如既往资助非洲,但我们会对威权体制有所保留,而对致力走向民主的国家竭诚以待。”

这属于政治经济携手共赢,还是干涉非洲国家内政?法国总统演讲引发诸多争议。纷纷扰扰中,非洲国家大多审时度势,以获法国提携,其中包括喀麦隆、刚果(布)、科特迪瓦和加蓬,这四国的公共债务首先被减免。

卢旺达前总统哈比亚利马纳(Juvenal Habyarimana)

哈比亚利马纳尤其拥抱法国新政策。卢旺达位于非洲法语区和英语区交界,法卢两国总统私交不错,天时地利也好,阴差阳错也罢,卢旺达摇身一变,成为法国对非新战略的实验所和“样板国”。

1990年10月,卢旺达东北部卡基坦巴(Kagitumba)哨岗遇袭,打响内战第一枪,“卢旺达爱国阵线”同政府军对峙,后者节节溃败。法国紧急向卢旺达派兵,包括外籍军团伞兵和海军炮兵。名义上保护法国侨民,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增援政府军,震慑反抗势力。

法国首次出兵卢旺达,打开了之后多年法国有求必应,且不得不应的“潘多拉魔盒”。

在总统哈比亚利马纳宪政改革的承诺声中,法国多次出兵卢旺达,同时不忘施展斡旋手段。经过一年协商,法国敦促卢旺达政府和“卢旺达爱国阵线”,于1993年8月签订"阿鲁沙协议"(Accords d'Arusha),暂时结束内战。

几个月后,针对图西族人的种族灭绝爆发。1994年6月底,法国发动“绿松石行动”(Opération Turquoise),经联合国授权,进驻卢旺达,以人道主义救助为名,涉嫌军事介入,并帮助刽子手出逃,后多被人诟病。1994年7月4日,“卢旺达爱国阵线”攻占首都,结束种族灭绝,成立新政府,视法国为种族灭绝的帮凶。

从“救世主”到“过街鼠”,仅一步之遥。这么多年过去,经手卢旺达事件的多名法国高官尚健在,他们似乎有不少委屈,甚至陷入“否定主义”魔咒。“杜克雷尔报告”发布后,前总理爱德华·巴拉迪尔(Édouard Balladur)反驳道:“法国何错之有?要道歉,先请别国带头”;前爱丽舍宫秘书长于贝尔·韦德林(Hubert Vedrine)回应说:“法国是唯一一个试图结束卢旺达内战的国家。”

相比80万惨遭涂炭的生灵,维护大国尊严这一借口,抑或“好心办坏事”这一解释,始终太过轻巧。

对内共和国信仰,对外种族先行

1898年9月18日,英法军队在苏丹小城法绍达(Fashoda)剑拔弩张。两大殖民国欲在非洲大陆修建铁路,一统自家殖民区:英方开拓开罗到开普敦线路,法国则看中达喀尔和吉布提线,两条线恰在法绍达交错。对峙以法军让步,并退出尼罗河流域告终,两国随后重新划分在非势力范围。

“法绍达冲突”败北,成为法国外交史上难以解开的心结。百年后,同样的梦魇则投射到卢旺达身上。这个东非小国战略地位被高估,担负起抚慰法国殖民时期“心理创伤”的使命。卢旺达之于法国,地缘政治象征意义,远大于具体经济或资源便利。

法国周刊Politis记者曾感慨说,“都1994年了,法国仍持殖民主义视角,被种族主义(ethnicisme)滤镜加持,愈演愈烈”。

卢旺达图西族和胡图族种族划分,作为殖民遗产,属于历史和社会建构产物。国家独立后,仍无法摆脱殖民意识形态枷锁。种族主义和殖民主义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法国学者雷奈·奥特耶克(René Otayek)在《种族主义视角下的非洲》一文中解释说,殖民国自诩教化者,需在领地建立秩序,而建立秩序便意味着要对社会成员命名、区别并且分级,人为建立各种边界和屏障,从而加深既有的种族差异认知。

“杜克雷尔报告”在940页记录了这样一个细节。1990年3月20日到29日,法国海军中校保罗·瓦林(Paul Vallin)在卢旺达、布隆迪和扎伊尔【现刚果(金)】做调研,并于4月6日向总理府属下的国家安全和国防秘书处(SGDN)提交报告。报告附录包括“卢旺达种族”介绍,体现出赤裸裸的种族主义视角和解读。

他写到:“一般人很难分清胡图族和图西族,但胡图族可能个矮、圆脸且有些胖,而图西族人个高、额头大且五官相对精巧。(……)卢旺达胡图族掌权后,胡图族和图西族对立,导致不少惨剧发生。如今图西族遭遇歧视,无法进入政府和军队,担任要职。”

若法国官方文件采取同样语调,描述本国不同族裔,恐怕早被打上种族歧视的标签。

法国信奉普世主义(universalisme),强调共和国理念和公民身份,弱化族裔区别。在国家和民族关系中,国家前于民族,首先定义普通国民。在公共辩论中,“人种”(race)一词甚至被视为禁忌,少有人提及。

面对“他者”,法国则从不犹豫采取种族主义视角,对卢旺达的认知,便被图西族和胡图族种族二元对立主导,因此产生诸多盲点。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卢旺达社会内部面临多重矛盾,包括艾滋病流行、人口过于密集、种植农和养殖农冲突、党派过度武装以及极端民兵组织盛行。但正如“杜克雷尔报告”所指出的,“法国未从历史和社会面向,分析卢旺达现状,难以看清真相全貌,导致无法推行别样的政策”。

1994年4月10日的卢旺达。图片来源:Gil Serpereau Flickr账号

1990年12月上旬,55岁的法国将领让·瓦莱(Jean Varret)来到卢旺达首都基加利(Kigali),执行首次军事任务。除了卢旺达总统,他同多名高级国防将领都有接触,包括卢军副参谋长朗洛·塞鲁普格(Laurent Serubuga)和宪兵副参谋长皮尔-塞莱斯庭·乌格菲尔特(Pierre-Célestin Rwagafilita)。两人向法国索要机枪和迫击炮等重型武器,遭到瓦莱拒绝,后乌格菲尔特同瓦莱单独见面。

“杜克雷尔报告”发布后,瓦莱将军接受《世界报》采访,记录了三十年前的这次对话。

乌格菲尔特说:“我提这要求,是因为宪兵要同军队一道,解决图西族问题。”

瓦莱问:“是去对付‘卢旺达爱国阵线’吧?”

乌格菲尔特说:“不是,我们要将卢旺达领土上的所有图西族人都干掉。他们人也不多,很快的。”

震惊之余,瓦莱急忙向卢旺达总统和法国军队高层反馈,但未收到任何实质回复。

法国督促卢旺达践行民主和平,但对自上而下、系统性种族仇恨冷漠不语。“杜克雷尔报告”一针见血指出:“法国支持的哈比亚利马纳政权,以种族歧视为统治原则。法国不是没看清这点,而是将这看成宿命般的存在和既定现实,选择被动接受和适应。”

密特朗的红与黑

1994年1月31日,法国总统非洲顾问布鲁诺·德拉伊(Bruno Delaye)准备总统发言时,对密特朗满是溢美之词,尤其赞美他英明过人,且高瞻远瞩。这位资深外交官对总统说:“自戴高乐以来,您是唯一一位真正掌控非洲世局的国家元首。其他西方大国首领和法国政党党魁不以为意,但非洲各国领导人对此深信不疑。”

65天后,卢旺达种族灭绝正式拉开帷幕。

“杜克雷尔报告”在751页记录了这一“轶闻”,同时不忘追问:“德拉伊到底是个具有思辨精神的顾问,还是只知道极力书写总统之所想?”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报告撰写者也承认,德拉伊肯定对密特朗欣赏不已,甚至有卑躬屈节之嫌。

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第四任总统密特朗。图片来源:mitterrand.org

密特朗是法兰西第五共和国首位左派总统,也是至今唯一一个在位14年的总统。他文采斐然,且极富政治谋略,为人高傲疏远,讲究仪式和排场,又被称为法兰西共和国“末代君主”。废除死刑是他的重要政治遗产,但在为政末期,则被一系列个人谎言和政治丑闻笼罩。

卢旺达种族灭绝发生时,密特朗78岁,处于第二届7年总统任期的尾巴,并走向人生暮年。两年前,他公开了隐瞒十多年的前列腺癌;半年多后,他和情妇所生私生女玛扎琳娜·潘若(Mazarine Pingeot)首次曝光。“爱丽舍宫监听丑闻”也刚被媒体曝光,并不断发酵——总统府于1983年到1986年曾设立秘密监听小组,非法录制150人共计3000多次对话,其中包括多名调查记者。

密特朗处理内政事务,不乏隐秘、“滥权”和不透明倾向,这在外交军事领域,同样留下深深的烙印。法国可从外交、驻地领事、军事国防和情报部门等多重渠道,精准掌握卢旺达国家和社会局势的一手资料。但信息源多样,并不意味着掌权者能做出明确判断。

单一种族主义视角指引下,法国决策者一步走错,导致步步出错。密特朗深受他的特别军事参谋长克里斯丁·凯斯诺(Christian Quesnot)影响,两人皆认为:占卢旺达人口绝大多数的胡图族执政,具备天然合法性,并将“卢旺达爱国阵线”视为入侵势力和假想敌。“杜克雷尔报告”认为,密特朗及核心圈的最大认知错误,便在于将卢旺达内部族裔冲突,理解成侵略和反侵略的边境战争。

法国记者让-克里斯托弗·克劳特(Jean-Christophe Klotz)拍摄的纪录片——《重返基加利:一起法国丑闻》片,于2021年4月4日在法国电视5台播出。他认为报告发起人杜克雷尔仍以“种族冲突”指代卢旺达危机,也无法反映现实真相。克劳特倾向从现代政治角度分析,认为:“这是一起政治冲突,对峙双方分别是威权统治者和反对派,后者以‘卢旺达爱国阵线’为首,图西族人占大多数。”

8000份外交电报和情报备注背后,法国官方机构运行漏洞百出:“官方机构行事不合规、指挥和沟通体系平行并存、违反法定程序和规则,且对相关负责人实行恐吓策略”。1994年4月6日卢旺达总统飞机坠机后,法国驻卢旺达大使第二天宣称,袭击者来自“卢旺达爱国阵线”,但公众并不知道,当时法国情报机构对外安全总局(DGSE)已有自己的判断:哈比亚利马纳及亲信“养蛊”,纵容胡图族极端种族仇恨势力,最终被“反噬”,坠机属于胡图族极端分子蓄谋已久的计划。

国际外交舞台上,各国信奉“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这一箴言。但国与国博弈背后,始终离不开人际斡旋和人情亲疏。“杜克雷尔报告”行文中,多次指出密特朗和卢旺达哈比亚利马纳两人私交甚好,“关系强烈、个人且直接”,超越政治和外交范畴。

让-克里斯朵夫·密特朗(Jean-Christophe Mitterrand)是密特朗长子,染指“法非共荣圈”(Françafrique)经济军事交易,身陷多起官司,可谓臭名昭著。1990年到1992年,他在父亲身边担任非洲顾问一职。法国总统儿子在卢旺达是否有私产?同哈比亚利马纳儿子是否关系过于密切?这些都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

无巧不成书,“杜克雷尔报告”发现,1992年7月以前,跟密特朗儿子相关的官方文件现已全部消失,无从查阅。

情感与理智:法卢外交关系新起点?

2021年4月7日,杜克雷尔乘飞机降落基加利。这是卢旺达种族屠杀27周年纪念首日,悼念活动持续百天,同屠杀时长契合。杜克雷尔将厚重的调查报告,亲自交到总统卡加梅手中。

2021年4月7日,法国历史学家杜克雷尔将厚重的调查报告,亲自交到卢旺达总统卡加梅手中。图片来源:卡加梅官方Flickr账号

卡加梅认为,法国主动了解历史真相,令人欣慰。但他不改犀利做派,评价说:“法国在卢旺达政治同盟伺机灭绝图西族人,密特朗及其亲信早就知晓,但没有改变策略。密特朗的选择基于法国地缘政治考量。在他们眼中,卢旺达人民的生命只不过是地缘政治游戏的棋子。”

卢旺达种族屠杀后,法卢外交关系遭遇滑铁卢。跟比利时和美国不同,法国至今未向卢旺达致歉。2006年法国一名法官就卢旺达前总统飞机坠机案,建议起诉卡加梅,随后卢旺达同法国断交,2009年两国恢复邦交。2014年种族屠杀20周年祭,卡加梅抨击法国参与谋杀罪行,引发法国不满,两国再度处于断交边缘。

迄今为止,萨科齐是唯一一个访卢的法国总统。2017年,马克龙就任法国总统,他也是非洲反殖民解放运动后出生的首位法国总统。如何修复法卢关系,逐渐被提上日程。2018年5月23日,卡加梅访问巴黎,同马克龙会面;2018年10月12日,卢旺达前外交部长路易丝·穆斯基瓦博(Louise Mushikiwabo)在法国支持下,当选法语国家及地区国际组织秘书长。

2018年5月,法国总统马克龙在爱丽舍宫接见卢旺达总统卡加梅。图片来源:卡加梅官方Flickr账号

卡加梅评价称,两国关系正步入新征程。“杜克雷尔报告”发布24天后,卢旺达方面也收到美国律所的定制调查报告,结论同“杜克雷尔报告”不谋而合——法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并未“主动”参与种族灭绝。

卢旺达版调查报告名为:《一场可预见的种族灭绝:法国在卢旺达图西族种族屠杀中的角色》。

1994年卢旺达大屠杀发生时,法国记者帕特里克·德·圣·埃克苏佩里(Patrick de Saint-Exupéry)人在卢旺达,偶然成为历史见证者。他先后出版四部著作,解读这场种族灭绝,尤其斥责以密特朗为首的法国政客。他在一次采访中说:“二战时,纳粹政府需建立一套秘密机制,对犹太人实行灭绝;五十年后,卢旺达在世界瞩目下,只需肆意煽动民众,挑拨人心,便成功实现种族灭绝。”

历史不会重演,但却惊人相似,后来者会不断习得,甚至实现“进阶”。

    责任编辑:朱凡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