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上海:记忆中的那杯咖啡

2021-05-13 11:25
江苏

原创 沈嘉禄 上海滩杂志公众号

写在“上海咖啡周”举办之际

咖啡茶与“指点江山”

半年前朋友告诉我,上海的咖啡馆已经达到四千家。一个月前这个数字到了六千家,上周又有朋友告诉我:七千家!这个数字超过伦敦、巴黎、纽约、罗马等素来与咖啡关系密切的城市。

于是,上海有关方面顺势而为,办了一个“咖啡周”,以咖啡馆和实体书店为载体举办的活动有一百多个。

咖啡馆数量的飙升令人兴奋,尤其令咖啡发烧友们跃跃欲试。咖啡馆开张与楼盘封顶是迥然不同的两种消息,我爱咖啡,也爱咖啡馆,关键一点是消费得起。

咖啡馆多了,谈论咖啡的人也多了。我每天都要喝咖啡,一杯或者两杯。我喝咖啡纯粹是为了提神,不讲究豆子的品质,家里也没有很酷的设备,速溶咖啡一泡,无糖无奶,五分钟之内喝光。咖啡冷了之后会有一股药味,这是我小时候获得的认知。

我喝的第一杯咖啡是在淮海公园茶室,中学毕业面临鸟兽散,少年同学都有点不便说的感情,喝一杯咖啡释怀一下。公园里的阿姨按人头从柜台里拿出五块咖啡,粗劣的包装纸上写着“咖啡茶”三个字,剥开,将表面裹有白色糖粉的长方形块状物扔进玻璃杯里,热水瓶打开,开水一冲。我们坐在藤椅上,喝那种有点像“午时茶”(感冒冲剂)的饮料,背诵伟大领袖的诗词:“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淮海公园以前是外侨的墓园,俗称“外国坟山”,改建为公园后还保留着一幢尖顶的红瓦小洋楼,北门开在淮海中路。我这句话想提示什么呢?淮海路上曾经有许多咖啡馆——那是上个世纪初的事情,可能是上海咖啡馆最密集的街区。究其原因,应该是白俄在法租界当局的庇护下聚集谋生,陆续在霞飞路开了几十家俄菜馆和咖啡馆,最有名的就是特卡琴科兄弟咖啡俄菜馆。

20世纪30年代霞飞路上的特卡琴科兄弟咖啡馆(Tkachenko Café)

孙莺女士去年编了一套两本关于上海咖啡历史的书,一本是《咖啡文录》,另一本是《近代上海咖啡地图》。读了这两本书,咖啡才算喝出点味道来了。

“高谈”“沉思”:

旧上海喝咖啡的文学前辈

关于咖啡及其相关的闲情逸事,允许我引用一段董乐山的文字吧。1946年从圣约翰英国文学系毕业后,董乐山在上海工作、生活了十几年,在霞飞路上喝咖啡成为他不可磨灭的生命体验,《在旧上海喝咖啡》一文中,他写道:“文艺复兴是家西菜馆,下午也卖咖啡,在它的马路对面,则是一家有名的咖啡馆,叫DDS。除了霞飞路上这一家,静安寺上沙利文的斜对面也有一家DDS。这两家算是上海最著名的咖啡馆了,里面都是火车座沙发。”

“沙利文和凯司令下午也卖咖啡,但由于不是火车座而是餐桌,因此没有人在那里久泡。泡咖啡的有不少话剧界和文化界的人,他们喜欢常去的地方是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回力球场对面的赛维纳,每天一到下午你去那里准可找到熟人,那里出售的蛋糕,尝后令人赞口不绝。……当时的咖啡都是现做现卖的,因速溶咖啡尚未问世。为了要品一品现烤、现磨、现做的咖啡香味,静安寺路哈同花园西北角斜对面有个好去处叫CPC。落地的玻璃窗,你就是站在外面的马路边就可以看到里面在把烤好的咖啡豆磨成粉末放在酒精炉上烧煮,香气扑鼻,禁不住要进去喝杯,喝完还买一包带回家去喝。”

与董乐山有相似经历与体会的还有张若谷、曹聚仁、何为、冯亦代等人,DDS、文艺复兴、沙利文这几家经常被提及。也许,咖啡馆里的咖啡各有不同,客人也是分圈子的,又总与文学的潮流与主张发生关联。鲁迅不喜欢咖啡,说:“还是绿茶好”,但又经常与柔石、冯雪峰及日本友人外出喝咖啡,还在公啡咖啡馆与“革命文学论争”的两派人马讨论了关于成立“左联”的议题。

世安在《无产阶级的咖啡店》一文里说:“革命文学家们与无产阶级文学家们大概在工作之余,总得要喝咖啡的,不喝咖啡工作必不进步。因此他就在马路旁的华屋内,开设这么一爿咖啡店,使得革命的与无产阶级的人,都可以在里面‘高谈’‘沉思’。”

咖啡馆为前辈作家观察社会、体验人生提供了极佳的窗口,也为居住条件较差的“亭子间作家”提供了一个体面的会客场所。在这一代的作家中,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咖啡地图。有些咖啡馆甚至成为左翼作家的联络据点。冯亦代在《咖啡馆的余音》一文中回忆:“夏衍老人住在静安寺路一所弄堂房子里,附近就是DDS咖啡馆,我当时在办一张《世界晨报》,有事请教,就都在这家店里;我把这里称作夏老的会客室。这家咖啡馆有个特色,喝的咖啡都是在柜台上现煮现卖的,煮时清香满室,一缕蓝色的火焰在幽暗的店里格外夺目,令人好作遐想。有时夏衍老人就在卡位里写他脍炙人口的《蚯蚓眼》短文,使反动派头痛万分。”

前辈作家说到的DDS,被认为是上海滩最好的咖啡馆,但是它与文艺复兴、沙利文等具有文艺气质的咖啡馆。上世纪八十年代冯亦代来上海,曾与梅绍武先生重访南京西路上的DDS,体验度不大高,环境过于嘈杂。“我们的时代与座位,早已为青年人所占有,惟有退出历史舞台,安安分分地做槛外人了。”

霞飞路上的“DDS咖啡馆”

四川北路“公啡咖啡馆(左)

霞飞路上的“明星咖啡馆”(右上)

南京西路上的“凯司令”

(右下)

人似秋鸿来有信

事如春梦了无痕

新中国建立后,上海仍然为市民及作家、艺术家保留了一部分咖啡馆,这是上海咖啡文化在计划经济条件下的延续。从上海人的集体性格上分析,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即使在物资供应匮乏的年代,上海人也不会放弃咖啡。

在我读中学的时候,慢慢敏感起来,开始关注住所周边的一些景物,同时又染上了小资情调,咖啡馆就成了我的观察对象。老家在曙光医院南边,走几步就到了淮海路,那里就有两家卖咖啡的小店。一家在八仙桥,金陵中路柳林路口,名称叫金陵中路食堂,简称“金中”,这家点心店常年供应生煎馒头、小馄饨、鸡鸭血汤等小吃,夏天供应糟田螺、冷面和咖喱牛肉汤等。有时从他家门口走过,咖啡的香气破门而出,的确很馋人。

一杯清咖一角一分,盛在平时家里喝开水的玻璃杯里。下午两三点钟光景,老爷叔和老阿姨陆续来了,每人一杯,用小勺子轻轻搅拌,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我坐在旁边一张八仙桌上吃糟田螺或冷面,眼睛、耳朵可没闲着。他们是无聊的,慵懒的,略带伤感的,突然又会闪过一丝神秘的表情。他们翻起了“很懂经”的行头,西装、领带和尖头皮鞋就在箱底下压着,拿出来刷一刷,一套就出门了。阿姨烫起了“长波浪”,推门而出的身影丰姿绰约。

“金中”的对面有一家新华书店,当时重版的外国名著要排队买,有一次我排了一小时的长队买到了托翁的《复活》和高尔斯华绥的《福尔赛世家》。满头大汗的我为了犒赏一下自己,就走进“金中”要了一碗冰冻绿豆汤和一盆冷面。旁边一位老克勒眼睛一亮:“小阿弟,《福尔赛世家》蛮有看头。”我有点不屑地看他一眼,心里想:你也看过三大本《福尔赛世家》?老爷叔微微一笑:“我在圣约翰读书的辰光就看过啦,这个辰光你还没有养出来呢。”

另一家也供应咖啡的点心店在淮海中路、马当路的转弯角子上,早上有豆浆、油条、粢饭,中午、晚上有馄饨、面、生煎等,下午供应咖啡。价格、盛器、环境甚至老克勒、老阿姨的眼神都与“金中”一样,这家店被叫作“马咖”。“马咖”听上去比“金中”更有洋味儿。

与这两家兼售咖啡的小吃店相似,还有一家纯度较高的小店也值得一记。这家店就在中央商场。中央商场以出售工厂处理商品和日用品维修著称,大楼外面有一条长不足500米的沙市路,小吃摊店云集,烟火气极浓,除了大饼、油条、鲜肉大包、阳春面、油墩子,还有一家小店专营咖啡和面包。这家小店与近在咫尺的东海咖啡馆、德大西菜馆构成一个“咖啡三角洲”,中央商场这家档次当然最低,但生意可能更好些,有些老先生每天要去喝一杯,再吃一片面包吐司,顺便会会老朋友,打听打听消息。

好几次,海上书法名家陆康跟我聊起著名画家谢之光先生,他说谢先生不会饮酒,有些回忆文章说他善饮,那是瞎说,但他喜欢喝咖啡。十年动乱期间陆康就陪谢先生去中央商场喝过几次咖啡,天气好的时候,一老一少就坐在长条凳上呷一口,表面悠闲,内心沧桑。内急了,谢之光就转身来到小摊头的芦席棚后面,四面看看没人,就解开裤裆“嗞”地一下解决问题。老顽童回到座位上,一脸恶作剧表情。

谢之光有个朋友,海外亲戚经常会寄来几罐咖啡,他得知后就想方设法去蹭咖啡,喝了咖啡就说:要我画什么尽管说啊,我不能白吃你的咖啡。可想而知,现在谢之光的一张画可换多少罐咖啡啊!

今天,“金中”与“马咖”都烟消云散了,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前者的原址上建起了金钟广场,后者的原址上建起了瑞安广场,它们是商业街上的两颗耀眼钻石。

上海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酒店——苏州河畔的理查饭店,也是最早供应咖啡的场所,现为上海证券博物馆今天,咖啡馆成了人文精神的汇聚之处

改革开放后,上海的咖啡文化慢慢苏醒,咖啡馆在满足人民群众消费需求的同时,继续成为作家、艺术家接触社会的窗口。进入互联网时代,不少作家养成了在咖啡馆会客甚至写作的习惯,咖啡馆成为文学作品的孵化基地。个性化、主题性咖啡馆的出现,常常要依靠文学、艺术的赋能,比如张爱玲故居楼下的千彩坊咖啡馆、多伦路文化名人街上的老电影咖啡馆、尔冬强汉源书店咖啡馆,以及与老一代电影明星有关的凯文咖啡馆和衡山咖啡馆等等,也构成了上海咖啡馆的鲜明特色。花团锦簇的上海,随风飘逸着咖啡的芳芬。

更值得欣慰的是,近年来上海的实体书店呈现蓬勃发展的势头,体现了个性化、差异化、艺术化、潮流化等特点,充满了人文情怀与城市精神。在雨后春笋般出现的实体书店里,图书与咖啡的联姻水到渠成,相辅相成。

书香与咖啡香的重叠,不仅在物理层面反映了城市休闲空间的扩大和市民居住条件的改善,也反映了市民文化生活的丰富性和多样化。更突出的一点是,越来越多的具有丰富创意及未来元素的文化产品,借助书店与咖啡馆的平台,直接与消费者见面,培养年轻人优雅的审美趣味,使优秀的文化产品与市民生活无缝对接,实现共享、共创、共乐。

上海的作家也更愿意选择在咖啡馆里举办作品发布会、新书品读会、诗歌朗诵会,还有些作家乐意将自己的签名本甚至跨界创作的美术作品拿到咖啡馆与读者见面,让读者一睹作家另一面的风采。

上海的咖啡馆因为文学艺术的介入而变得更有味道,上海的文学艺术也因为融入了咖啡的芬芳而更能体现作家的风采、城市的格调和拥抱世界的暖意。

冯亦代先生倘若在世,他就不必再为咖啡馆环境嘈杂而抱怨了,他还能发现每一个咖啡馆都为中老年“咖友”留下了安静而舒适的座位。比如我前不久去长乐路上的朵云·戏剧书店会朋友,那里的环境设计与布置相当精心,曲径通幽,引人入胜,西班牙建筑风格的拱门非常适宜拍照留影。专门有几个区域陈列着令人惊喜的文创产品,金宇澄的版画似乎成了朵云旗下所有书店的标配,卖得相当不错。推门出去有一个很大的露台,空气清新,阳光明媚,遮阳布放出去,留下一片阴影,非常适宜独自看书或朋友闲聊。戏剧书店自己调制的咖啡有个戏剧性的名字:梁山伯,焦糖脆脆地凝结在杯口,香浓的奶油泡沫上架了一片纤弱的绿植。

有没有祝英台呢?服务小姐笑着回答:当然有,那是一款很细腻的蛋糕,要不要尝尝?

2021年上海咖啡文化周期间 “咖啡与文学”活动场景

上海新天地露天咖啡吧

End

制作:冯 晔

原标题:《【今日上海】记忆中的那杯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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