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坚武:从民族主义者到“汉奸首领”
1935年6月27日晚8时,一支六十余人的日伪便衣队从天津乘车抵达北平丰台站。便衣队与早已被收买的国民党北平军分会铁甲车第六中队接洽,驾驶铁甲车于次日拂晓到达永定门外。北平城内的东交民巷,另有伪军首领石友三率便衣三千余人潜伏,一旦铁甲车叩门成功,便在城内配合占领各重要机关。铁甲车队见城门紧闭,城墙上布满军队,知事情已经败露,向城内放炮数发后弃车逃窜。此次日伪暴动,即为著名的“丰台事件”。事件的日方策划者是奉天日本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伪方策划者名叫白坚武。
日记中的民族主义者
然而,作为“汉奸首领”的白坚武,早年却颇具民族国家观念。在他长达二十余年的日记中,经常可以看到担忧国事的记录。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学生捣毁曹汝霖住宅。白坚武次日记录道:“闻北京学界全体以国权丧失,联合游行街市,作示威运动,焚卖国党曹汝霖宅,殴章宗祥几毙,足征人心未死。”8日,他通电吴佩孚,请其“应时讨卖国贼,解决国难”。1931年,日军发动九·一八事变,白坚武于次日记录道:“日军实行占据沈阳、长春等处,蓄心积虑已非一日,所怪东北当局平时既根本准备之毫无,时变到来又无神敏应机应付之可能。事势如此,急初别无良法,惟有以卧薪尝胆之精神,期以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再雪此耻耳。”
1932年,上海爆发一·二八事变,白坚武隔日记录道:“日军犯沪。在中国以内乱自争,数月无人之政府不能先事预防,固为自致其侮;而日军一逼再逼,致自焚之祸,将来亦有不堪问之结局也。”以曹汝霖、章宗祥为“卖国党”,视九?一八事变为国耻,希望中国卧薪尝胆,休养生息,训练甲兵以待将来抗日御侮,说明白坚武对民族大义的认识,与时人的主流见解相去不远,可以算作一个民族主义者。
批判训政和三民主义
既然如此,白坚武又为何“落水”?主要原因之一是对国民党的不满。北伐以后,白坚武组阁之梦彻底破灭,政治生命结束。原本在政治舞台上叱咤风云,而今只能靠经营货栈为生,成为失意政客。此种地位的巨大变动,使他敌视南京政府。加之白坚武出身法政学堂,早年曾受过民主、自由、宪政思潮的影响,国民党实行训政、以党治国、控制言论,遂更增加不满情绪。
白坚武经常在日记里大骂国民党。他认为,国民党标榜训政却无法可依,较之北洋时代实为历史的倒退:“党人所取舍恒以孙中山为护符,可谓恶作剧。凡无论若何政治组织,必有根本法为之准据,方可规范一切。今党府而无约法,但凭二三委员口含天宪,任意颠倒为之,无论一般人民之权利生命不知所适从。训政时代而无约法,未知果何据以为训也?”白坚武还对三民主义详细批判,认为其胡乱拼凑、谬误百出,根本不成为一种主义。
白坚武敏锐地看到,国民党虽然标榜一党专制,内部却勾心斗角,纠纷不断。汪兆铭有汪兆铭的主张,胡汉民有胡汉民的主张,乃至人人都有,却又不敢公开为自己所见,假托孙中山名义。对于蒋介石和其他军事首领持续发动内战,罔顾日本问题,以致坐失收复失地的良机,在建设方面亦不上轨道,他更表示非常愤慨。他在日记里以打破此种一党专政为志愿,并表示出任何时候都不与党国发生关系的决绝态度。
著书立说与学说不行
当然,政治上彻底边缘化的白坚武并未完全与党国决裂,也曾试图用自己的思想或理论去影响政治。1927年以后,他为解决中国如何面对资本主义的难题,提出了所谓“教育公有”的观点。在他看来,为消灭日益扩大的贫富差距,既保护资本主义,又遏制资本主义的无限扩张,其解决之法不在共产革命和阶级斗争,也不完全在劳资合作或实现阶级调和,教育公有才是根本性的解决之法。教育公有即国家保证每一个孩子平等的教育权,实行一种强制的教育。如此,便可以使贫穷者免遭无力求学之虞,也使富人不得依靠其经济实力,使孩子享受特殊的教育资源。白坚武认为,虽然每个人的聪明才智不同,但国家必须提供这种平等的机会,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各种社会政策的调节。
其说实际平淡无奇,但白坚武自信可以放诸四海而皆准,日后必将大行于天下。他托在国民党内任事的旧僚将自己的意见转交中央,但转交后无人理睬。当时的政治情形也不利于白坚武。他将《教育公有论》写成小书在中华书局出版后,正值1929—1930年的蒋冯阎中原大战,国人目光都集中于这场战争,这本书没有引起任何影响,亦少有人关注。白坚武手中没有权力,其思想无法转化成实践,学说不能行于天下,成为心中的隐痛。
幻灭后追求北人自决
学说不行之后,白坚武选择彻底与国民党决裂。在他看来,东北沦陷、伪满洲国建立,也是因为国民党统治无能,对日不和不战,将希望寄托于国联身上,才酿成此果。他评论道:“当东北事变甫起,内而振作威信,外而负责交涉,有忍辱负重之当局,早已收回失地。乃党府诸人除滥发不负责任之言论外,即依赖虚而无当之国联,一误再误,不可收拾。”又谓:“中国已内乱自争,数月无人之政府不能先事预防,固为自致其侮,而日军一逼再逼,致自焚之祸,将来亦有不堪问之结局也。”
由此,他认为国民党没有能力解决对日问题。尤其是,以江浙人为主体的国府要人,非但没有资格处理北方之事,只会出卖北方的利益。作为北方精英,他有资格起来代表北方人处理对日问题。那么,白坚武对于日本的侵略究竟持一种什么态度?首先,他认为,中国国力弱,凭血气之勇,动辄言抗日、开战,必然导致亡国。其次,他不认为日本真的可以吞并中国,“日本人决不足虑,以蒙古人之武力可以征服全球,而以其民族无政治方法、无种植能力,宰制中国仅80余年即为朱洪武驱之漠北。日人不如蒙古远甚,而其殖民能力人所共见。中国但患内部不统一无方法耳,若能自强,即使日本取得铁路权、商租权以去,20年后仍可归来耳。”
因此,现在的办法就是谋求与日本合作,避免正面冲突,忍辱负重以后再图谋“救国”。国民党河北省主席于学忠,在抗日问题上一向比较强硬,显然会造成中日矛盾扩大化,成为阻碍中日合作的因素,必须除掉国民党在华北的势力,由华北人掌控北方的局势,以后再逐渐谋求摆脱日本人的控制。但是,白坚武无兵无将,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于是,他开始主动与日人接触。1933年初,在日本特务何庭流的引荐下,他与日人紧密联系。
刺杀大员与策划暴动
所谓“曲线救国”,到底是白坚武的真实想法,还是希望自己掌握权力,重现第二次直奉战争时代呼风唤雨的辉煌?或许两者兼而有之。日本人当然也希望驱逐于学忠等阻碍其侵略华北的势力,遂与白坚武一拍即合,给予金钱资助,使其在华北建立秩序,驱逐国民党势力。1933年,白坚武策划了刺杀于学忠的事件。
退居东北的白坚武,仍时刻以“救国”自命,并无时无刻不陷入“救国”的焦虑当中。为了建立一支真正忠于自己的军队,白坚武仿照墨索里尼和希特勒组建了所谓正谊社。正谊取董仲舒的“正其谊不谋其利”,由白自任总裁,下设军事、政治、外交三部,定宗旨为:“本社以知仁勇教纲救国。社员应以服从教纲者服从领袖。社员须不诈不懦,知行合一,违叛者严重惩罚”。对于那些不甚读书的兵士,则以北人自决动员。他号召“凡会员当打倒国民党之蛮子,以强中国”。这无疑是一个法西斯组织。
白坚武采用利诱的方式吸收社员,北平军分会铁甲车队中队长段春泽便是其中的一个被收买者。双方约定,合兵一处以铁甲车队伺机攻打永定门,占领北平城,事成后给予段春泽高官厚禄。于是,便有“丰台事件”。然而,此事已被北平方面事先侦知,遂严阵以待,使白坚武军功亏一篑。日人不满于白坚武办事不力,并知悉他并非真心实意投靠,遂对其不予信任。其后,白坚武亦未参加其他日人组建的伪政府,因此不受日人庇护,等待他的只是噩运。果然,1937年,在宿敌冯玉祥的诱骗下,白坚武遭逮捕并被枪杀。
救中国外衣下的悖论
白坚武原是一个民族主义者,但最终“落水”成为汉奸首领,其选择决不能仅以“堕落”视之。作为“南方政权”的国民政府建立后,对北方势力的压制,以及推行的一党训政,导致许多北洋旧人的不满。由于国难深重,国民党处理东北及华北问题不力,白坚武以北人领袖自命,希望能够由北人来自决北方问题。他认为中日实力悬殊,直接抵抗必将亡国,应采取曲线策略,遂谋求与日人合作,日后积蓄足够的实力后再谋求独立。
由此,他选择在日人的帮助下,逐步夺取华北的权力。整个过程中,白坚武一直以爱国自居,甚至认为惟有自己才真正负有救国的重大使命。这固然是他不断为自己寻找心理支撑,似乎也不是完全意义上的自我欺骗。只是,此种另类选择的“救国”实不高明,最后只能以“汉奸”之名告终。不过,白坚武的选择,还是提醒我们,在对待“汉奸”问题上,应该注意到具体情况的复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