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之上》:我们生活在他们创造的黎明里

曾于里
2021-05-02 10:48
来源:澎湃新闻

注:本文有剧透

20世纪30年代,一支四人组成的特工小组在苏联进行长期受训后,前往当时被伪满洲国统治的哈尔滨执行“乌特拉行动”。任务的内容是,接走一位特殊人物,让他在国际社会面前揭露日本人实行细菌战的罪行。由于叛徒的出卖,他们从跳伞降落的第一刻起,就已置身于悬崖之上,随时可能跌入敌人布下的深渊。 

《悬崖之上》海报

四人组分成两个小组,张宪臣(张译 饰)和小兰(刘浩存 饰)是一组,王郁(秦海璐 饰)和楚良(朱亚文 饰)是二组。张宪臣与王郁是夫妻,楚良和小兰是情侣。张宪臣之所以将两对革命伴侣拆散,为的是避免一起行动时被感情冲昏了头脑,或者有一队暴露后另一队叛变,当然也是希望双方至少能够有一方能够活下来。

张宪臣(张译 饰)

谍战的关键戏核就是信息战,在信息传递极其不便的时代,敌我双方就是利用彼此的信息差,各种移花接木、偷梁换柱,展开多重交锋。《悬崖之上》依然在信息差上大做文章。一开始叛徒出卖,行动暴露,敌人在信息上占据优势,敌暗我明;很快张宪臣识别特务的诡计,他需要在火车上逼仄的空间里向二组传递信息,告知他们已被特务盯上;与此同时,叛徒也想方设法向二组传递错误信息,让他们误以为接头任务顺利进行;再之后,从敌人魔爪中逃脱的一组,通过原始的方法向组织传递信息,并接到组织回复;但在张宪臣被捕后,潜伏在敌方特务科的我方战士周乙(于和伟 饰)不得不暴露自己,冒着风险向二组传递信息……

周乙(于和伟 饰)

《悬崖之上》具备一部传统谍战片所具备的种种元素:追车、枪战、肉搏、叛徒、关卡、审讯、毒打、拷问、招供、跟踪、暗号、密码本、暴露、声东击西、偷天换日、生离死别、轻如鸿毛或重如泰山的死亡……所有这些,经由张艺谋的调度,电影是如此的工整、流畅、纯熟,无不证明着张艺谋老而弥坚,他就是我们中国的斯皮尔伯格或伊斯特伍德,哪怕这是他第一次尝试谍战片,也是《风声》以来的新巅峰。且难得的是,张艺谋仍旧保持着如此旺盛的创作欲,也一直在尝试新的类型和题材。

有不少精彩的枪战戏

坦诚地说,如果我们细究《悬崖之上》的悬疑和逻辑,亦有不少破绽。比如楚良暴露密码本,密码本只有一本,张宪臣一个瞬间的“感情用事”,亦或者周乙在众目睽睽下在电影院海报上做下标记……但除了这些“瑕疵”外,张艺谋无论在哪方面都做得标准又成熟,以至于“瑕疵”都在能够接受的范围内。

在张艺谋的光影美学下,《悬崖之上》也具备一种独特的气质:冷冽且凌厉。电影几乎全程在东北极寒的天气下拍摄,天寒地冻,漫天的雪下个不停,白皑皑一片,气氛冰冷且肃杀,也经由大银幕传递给观众一种生理上与心理上的压迫感。以张艺谋自个的说法,“这部影片我希望带给观众冷冽、冷峻和冷酷的观影感受。”

外景几乎全程在雪景中拍摄

冷酷是真的冷酷。枪对准脑袋扣响,鲜血染红白雪;酷刑的细节逼迫观众亲眼去看,身体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在脚踝在胸前连接电源,拉开电闸通电,痛苦得浑身痉挛、口吐白沫、大小便失禁;绳索或围巾直接绕过脖子,用尽全身力气勒紧;用木棒反复往头部砸下,或者用葡萄酒开瓶器直接往脖子捅下……

张宪臣受刑

当敌我狭路相逢、短兵相接,就是一场生与死的角逐。哪怕是我方战士,也必须让自己成为一把利器,快准狠地刺向敌人的心脏。

勒死敌人

《悬崖之上》有着大尺度的暴力血腥场景,但它不是暴力美学,它只是没有给战争戴上滤镜,赤裸裸直面它最残酷的那一面。

要想骗过敌人,就必须隐忍且善于“伪装”。就像王郁和楚良,要在特务面前伪装他们不知道对方是特务;就像周乙,要在敌人面前伪装自己是他们的一员,要在同志面前伪装残忍与无情……于和伟在电影中贡献了神级般的演技。不动神色的表情下,内心翻江倒海。他必须直面战友在他面前受虐、死去,他必须一个人独自扛着这痛苦的记忆走下去,只有那细微的表情和眼神——比如在击中战友的枪响后点烟的手那一抖,才暴露出他的自责、愧疚与痛苦。但残酷的战斗从不给他喘息的时间,他必须强大又孤独地前行,直至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

于和伟的表演相当精彩

必须对自己无情。不吝惜自己的肉体、生命,甚至不吝惜自己的感情,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不是他们无情,恰恰相反,当他们都能以普通人的身份生活时,他们如此有情。他们是恋人,是夫妻,是始终惦记孩子着落的父母。可当他们是战士的时候,他们必须超越一切感情,他们必须抛下自己才能成为一颗子弹。 

王郁(秦海璐 饰)

所以,当小兰问张宪臣,不知道楚良哥现在怎么样了时,张宪臣对她说,“你应该当他已经死了。”当张宪臣将活的机会留给周乙,周乙问他“还有吗”,还有需要交代的事情吗。张宪臣直到最后才哽咽告诉周乙,“还有件小事”,他和王郁的孩子流落街头乞讨,希望周乙帮他找到他们。于张宪臣而言,孩子当然不是“小事”,但在昔日惨烈的斗争环境下,为了大家的胜利有时就是不得不舍小家,他们牺牲了太多太多。

在个人的身份之前,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同志”。他们彼此之间,在进行的是一场革命火种的接力。一个同志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然后把火种、把活着的希望传给下一个同志……个体的力量也许有限,但他们都是伟大任务中的一环,他们的血肉共同铸成堡垒;看似是单枪匹马的小卒,但他们还是跨越楚河汉界,直接将军;就像张宪臣让出生的机会、楚良吞下药片、周乙从小兰手中拿走药片,全部都是心甘情愿,他们化身为萤火,不必等待火炬。 

楚良(朱亚文 饰)

为了什么?“乌特拉”在俄语里的意思是黎明。他们所做的一切牺牲,都是为了黎明,为了等到天亮,然后一切都会变好。他们让自己置身在黑暗之中,他们以血肉之躯肩住黑暗的闸门,他们牺牲了作为一个普通人时可能可以享受到的团圆安逸,为的是把我们送到光明的地方去。

他们永得安息,因为此时此刻的我们,正生活在他们创造的黎明里;他们也将永生,黎明里的每一缕光线都是他们的化身。

小兰(刘浩存 饰)

在一众老戏骨里,刘浩存的表演的确是生涩了。但她的生涩,笔者个人以为,在电影里反而是恰如其分的。因为她正也是当下每一个年轻的我们的缩影。周乙告诉她,战友们走得都不痛苦,为的是给她保留一点纯真,让她更轻松前行;周乙从她手中拿走药片,并对她说“我要你活着,看到天亮”,年轻的她是民族和未来的希望……小兰何妨天真一点、单纯一点、甚至看上去稚嫩一点,这是和平时代一个无忧无虑的年轻人该有的样子。当小兰活下来了,就是今日电影院的我们。我为拥有这一刻无比的感恩与珍惜。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责任编辑:程娱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