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城市思辨 | 城市中的水的未来

朱恬骅
2021-03-24 15:13
来源:澎湃新闻

输水的管道,科幻的意象

雨水汇入河流,河流汇入大海。本来如此。城市的出现,却让水的循环增加了无数种可能方式。人们改变水的流向,改变了使用水的方式。近代以来,自来水的兴起,就将城市及其所提供的“现代化”图景,与沿管道而行的水连结在一起。

2020年4月25日,上海地铁13号线真北路站,西虬江。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1883年,李鸿章应邀拧开阀门,标志着中国第一座现代化水厂——英商投资兴建的上海杨树浦水厂正式落成。而在此前仅五年,厄热·贝尔格朗设计改造了数百年历史的巴黎下水道系统,使之同时能为居民提供清洁的饮用水。自来水在许多地方都是一种新鲜事物,这些现实中的变化,激发了人们对于即将到来的20世纪的想象,向千家万户运送自来水的管道,则成为承载这种想象的最初意象。

Albert Robida所著Le Vingtième Siècle. La vie électrique中的一则插图

在1890年法国插画家Albert Robida的幻想中,管道与线缆一样,构成了“未来”的一个重要意象。其中“流淌”的将不仅是水,而且也可能是其他物质,将人们生活所需沿管道快速流通。美国小说家E.M.福斯特的幻想来得更为离奇,在他创作的唯一一篇科幻小说《大机器停止》中,人们甚至可以通过这些管道,从一台无所不能的大机器那里获得音乐与诗歌。1928年,法国诗人、评论家保罗·瓦莱里在自己的短文中,认真思索了一种让艺术“随着人的一个手势,就能出现或消失”的传送方式:密如蛛网的管道将人们和一个遥远的“源泉”连接起来,从而在任何一个角落都能享用到这一“源泉”所积蓄和产出的资源。诸如此类的幻想,正与城市大规模修建给排水系统相关联。当城市管道中流淌的不只是水和蒸汽,而是燃气乃至货物,这些基础设施就构成了想象得以伸展的现实前提。

水的改造与改造的水

如果说,管道提供了一种具体的改造水的意象,那么,在20世纪初的中国文人眼中,关于水的想象也许要辽阔得多。且不提1908年,署名碧荷馆主人的《新纪元》中那成为大战疆场的广阔海洋;单说许指严1909年所作的《电世界》,水和水体都成为现代都市加以改造的对象:

“每天每地必有几十部扫地电机把所有道路打扫干净,还有几十部洒水电机跟着扫地之后,随路喷洒。这水是一种植物泡就的,那种香气,比兰麝还胜过几分,洒了一遍,三日不散,而且常常滋润,并没有尘抄飞扬,任凭晴旱干燥,总可保得三日。”

这种经过“改造”的水,保持着城市的清洁,其效果自然也无与伦比:

“若说二十世纪上海的黄浦外滩,清洁空旷,可以散步,比起二十一世纪的寻常路来,实在相差太远,只好算荒僻村庄的风景。”

更有甚者,“电世界”中由“电大王”建造的水族馆,本身就是一片巨大的湖泊:

“湖沼在一座山头上面,从来没有波浪,所以俗名叫它做不波湖。湖里的水,清澈见底,都是养些世界的鱼类水族。湖底装着无数电灯。另外有一种游船可以下沉水底行走,船的式样是椭圆形的玻璃造成的,上面一个气筒,下面两个电机,专备游人乘坐看鱼,可以随意浮沉,身在水中,各种鱼族历历在目。”

这玻璃的潜水艇与《新石头记》(吴趼人著,1908年)中贾宝玉乘坐的巨鲸是否有几分相似,我们无从而知。但可以知晓的是,自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1902年译介到中国之后,对于水的改造、使之“驯服”于人,就已根植于对未来的想象之中。

水在科幻想象中的功用不止于此。1905年徐念慈创作的《新法螺先生谭》被称为是“第一篇完整的中国科幻小说”,其中主人公“我”下入地心,在“黄种祖”(意即黄种人的始祖)那里,“看见”各色流质与气体充盈于大小玻璃瓶中。以水为载体,黄种祖对晚清的国民性“成分”加以剖析,不同的水象征着种种不同的品性,而清浊自见。既见现状之可悲可叹,“我”又上至宇宙,在水星目睹“造人术”,目睹其人用“脑汁”而使人头脑敏捷,返老还童,并进而想到当时沪上贩卖的“补脑汁”。可以说,此时的水,已不再是被改造的对象,而是荡涤人的品德、增进人的心智时所依凭的材料了。

看得见的景观,看不见的水体

当然,所谓的“气质”、“流质”与“脑汁”不过是一种形象化的寓言;人工的湖泊、运河与管道,倒是成为了司空见惯的日常。水仿佛已经被人征服,因此不再受到人们关注。在这样的背景中,也许我们不能指望,当代科幻对水仍抱有这般巨大的热情:20世纪标志性的“太空歌剧”中没有自然的水体,因为那本就是通往荒芜之地的艰苦探索,那里只能存在被人们制造出来的、“驯化”了的水。

无法阻挡,难以控制,甚至给人灾难的水,留存于此岸的世界。夜晚的城市,闪烁的霓虹灯、弥散的烟雾,蜿蜒无尽的管道通向远处若隐若现的巨幅广告,以及——总是下个不停的雨。1982年的科幻电影《银翼杀手》将这些元素呈现在荧幕上的时候,对那些沉浸在“西部梦”式的科幻电影中的观众而言,无疑是具有冲击性的“一课”。《银翼杀手》中淅淅沥沥的雨,虽然与特效制作时的技术限制有关,却成功渲染出反乌托邦的阴郁,象征了工业化所污染和遮蔽的自然。

但就连这样的雨也有停止的时候。在《银翼杀手》设定中,故事开始于2019年11月。而在现实的时间线上,2020年发布的《赛博朋克2077》将这些元素继承了下来。虽然游戏制作受到玩家诟病,却无人能够否认,它所呈现出的“夜之城”的确为赛博朋克塑造出新的魅力。乘上游戏中的轨道列车(这需要一些特别的技巧),远处的海湾、蜿蜒的河流与堤坝,共同构筑起这一虚拟世界的景观,一扫游戏剧情中反乌托邦的阴霾,展露出一片岁月静好的氛围。

《赛博朋克2077》中虚拟的水体景观。截图 来源: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Zi4y1c7F4

这是我们习惯了的水体。虽然我们还不能像游戏里的居民那样驾驶飞车,但当人们能在高架桥上肆意穿行,水的交通功能就已率先退场。而尽管我们的生存并不是科幻中的“赛博格”,但当城市地底与楼宇中间竖立着一片片不可见的“河网”,我们对这些赖以生存的水也就熟视无睹。未经管道包裹的水,在城市中似乎只意味着景观;也许只有在停水的时候,可以感受到“水”的重要。水不再有未来,因为即便在对未来的想象中,它也是今天所已是的这副模样。

2021年1月12日,上海苏州河。当下河流在城市中更像是供人欣赏的景观,而非生活依托。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正如弗鲁塞尔(Vilém Flusser)所说:“科幻让我们所有的范畴——不仅是时间或是空间——都失去了方向。……拓展技术想象所呈现出的世界,依靠的不是太空旅行或核能研究,而是对他人的承诺”。只有自己与他人的兴趣产生交会,想象才能生根发芽。反之,没有“未来”、不再被想象的水体,折射出的正是水与城市、与城市中人的疏离。人们不再想象水,是因为人们已失去了对它的兴趣,即便水事实上和人的生存息息相关。

城市,长久以来作为“现代”的“形象代言”,已实现了对水的控制和管理,使其满足各种功能;它的代价,则是让“赤裸状态”下的水体不再被人需要,而仅是“远观”的对象。相似的情况也发生在这些场景之中:在街头巷尾穿梭的快递员,传递着货品,连接着寄件人与收件人;地铁中人潮涌动,人们身处管道,前往下一个地方。而我们不再看见他们乃至我们自己,在意的只是网络平台的品牌标识或是职场上的头衔,因为这些意味着某种于己有用的“功能”。真实存在着的生命化为一滴滴看不见的“水”,它们流淌,但却处于“功能”的控制之下。他们和我们,都需要被看见。

2021年1月12日,上海市中心正在修建隧道。这里原先也是水路。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图。

因此,当我们谈论水的时候,也应当思考全身70%是水的人。我们需要的是城市与水、人与水,以及人与人的“重新连线”。这不仅将重新开启对水的、对未来的想象,产生出新的形态、意义与价值,更是对我们的生存得以持续的基本条件的回返,对于遮蔽和掩盖状态下真实生命的回返。这一回返,将使我们保持住走进未来的资格。

(作者朱恬骅系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责任编辑:王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