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外交|袁鹏:中美共通点与分歧点在高层对话期间都已袒露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供图
3月18日至19日,在美国阿拉斯加州安克雷奇举行的中美高层战略对话成为了举世关注的焦点。无论是开场白阶段双方激烈的交锋,还是会后中美代表团各自阐述的会议内容,都给世人描绘了真实的中美关系。
在几天的沉淀后,中美双方均有对于此次对话的进一步表达出现。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3月22日在例行记者会上指出,这次对话期间中美双方围绕各自的内外政策,中美关系以及共同关心的重大国际地区问题,进行了坦诚深入、长时间建设性的沟通,“对话是及时的、有益的,加深了相互理解。”
美国白宫新闻秘书普萨基22日也在媒体简报会上表示,美国希望与中国就广泛的问题加强直接对话。普萨基称,刚刚结束的中美高层战略对话是中美之间一次实质性会议,涉及了一系列问题,包括香港、台湾和人权问题,以及美国关注的经济和知识产权问题,“美国将继续与盟友合作,也将就符合美国人民利益的问题与中国继续合作。”
不过,就像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外事工作委员会办公室主任杨洁篪此前所说的那样,“双方在一些问题上仍存在重要分歧”。
对此,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袁鹏3月22日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专访,深度解读了中美高层战略对话所体现出的两国关系现状。
袁鹏认为,此次对话对双方而言都是重要的和必要的,达到了预期目的,“通过见面沟通,中美彼此清晰准确展示了各自的政治立场,同时对各自内政、外交和双边关系的重大问题进行了坦诚、深入的交流。这些无疑是有意义的。”
以下为专访全文:
对话总体上未超出预期
澎湃新闻:中美高层战略对话之前您曾撰文提到,虽然眼下中美关系面临窗口期,面临重回正轨的机遇,但同时要看到,这个窗口期不会太长,窗口也不怎么宽。从这次会议的结果来看,您认为此次对话会否有助于中美双方把握窗口期?这个窗口期还会持续多久?整体来看,您认为应如何解读此次对话内容?
袁鹏:我认为,不应该过度解读此次对话的形式和内容,应该对其进行常态化理解。当下舆论似乎过多地被双方开场白阶段针锋相对的报道所渲染,这就把这场对话的全面性、建设性意义抵消,或掩盖了。
首先,举行对话本身体现了中美双方都有见面沟通的愿望,美方发出邀请就说明美方意愿甚至更强一些。从现在来看,双方在第一场对话中争锋相对、坦承各自立场之后,在第二场、第三场对话期间有一些深层次的沟通,内政、外交、双边关系等等,分歧点、合作点、突破点,应该都涉及了。这从事后双方对话当事人的介绍中可以看出端倪。
此外,透过剑拔弩张的开场白看整体对话,双方在一些比较务实的方面,也表露出了一些积极意向,如关于媒体记者、使领馆开放、人文交流等问题。同时,双方也表达了在许多领域进行进一步对话沟通的希望,包括军事、执法、网络、人文等等方面。在我们最关心、最核心也最敏感的台湾问题上,美方重申了“一个中国”政策,这一点尤其重要。
综合来看,由于此前双方都有合理的预期,因此这次对话应该来说也达到了预期目的。包括第一场开场白,彼此非常清晰准确地展示了各自的政治立场,而且是当着全球媒体的面,这其实就是当前中美关系的一种真实写照。中美之间的立场、分歧其实用不着隐藏,话说开了也没有什么不妥。但美方的做法确实显得不妥,致使整体气氛显得十分紧张。美方作为东道主,没有必要非在全世界媒体面前“把丑话说到前头”,美方这么做,显然表明拜登政府对国内政治的考量大过中美关系本身,这就显得诚意不足。来而不往非礼也,中方的反击也就在情理之中。
更重要的是,美方在对话之前有意搞了一系列“小动作”,比如国务卿、防长访问日韩、美日澳印四方会谈,中方对此心知肚明,但不与之一般见识。可是在见面前针对涉港问题对中国相关人员进行制裁,就很不地道了,凸显拜登团队同特朗普政府没有本质区别。
因此,上述种种举动说明美国人在如何发展中美关系的问题上并没有想透,还是在旧有框架里打转。不过,相比特朗普政府后期中美双方没有任何交集与来往的情况而言,此次对话延续了中美元首除夕通话之后中美之间积极的外交节奏,这是在各方合理预期内的,总体仍然是建设性的。
澎湃新闻:我们注意到,中方在对话后指出,此次会谈是“有益而及时的”,美国高官也对媒体表示,对话“将中美关系这颗球往前推了推”,您认为在此次对话期间,中美两国展现出现下最大的利益交汇点是在哪些问题上?最主要的分歧又是哪些?
袁鹏:中美双方的重大分歧与利益交汇点在此次对话期间都袒露出来了。美方在人权、涉港、涉疆、涉台等中国内政问题上公开采取干涉行动,而中方在这方面是不可能有丝毫退让的。其次,在美国跟它的盟友关系问题上,美国单方面袒护其盟友利益,似乎自己是盟友的代言人一般,中方对此表达了自己的看法:美方把第三方因素凌驾于双边关系之上的做法有点过了。
在这次对话中,尽管双方把分歧点和各自的立场都呈现出来了,但话说完之后日子还要继续过,双方之间仍然有共同利益与合作需要。首先,拜登政府在解决国内政治议程,无论是在疫情防控方面,还是在经济复苏方面,都离不开与中国的合作。其次,在国际重大问题上,如核不扩散、气候变化等方面,美国也离不开中国。再次,新一轮国际秩序的重塑或重构,无论怎样都离不开中美之间的合作。
中方登高望远,美方难跳出政治周期牵扯
澎湃新闻:对话期间,我们注意到中方仍然讲了很多关于中美关系的宏观性表达,希望借此把中美关系装在一个比较明确的框架内,反观美方则更多聚焦具体性的议题,在这样的背景下,您认为我们该如何设定中美关系的未来框架,来让未来两国之间有更多的机制性互动出现?
袁鹏:坦率地讲,这是我对美国最失望的地方。特朗普政府追求美国优先、经济优先,外交政策比较凌乱可以理解。但拜登政府,团队里既有像坎贝尔这样长期做战略研究的人物,也有像布林肯、苏利文这样善于从大势思考问题的政治人物,按道理来讲,他们应该跳出一般的事务性思维,去为中美关系下一个10年或者更长时间的发展勾勒一个更大的框架。然而,从目前来看,他们仍然没有跳出美国政治周期——就是4年为界,不太愿意思考长远问题,所以总是就事论事。不过,中美关系到了今天这般地步,很多事情不是就事论事就可以解决的。比如讲涉疆、涉港问题,它不仅跟中国内政相关,也与双方之间对同一个问题的不同理解相关,和双方在重大问题上的沟通相关,因此,美方不解决认识论、方法论层面的问题,不解决框架性的问题,就事论事往往也谈不成事。
中方谈框架、谈格局、谈架构,不是在浪费时间,而是为解决问题奠定比较好的认知基础,否则的话缺乏对话基础,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然而,美国政治人物往往就跳不出这样一个怪圈,四年的政治周期使得他们有一种急于求成的心态,或者说他们被国内政治因素过度牵扯,由于现在美国国内政治高度分裂,所以这种情况更为严重,导致的结果就是美方既想有所对话,又欲言又止,既想设定框架,又迫不及待处理一些具体问题,如此一来,其结果总是不太好的。
至于中方这边,我觉得我们一直还是保持战略定力,对中美关系始终保持着登高望远、立足长远的态度。我们提出中美应超越历史,构建“新型大国关系”,当时奥巴马是有感知的,拜登本人当时也是颇为认可。后来由于美国内政治局势的变化以及种种偶然因素影响,美方又全面后撤。不过,无论如何,不能因为美国人后撤,我们也后撤,正确的东西我们就要坚持。
无论是习主席在同拜登总统的通话中,还是杨洁篪主任在此次对话期间,都还是强调中美要“不冲突不对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赢”,因为这些原则或精神符合中美关系的实际,理性且中性,经得起实践的检验。既然没错,双方何必另起炉灶呢?完全可以在此框架内充实内涵、发展完善。毕竟,类似战略竞争、竞合关系等提法,都不足以概括如此复杂的中美关系,更没有提出解决问题的思路或办法。
澎湃新闻:对话期间,美方凸显出其在中美关系中的所谓优先事项是什么?这和中方的“优先事项”一样吗?若不一样,我们可否在需优先处理的事情上进行一些调整,进而使得双方在下一步可以进行实际操作时有一些共同步调?
袁鹏:美方的优先事项是控制疫情、复苏经济、重塑团结,服务国内发展,拜登讲得很清楚,故其修补盟友关系、处理中美关系都是为了服务国内。中国发展中美关系讲到底也是为了国内发展,我们的“十四五”规划刚刚启动,2035年远景目标正在路上,这些才是我们的优先事项。
要解决国内问题,中美谁也离不开谁,假使美方希望以牺牲中国的利益为代价去解决美国国内问题,只能是一厢情愿或一种幻想。因为我们不可能白白被牺牲,所以我们只有斗争,而斗争的结果就是美国既牺牲了中美关系,也没有解决自身的国内问题。这一点在过去四年已经被特朗普的政策所验证。
我觉得这次对话中美双方应该向对方清晰阐明了各自国内政治议程的优先顺序。实际上,双方解决各自国内问题的最佳路径就是把中美关系本身修复好。从目前来看,特朗普的极限施压这条路没有得逞,拜登拉拢盟友对付中国的做法其实也是在舍近求远。
此外,对话体现出美国民主党人仍然热衷于谈“民主与人权”,把民主与人权问题上抬到一个自己认为“恰当”的位置上。尽管民主议题是民主党的强项,也是拜登政府认为让美国“重新回归”、引领其盟友的最佳“粘合剂”,但民主党忘了一点,就是时代已经变了——“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特朗普在其四年任期内把美式民主的劣根性及其负面影响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世人面前,美国国内纷争不休、国会陷入分裂、党派斗争不止……这让大家看到西方民主并不是原来那样“美好”,拜登政府倘若继续用四年前,甚至八年前的思维筹办“民主峰会”,就是老调重弹、不合时宜。过去几年,全球发生了很多变化,在这样的背景之下,美方应该放低民主人权的调门,多谈谈在全球事务上的合作。
对话为未来接触预留空间
澎湃新闻:美方在中美对话期间提到了所谓中方对美国盟友的胁迫也会影响中美关系本身,本周布林肯将前往欧洲访问,同其传统盟友以及北约国家进行互动,我们应该怎么去看待美国继续利用盟友体系应对中国,中国又应该怎么做?
袁鹏:就和之前我们所讲的民主人权一样,美国想象中的盟友体系仍然是四年前,甚至八年前的模样,美国没有想到其盟友体系已经出现了裂痕。美国的盟友们已经在特朗普的四年任期后清醒地意识到,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美国这一个篮子里,最后只会伤害自己的利益,因为没有人可以保证四年后不会再来一个特朗普,所以美国的盟友们一方面继续珍视其与美国之间在价值观、意识形态、民主人权方面的共性和传统关系,同时也在思考自己如何保持一定的战略自主性。这方面欧洲国家,尤其是法国和德国表现得最为明显,这表现在法德对华政策上既服务于美欧同盟的共同需求,同时又服务于有别于美国的自身需求,比如在经贸利益、多边主义上。
因此,尽管美欧在民主人权、涉疆、涉港问题上步调一致,但在经贸问题、多边主义、气候变化等全球性问题上,欧洲人会有其独立的看法。所以对于美欧关系的发展,我们应该保持关注,同时也要充满自信,用超越中美关系的框架去看待中国同其他国家的关系,并不为所动地坚持自身原则。具体而言,对于中欧关系,要认识到中欧关系正处在历史上比较好时期的这一基本事实,不要因为一时一事,不要因为美欧重新走近就丧失对于大势的基本判断。
澎湃新闻:请您预测一下,下一阶段中美是否会继续保持这种面对面接触的对话形式,或者说,未来中美之间的对话交流更多会发生在哪种层次之上?元首之间、高层之间还是工作层面?
袁鹏:一切都有可能。这次对话虽然没有发表共同声明,但也预留了空间。我相信双方未来还会创造对话的条件,但中美之间的对话接触不会像奥巴马执政时期那样有100多个机制那么多,也不会像特朗普时期那么少,在必要的人文交流、两军关系、经贸、气候变化以及战略安全方面的对话,我相信中美双方将继续推动,甚至包括元首之间的会晤,我觉得也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