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或异乡:肇庆的公园、江岸与新区

Ewbar
2021-03-18 17:09
来源:澎湃新闻

广佛肇轻轨于2016年竣工运营,三地同城的概念一再被提及。随着铁轨而延伸的,还有城市的边界。在肇庆市的新城和中心城区,新建的公园和楼盘紧密相连着生长。作者通过2021年回家过年时的观察,试图在公园的散步里辨别出“城市和家园”的区别。对于市民而言,我们对城市的期待是来自于一张张规划图纸还是一次接一次的散步漫行?

肇庆市中心景观  本文图片除特别标注外均为 Ewbar 图

高铁沿线开发的楼盘

生活在城市里,对自然有着本能的张望。公园的存在,有众多意象与比喻。在前往公园的道路之中,园外的风景也能形成一套密码,镶嵌其中。2021年春节回家,面对不同环节的生疏与不适,散步去公园成为全家最为风平浪静的时刻。下午四点,趁落日还有余晖的时刻,人群从住宅区中慢慢释出,前往附近的公园内行走、攀谈与锻炼。绕着步道行走时,围绕着公园外叠起的楼盘不仅成为无法避免的景观,同时也是大家反复提及的谈资。各个盘的好坏、价格的起跌、学区的划分,它们氤氲在公园里散步的人口中,漫向未来。

我的家乡肇庆市属于广东省内的地级市,距离省会广州约110多公里。广佛肇轻轨于2016年竣工运营,三地同城的概念一再被提及。轻轨站通达三地的市中心区,全程约1.5小时,全天计划开行10对动车组列车。

肇庆新区和肇庆市、广佛肇经济圈、粤港澳大湾区经济圈的地理关系。  肇庆商务 图

对于开发商而言,城际交通、高铁站沿线成为了城市新区的血脉。“通达度”被反复提起,家乡与一线城市之间的距离在时空上早已显得微不足道。这催生出的开发,充满激进的魔力,“楼房比草长得还快”成为本地人口中的玩笑话。宣传语里,“背山望水”“湖景山色”“绿化”“大湾区”“都市生活圈”,一个个符号与名词的背后,席卷着一如既往的憧憬与房贷。

作为公共空间的公园,实际上得益于开发热潮的推进,而这一轮接一轮的建造,包括新城的出现,则攀附在交通的允诺之上。早在十年前,在我报考大学时,父亲就对这条规划通向深圳的高铁充满期待。在他的“蓝图”里,我每周都能搭上回家的高铁,两个小时的路程,在10点前到达市区喝上传统的广式早茶。事实上,这个场景最终在十年后才成为现实。2020年1月,从深圳罗湖站开往肇庆火车站的首趟城际列车终于发车。机械与速度,既是一种保证,也是一种安全感。这种保证同样被应用在新城所呈现的面貌里,“下了高铁就到家”成为时下众多购房者的期待与信心。

中心城区的公园策略,为你的凝视标价

回溯城市公园的起源,最初是贵族私家公园的公共化,或是社区教堂前的草场地,直到由美国景观设计学的奠基人弗雷德里克·劳·奥姆斯特德(Frederick Law Olmsted)从在纽约建立中央公园起,现代意义上的城市公园运动正式开始。这一事件不仅开现代景观设计学之先河,同样标志着城市公众生活景观的到来。公园,已不再是少数人所赏玩的奢侈品,而是普通公众身心愉悦的空间。

著名建筑评论家戈德伯格感慨“中央公园虽不是一栋建筑物,却是纽约最伟大的建筑”。公园落成后,附近地价连番升值引发房地产商的开发热潮,政府拿着房地产税投入市政建设。时至今日,房子能否看到中央公园,仍然是影响纽约房价的重要指标。公园是公共的,但来自附近楼房内私人的凝视却直接影响了房价与销售策略。

在过去,地处肇庆城区中心的星湖与七星岩兼顾地标与自然公园的功能。外地游客到来,首选这两个景区,市民则可以开办市民卡以低廉的价格进入园区内。牌坊广场、东门广场、仙女湖公园、波海公园、长者公园都是围绕着这个核心的景观所修建,成为绿地外溢的范围。能直观地“观赏”到“星湖”片区公园的房子也以此为卖点,“ 一品湖山”、“叠翠湖居”、“半岛城邦”…… 饱含暗示与隐喻的楼盘名称渲染出与公园的亲密关系。

《肇庆市城市绿地系统规划(2020-2035)征求意见稿》显示,肇庆要重点打造端州、鼎湖(含肇庆新区)、高要、高新区等中心城区绿地,面积逾5.7亿平,规划50个广场、69个综合公园、2条运动休闲山路以及3个生态绿心。就在2020年8月30日,8个城市公园集中开园。

被大型楼盘包围的东湖公园

因为离家近,我们经常会到位于东城区的东湖公园散步。这个最初利用原有鱼塘建设而成的公园,园内东调洪湖面积400多亩。公园在2017年1月中旬对外开放,因有部分土地征收难,园内的东西区域之间一直有部分菜地、水塘等间隔,环湖绿道直至2020年年底才正式连通。而围绕公园已建成和在建中的楼盘多达五至六个,“推窗即见风景”成为其中的营销语。

这一个个看似并无相关性的公园,都是城市的暗语与手势,招揽着外来者的想象。越来越多的公园并不围绕在景区周围,而是根据楼盘的规划所在,甚至自成一景,所有享用早已明码标价。与此同时,我们不再等待一次揭幕,相反是持续目睹着这些楼盘的生长,它们就在我们的家旁边、公园附近、市场隔壁,这密切的注视让我们也成为了潜意识里的参与者。

新区的迷思,悬而未决的配套

在我重新回望家乡这些崭新的公园、城轨与新区时,远在8000公里外的意大利,在MAO Museo d'Arte Orientale美术馆内正在举办着“中国迈向城市化”的展览。展览并非当下的产物,而是一项有关中国新城的跨学科研究的结果展示。在2015至2017年间,来自洛桑联邦理工学院和北京清华大学的学者和研究人员,以及来自米兰Prospekt的摄影师(波尼诺等,2019;戈维纳和桑皮耶里,2020)选择了四个新城——通州新城、肇庆新区、郑东新区和兰州新区作为研究对象,观察当代城市特征和当前变化特征的视角。展览成为了一次互文,这个来自区域外的视角让身处其中的我有了新的思考,我也尝试在公园散步中,找到对家乡新的理解。

在都灵的展览前言中,有这么一句话:“中国的城市化像是一个无头无尾的谜,或是让人着迷,或是引发人们的固化解读。”从1981年到2018年,中国城镇人口从2.02亿增加到8.31亿,城市数量从226个增加到668个,城镇数量从2678个倍增到21297个;从1996年到2015年,城市平均建成区面积从30.4平方公里扩大到79.4平方公里,城镇平均建成区面积从1.3平方公里扩大到1.9平方公里。

肇庆市老城区的街道

麻省理工大学荣誉教授Gary Hack对中国新区的研究(China’s New Districts ,摘自出版物China Goes Urban. La nuova epoca della città. The City to Come)中,重申了新区的特点与优势:为了适应城市增长并引入新型企业,最常采用的策略是在距离历史城市中心10至50公里的地方创建“新区”。一个新区可能始建于远离老城区的农业地带,然后在极短时间里发展成为被扩张的大都市的新中心;它也可能开发失败成为“鬼城”。他总结了新区开发优势:快速获得土地、高效建立公共交通空间、甚至还能不依赖于繁文缛节的高效实施。中国新城往往是在大环境尚未确定之时,其空间和建筑设计已跃然纸上,就像与周围环境毫无关联的巨大城市地块。

在2011年正式印发的《广佛肇经济圈发展规划2010-2020》中,广东省计划在广州、佛山及肇庆的行政区域内创建可持续的生态系统,预计在2020年全面实现广佛肇一体化,形成亚太地区的国际大都市区级及世界级的城市群。从2010年开始,广州实施“西联”发展战略,佛山加快“东承”发展步伐,肇庆提出“向东看,往东赶”的口号。

长利湖公园周边

“毗邻高铁站”一直是新区的销售卖点。肇庆市的高铁站位于肇庆目前唯一的新区,高铁站附近的长利湖公园,拥有近1.6万平方米白色沙滩、1220米亲水栈道和1400米滨水步道。附近不仅有占地17万平方米的新区体育中心,同时围绕在公园附近的5、6个楼盘也加紧建造。相较于其他的生活配套设施,公园不仅最早建成,同时也能利用网红打卡优势引流。相较于端州区内的楼盘,这边的地产开发商知名度显然更大,但入住率极低。客源更多来自于珠三角区域,又或者是当下最为热捧的“粤港澳大湾区”的投资客。

2020年已经过去,在那充满魔幻的一年里,“隔离”反而成为了关键词。在逐步重启的新一年里,三个城市的一体化预想并未真正实现,但经历停工后,新区的楼房仍在加紧复工建设。

法国理论家列斐伏尔在他的《新城笔记》中记录着他对新区有关“悬停感”的思考,“在这里,在新城里,无聊中孕育着欲望、沮丧的狂热和未实现的可能性。精彩的生活就在转角处等待,很远很远。这等待就像蛋糕在等待黄油、牛奶、面粉和糖。这是自由的疆域。一个空荡荡的疆域。”

我对列斐伏尔所说的“悬停感”感到共鸣,在另一方面,无论是中国还是其他城市,城市的根源在于人与生活。“空荡荡”不仅仅在新区,位于西城区的商业街区也慢慢遭遇着消费中心的转移,过去热闹的商圈如今也需要面对关店的危机。

转移的消费中心,如何定义城市边界

在对肇庆城市规划的最新报道中,广佛肇同城的概念逐渐淡出,取而代之的是融入“轨道上的大湾区”,加快构建“三大交通圈”,始终强调着端州区与肇庆新区的“双区联动”。除此之外,提出了推动城市从端州区的“小城区”向端州区、鼎湖区、高要区、肇庆高新区、肇庆新区的“抱团发展”转变,从沿湖(星湖)发展走向拥江(西江)发展。

沿江绿道上的钓客

沿江绿道除了成为钓客的天地,也是野猫的乐园。连绵10多公里的绿道,可以从西往东观测河堤附近城市建筑的变化。西城区仍保留着八十年代的平房、废弃的船厂、等待更新的街巷。处于中间区域直通市中心的天宁路已经不复繁华,众多商铺都在等待转租。

市中心的购物街区范围一再缩减,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东城区大型商业综合体不断加建。一线城市品牌的进驻、宽裕的场地与免租期,无论是物业装修、商场氛围和新鲜感都更胜一筹。新兴楼盘的大量建设,也让小区的底层释放出众多临街铺面,除了便民超商与快餐外,空置率极高。来尝鲜的年轻人不少,但能维持长久的小店并不多,有的是因为人流量不足而倒闭,有的则在追逐更为崭新的新商业地段与中心。

江滨公园附近还有农地

江滨公园临江而建,并非是围合型的公共公园,主要通过江岸规划绿植、步道与河滩,形成生态景观。公园刚建好没多久,甚至连相应的导航仍未精确更新。跟着导航行走时,很容易就走到了隔壁的跨江大桥上,导航却显示公园在桥的正下方。

春节假期即将结束,离家前的一天,我与家人来到一个新建成开放的公园散步。这个位于西城区的府城遗址公园原址是一个市级医院(现已搬迁至东城区)。公园内的包公府衙遗址就在脚边,爬上城墙会发现,公园附近不少建筑已经被围闭,用以城市更新,但仍有钉子户住在破败的老楼内,在瓦砾中进出。

府城遗址公园旁正在拆迁更新的楼房

位于老城区新建的府城遗址公园

这个始建于宋皇祐年间的“宋城墙”不仅是肇庆的景点之一,在古代也是真正的城市边界,御敌的同时防治水患。城墙是人类农耕文明时代的典型构筑物,其主要功能是界定统治区域、巩固军事防御以及彰显统治者权利。城墙内外,规则与秩序交替。在今天,城市的边界变得模糊,生活最终战胜了权力的图谱,由人来定义着城市的界限。

在过去十年中,中国铺设了29000公里长的铁轨,公共交通系统像触手般不断连接城市与乡村,新区则像碎片般掉落在这些道路上。如果说公园有着缄默不语的浪漫,附着在绿地边上的楼盘则传递着更多秘而不宣的谜题。城市与家园,区别可能就在于,这是一张规划图纸还是一次接一次的散步漫行。

(作者Ewbar系独立评论者,毕业于都柏林大学电影研究系)

    责任编辑:沈健文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