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诗的打工人

实习生 马婕盈 澎湃新闻记者 任雾
2021-03-04 09:06
来源:澎湃新闻

魏国华(化名)把四个拇指厚的日记本摊到餐桌上,依次翻开,上面写满了句子。12岁就辍学打工的他把日记本藏在铺盖底下,半夜心里“发急”的时候,点上蜡烛写几句,“不写我睡不着”。

从砖窑工、挖沙工干到如今的卡车司机,48岁的魏国华从未停止过写作。日记本集了一二十本,家里盖房弄丢了,只剩下四本。2018年闺女教他使用智能手机,写到一千多首诗,手机提示内存不足,他删了旧的又写新的。

魏国华存放的日记本  本文图片均为 受访者供图

“这是去喀什、吐鲁番,全是山路。”他指着“山连山,山山不断,山路弯,心惊胆颤”的句子说,“荒无人烟的地方,雪山化成水,桥冲断了,路堵了好几天。”看着诗句,路上的经历浮现在眼前。

日记本中写了魏国华路上的经历

魏国华一直在路上,诗里有堵车的焦急,也有河山的壮丽。他从来不说自己写的是诗,“就是日记,顺口溜,逗自己开心嘛。”

诗歌是阳春白雪,初中没上完的魏国华写起来并不容易。但他又想写,句子在他脑海中打转,着急地想要落到纸上。

在快手上有个角落,藏着像魏国华一样的写诗人。朴实无华的诗句里,有生活的一地鸡毛,也有远方的开阔秀美。

孤独

前段时间,有网友给魏国华发私信:“看了你的诗,都是伤感。”魏国华惊讶,他很少写生活的苦,发出的诗大多是路上的经历,他回看自己的作品,想想以前路上的苦日子都活过来了。

小时候干力气活,坚持不下去就写点诗打打气。开卡车后写的诗更多了,大段的时间里没个说话的人,魏国华只有把话写下来。

在青海的路上,他躺在后座怎么也睡不着,抬头看着铁青的车顶,写下“颠沛流离已半生,日月星辰伴孤灯”。这几年,车多货少,钱越来越难挣,车上的货还没送到就开始联系下一批,停一天就少挣一千多块钱。有次拉货,看见厂房门口停满了空车,魏国华的心一沉,“今天估计拉不到了。”

工厂里排队等待拉货的卡车

货运公司安排两个人开一辆车,人可以休息,车不能停。魏国华开车时,同事在后面睡觉,他喜欢听歌,但开车的时候很少听,不能打扰同事。握着方向盘,什么都不想,看着前面的高山越走越近。除了拉货卸货的需要,魏国华很少打电话,妻子十天半个月没听过他的声音。

孤独,开车久了都有这种感受,他写下“诗歌陪我过长夜,笑看春夏与秋冬”。

冉东旭(化名)八岁就觉得孤独了,他的诗老成持重,像是历经风霜后回望人生的感叹。这位刚满20岁的少年催着自己长大,“历来多少云烟事,愁尽心肠,才觉荒唐”,他写道。

下午六点,冉东旭从工地回来,戴一双露出指头的黑手套,大雨淋在棕色的毛线帽上。他住的地方在郊区,路边大棚整齐地站在土地里,飞机的轰鸣掠过头顶,冉东旭抽着烟,哑着嗓子说,“写诗就适合我。”

冉东旭的家在贵州铜仁的大山里。父母为了他的教育,把他带出大山,到厦门读小学。由于父母的工作变动,四年级的冉东旭来到上海读书。妈妈在厂子里的流水线,爸爸到工地上找活干,微薄的收入只供得起一个人上学,于是2002年出生的妹妹被留在铜仁老家。

妹妹羡慕哥哥能留在父母身边,冉东旭却很少跟父母交流,每逢过年回家,他都舍不得离开家乡。

漂泊的童年让他结识了很多朋友和老表,但心里一直有个角落没能填补。像他这样的外来务工人员子女被安排在同一个班,班里“人才”太多了,初一的同学平均年龄有15岁,他渐渐融入环境,学会抽烟,学会收保护费。

上学时,冉东旭经常捣乱,在教室门上放盆水浇到老师头上,嗑完的瓜子皮随手扔到窗外。淘气的事干了太多,初二时,他被退学了。

冉东旭自命不凡,没人跟他说话,他喜欢跟书沟通。爷爷找人算过命,说小冉是一条金龙,以后会走大路,亲戚都以为他长大了要当官。

辍学后的这三年,他去过南通、广州、南昌,又回到上海,想自己闯出一番事业。

18岁,冉东旭写下“不能挂帽入金阙,亦为后人留良音”。此时的他,在理发店当学徒,不敢跟顾客搭讪,卖不出一张会员卡,店长不客气地说,“你不适合干这个,早点改行吧。”

傲气

直到在美发店做了两年学徒,冉东旭才适应了这里,学着剪头发时多说话,对顾客的年龄、职业爱刨根问底。

有次,他跟着一位遛狗的姑娘一路推销,姑娘急了,回了句,“你再不走,我这狗要咬人了。”他仍是跟着姑娘走了几百米,说话没断过,对方觉得烦,只好办了卡。

2019年,冉东旭应聘到南通的一所高端美发店工作。再干一段时间,父亲就可以帮自己开一家美发店,可冉东旭待了两个月就离开了。

导火索是一场投诉。一位顾客找店长理发,店长抽不开身,最后顾客让他来剪,刚入行没多久的冉东旭只好硬着头皮上。

剪完后,顾客生气了,“你剪的是啥,会不会剪?”冉东旭不敢回话,他没觉得自己剪得有多不好,但仍要低着头哈着腰听顾客数落。这件事之后,他离开了美发店,“感觉有点看不起人,心里不平衡。”

“千年难修七尺身,岂能虚度百年春。”进入服务业,冉东旭依旧抹不开少年气。

他觉得人生不该如此,纯粹为了挣钱而工作。“喜欢写诗的人比较自恋孤僻。”郭喻初(化名)年轻的时候也这样。

郭喻初是湖南沅陵人,读书时他想当医生,希望用自己的能力去改变一些东西。初中毕业没考上卫校,家里太穷没钱上大学,读到高二,他辍学了。

“芸芸众生皆平常,风雨飘零我独狂。”二十来岁,带着这份狂妄的自信,郭喻初来到温州。他在温州鞋厂做流水线工人,刚做学徒时,跟着师傅在小作坊里学做鞋,从早上八点工作到第二天早上四点,作坊里只能放下两张桌子,屋里充斥着焦油的刺鼻味道。

温州鞋厂制鞋款式多种多样,想要进流水线并不容易。郭喻初学得慢,总是在试工期被开除,四个多月后才进到流水线。

郭喻初在温州鞋厂制鞋

他内向,刚进厂发工资时,管理把自己的工资错发给其他员工,他都不敢吱声。他喜欢独处,看不惯厂子里的勾心斗角,多数时候用写诗的方式自我对话。

2008年,28岁的郭喻初到新的工厂做部门管理,工厂的老管理来跟他打招呼:“你以前是不是做过管理?我好跟你学学经验。”郭喻初不知怎么回答,装作没听见,老管理走过来又问了一遍,郭喻初灵机一动,答道,“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不带走一片云彩。”

混了多年的郭喻初听出了问题背后的刺儿,“如果我正面回答做过,他会让我出丑的,以后工作上有什么摩擦会故意让我负责。”

化解了这次尴尬,郭喻初还是没能在厂子里待长久。鞋子款式多、部门调节难,各种形式的罚款接踵而至,他感觉自己被很多人约束。做了一个多月,他辞职了。

辞职这天,天上飘着小雨,从工厂出来,郭喻初脑子里蹦出诗句:“闲云野鹤无拘束,海角天涯任我游”。

郭喻初作品《漂泊》

“撒谎的眼睛”

刚到温州时,一切都是新鲜的。郭喻初挣个几千块钱就跑出去玩,他去过浙江的很多城市,北京也跑了几次,把钱花光了再回到流水线。

诗是远方,所以向往。《捕鱼郎》是郭喻初最喜欢的一首诗,诗里写了他回不去的“远方”。少年时,郭喻初撑着乌篷船飘荡在湘西的小河里,傍晚撒网,夜里坐在船头数星星。像李白一样,“正值青春与年少,无忧无虑无挂牵”。

闫江峰把现实写成远方。他在秦皇岛的村子里种草莓,村庄、大棚、草莓是诗里常有的意象。村子很美,街道旁种满梨树、桃树、李子,他还能守着院子里的昙花,等待它在黑夜里绽放。

闫江峰院子里所种的昙花

在闫江峰的诗里,夏天的村庄有“凝翠成荫”的“小路弯”,可以“青垂彩线钓鱼虾”,农家小院里“红橙粉嫩奇争艳”。

邻居看过闫江峰的诗,有天,他碰到下地干活的闫江峰,好奇地问:“咱们是不是在一个村啊,你们村咋恁好,我咋感觉不到嘞?”

闫江峰回去就写了一首,“喜欢写诗的人都有一双爱撒谎的眼睛,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完美。”

闫江峰所在村庄的景色

同龄人大多外出打工,闫江峰不心动,他去过市里的姐姐家,便捷的电梯楼房隔断邻里的交流,他憋得慌。

生活中的苦自己尝。农民一点都不清闲,365天,没有休息的时候。早上七点多起来,吃点夜里的残羹剩饭就骑车到大棚干活。12月份,草莓进入采收期,闫江峰和妻子天天蹲在棚子里摘果装箱,挪地方的时候腿才能稍微活动一下。他没有带水的习惯,渴的不行了就拿个草莓填到嘴里,“现在真不想吃了。”

闫江峰的草莓田

草莓怕风雪,十二月中旬秦皇岛初雪,半夜十一点飘雪花,闫江峰赶忙到地里,围着大棚转。天气预报说下雪时间短,他没把盖在大棚上的棉被撤下来,雪越飘越大,再想撤也来不及了。棉被上积了厚厚的雪,化雪时棉被受冻,里面的草莓跟着遭殃。闫江峰转到一点多,没辙了,心里着急得很。

这两年草莓销量不佳,钱不好挣,但闫江峰的诗里,草莓永远是“胭脂红粉俏佳人”的模样。

今年,儿子大学要毕业了,闫江峰说啥都要把儿子送到城里去,靠天吃饭的日子没有希望。

“写诗有什么用?不能带来吃,也不能带来穿。”魏国华的朋友经常说,魏国华也认同,但自己的快乐是别人看不见的。在路上,想家了就写情诗,有时还学写流行的藏头诗和宝塔诗。有次,魏国华到沿海城市拉货,夜晚,他下车在海边走走,海风吹着疲惫的身体,他写:“天涯海角都走遍,万水千山总是情”。

诗能美化生活。闫江峰偶尔翻看以前的诗,回忆那时的快乐,他觉得很自豪,“我们农民也是会写诗的。”

郭喻初也感受到了写作带来的成就感。2006年,郭喻初写小说,讲自己被抓走关收容所的经历。下工时,他就趴在窗边的桌子上写作,别人都出去玩了,他享受这少有的安静。

小说写了一年多,写满了厚厚的两摞信纸,工友们抢着看。工友们都很支持他,说他写得好。

工人们不满新厂长的管理,要给董事长写投诉书,工友们首先推举郭喻初主笔。正因为此,郭喻初还被董事长推荐到浙江省青年作家协会。

现实划破想象

诗里的美好很容易被现实击碎。离开鞋厂的那天下午,郭喻初独自一人到公园转悠。迷茫,郭喻初的豪气消退,“沧海桑田留孤影,潇潇风雨独思愁”。

去温州时,郭喻初不想让家人担心,他不跟老乡一起,一个人过得好与坏都不会有人知道。他睡过公园的长椅,捡过垃圾,六年没回家。如今,年岁渐长,他有了牵挂,最后还是回到鞋厂。

从美发店出来,冉东旭筹划着自己的大生意。他结识了南昌的老板,老板做农产品的生意,把果蔬包装出口搞外销。六七月份是农产品的采收期,冉东旭给老板拉劳力赚提成,俗称“包活”。

“最少可以赚五万。”老板给他画了十万的大饼,他信了一半。七月初,冉东旭叫上自己的同学和老表,两个人又拉上自己的同学,很快十几人的劳动队伍凑齐了。冉东旭给每人发了105块的路费,准备到南昌大干一场。

南昌的莲蓬田

挽着裤腿踩进绿油油的莲蓬地,冉东旭像个小领导监督着水里的工人。在地里干了三天,下雨了,赣江水慢慢涨起来,老板慌着搬家。村里的人都搬走了,冉东旭懵了,干活的人陆续离开。他和同学、老表扛到最后,开车走了。

冉东旭带队去南昌采莲蓬

走后的第二天,洪水淹了老板家的两层楼。回上海的车上,冉东旭发烧了,稀里糊涂地,大生意黄了,还赔进去几千块的车费。

“干啥啥不行。”第一次包活搞成这样,冉东旭憋屈得很,钱没赔多少,但心里觉得亏。回上海后的两个月,他啥也不干,天天去网吧打游戏。这段时间,他重新读李白,从“大鹏一日同风起”、“长风破浪会有时”中汲取力量。

这一年,冉东旭写了很多诗,有对父母的感恩,也有未来的迷茫,“自知胸无才,复觉身无技”。他想走出阴郁的状态,“安能沉沦于往昔,何不仰首迎新奇”。

现在,他跟着叔叔到工地搬砖,一根烟抽二十分钟,上厕所要半小时,总能找到各种看似合理的理由偷懒。他们中流传着一句话:好好干,老板给你找个嫂子。“你好好干,人家发财了,你还是老样子。”冉东旭说。

19岁时,他应聘成为上海一理发店的大堂经理,手底下的员工都比他大好几岁。冉东旭让员工给顾客洗头,员工不去,罚款没有用,冉东旭就吵,后来开始打架。打的架太多,冉东旭被辞退了。

“那时候太年轻。”一年后,冉东旭评价过去的自己。

李白的少年,辛弃疾的中年

冉东旭最喜欢李白的诗,瑰丽的想象和天真的浪漫吸引着他。

他研究格律、古韵,想参加诗词大会,当诗词协会的会长。他还想自己包活干,也想过回山里搞农业,跟南昌的大老板一样。未来,他想开一家太白酒肆,和客人聊聊诗谈谈人生。

辍学之后,冉东旭从未停止阅读。他喜欢读古书,看孔孟之道,读鬼谷子,略懂一些易经。

谈理想的时候,冉东旭总不忘加上一句“我在吹牛”。谈过去,他像个随遇而安的中年人,提到未来,他才显出少有的天真。

不惑之年的郭喻初再没想过遥不可及的未来,老家的房子翻新,再过几年就回家过日子。

1月中旬,七十多岁的父亲病重住院,郭喻初连忙踏上回家的高铁。他感叹,曾经一瓶水、一部手机走南闯北,现在却是大包小包如同搬家。医院没有床位,父亲躺在走廊的病床上打针,他守在旁边,“离乡背井为何故,欲语还休笔难书”。

郭喻初读懂了辛弃疾,“少年不识愁滋味……而今识尽愁滋味”。他写的诗少了,朋友圈里全是鞋子的推广。

读五年级的女儿很有些写作天分,作文写得生动有趣。郭喻初几乎天天给家人打视频电话,辅导孩子做作业,讲解学不会的数学题。他给女儿买了个本子,让她把喜欢的句子和有趣的想法记在上面。

晚上炒菜时,郭喻初把女儿叫到跟前,“你看,切菜的时候要把动作做好,一步步来,作诗也是一样,不是一蹴而就的,要多加练习。”

冉东旭还在写诗,不过不再给别人看。他把社交软件上的诗删了。2018年春节,舅舅拉着冉东旭说:“你现在写得好与不好不重要,只要一直写下去,写到老。”听了这话,冉东旭“打算一直写下去”。

    责任编辑:彭玮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