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学者:我原以为春节档票房能冲到100亿元

澎湃新闻记者 王诤
2021-02-26 17:55
来源:澎湃新闻

辛丑年开局,中国电影市场迎来最“牛”春节档。灯塔专业版数据显示,首日17亿元创下中国影市单日最高票房纪录;连续五天每日票房过10亿元;六天总票房超78亿元,比2019年同期增长33%;约1.6亿人次观众入场,整体上座率高出2019年同期10%……仅仅六天春节档,不仅每天都在诞生中国电影市场新纪录,同时创造了全球单一市场单日票房等多项世界纪录。 

而从大年初七新年开工上班,至二月底元宵节这段时间的观影情形反馈,“后春节档”的长尾效应依旧明显。就在元宵节(2月26日)当天,今年首部主旋律电影《千顷澄碧的时代》率先亮相,而作为今年首部引进片,《猫和老鼠真人版》也在佳节当日和北美同步献映。去年以降,受新冠疫情影响叠加流媒体冲击,苦熬苦捱的电影院似乎又迎回了昨日好辰光。

猫眼电影数据显示,截至2月24日16时02分,2021年2月的电影票房达111.69亿元,创造中国电影市场单月票房新纪录,刷新全球单一市场单月票房纪录

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电视研究所教授支菲娜,并不完全这么看。近80亿票房就很高吗?“坦白讲,我原本认为春节档能够冲高100亿元票房。”

在朋友圈里,她不仅对电影业面对网络黑水自乱阵脚愤愤不平,更身体力行买票支持了从来没看过的《熊出没》大电影,“朋友们,要去电影院看熊出没,人潮,侍神令,新神榜!唐探和刺小要二刷啊!”除了通过个人社交平台鼓呼,她更在不少媒体访问时,“借助大家一起发声:中国电影市场要团结,要协力保大盘!”

接受澎湃新闻专访时,支菲娜特为转述了一句老前辈的话,“电影是一门生意,却是一门没有情怀就做不好的生意。”

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电视研究所教授支菲娜

【对话】

“原本春节档能够冲高100亿元票房”

澎湃新闻:从2月12日到17日,6天时间全国电影总票房超78亿元,春节档票房和观影人次数双双创纪录,这个成绩无疑是令人振奋的。你作为电影产业研究学者却在一片乐观声中,给出了一些不同的看法。谈谈你看到的问题。

支菲娜:这6天的成绩当然令人振奋,可以说行业获得了较好复苏。影院熙熙攘攘的场面又回来了。即便初七上班之后,还是有很多场次出现了满座,这是往年很难想象的。但受新冠疫情影响,市场复工后产业生态还很脆弱。具体体现在几个方面:

第一方面,春节前的市场真是“年关难过”。受疫情影响,2020年1月23日全国大量影院关门,还有2570万元票房。现在全国影院一共7.5万块银幕,除少数受疫情影响地区外都开放了,日均票房要到4500万到5000万以上,才是这么多银幕正常运营的保本线。但大年三十(2月11日)全国的票房才1546万元,除夕前两天的票房也不到4500万元,甚至低于4000万元。按照目前的排片情况,很难讲后面出现这种情况的几率和频率有多高。这表明受新冠疫情影响,影院复工复产后的产业生态还很脆弱。

第二方面,粗放式管理成为行业恢复的阻力。这几年,春节档已经成为回报率最高的档期,很多影城都指望着迅速“回血”。调研发现,有些地方明明属于低风险地区,却人为调低上座率到30%,这种“懒政”现象伤害的是当地市场信心,不利于生产生活恢复。有一些地方人为设置影院营业门槛,在《电影放映场所恢复开放疫情防控指南(第三版)》之上,施以各种“层层加码”的非必要检查,甚至还有“钓鱼”执法的。

第三方面,影院票价上涨还需做好解释工作。2019年全国平均票价是37.26元,五年总涨幅仅为3.73%,同期居民消费价格指数同比上涨11.17%,总的来讲中国电影票价是平稳的。这两天电影票价已经明显回落。有些人反映春节档票价高,其实原因很多。一是它跟机票似的,过年追涨,一票难求。二是今年多部高新技术格式电影上映,整体票价走高。三是很多影厅进行了升级改造,这些设备造价不菲,提供的视听效果也卓越。四是往年回乡人多,中小城市电影票价相对低廉,拉低了平均票价,今年就地过年,自然推高了一二线城市的电影票价。

澎湃新闻:元宵节之后,2021“后春节档”也将落幕。从大年初七到二月月底,全国票房我粗略算了下,也有春节档票房的一半左右。你怎么看?

支菲娜:它说明主管部门前期采取的策略行之有效,也说明行业有恢复的信心和动力,更说明观众信任和需要电影院。

坦白讲,我原本认为春节档能够冲高100亿元票房。因为之前市场普遍乐观认为,2020年或将成为“史上最强春节档”,七部大片带来约80亿元票房预期。但这几部影片品质有高有低,差距明显。而今年七部影片品质都很高,调研显示每部片子的满意度都超过8.1分。如果不是行业出现了一些不可控因素,应该有机会(冲高100亿元票房)。这次春节档叠加重合情人节档,却没能进一步释放(票房)。不过,按照往年经验来看,春节档影片都会有一定市场延展,目前还在延展期,大盘还在。后续影片能够跟上来的话,整体市场还有很强活力。

2月26日,《你好,李焕英》票房突破45亿元,《唐人街探案3》票房突破42亿元

“很难想象没有《唐探3》支撑的2021春节档”

澎湃新闻:就春节档开启前的预售成绩看,《唐人街探案3》是毫无疑问的种子选手。你怎么看该系列的产业价值?

支菲娜:有些影片注定是要有所担当的。这种担当可能是艺术的,可能是技术的,也可能是产业的。可能是打前站的,可能是殿后的。我们很难想象没有《唐探3》支撑的2021年春节档会是什么样子,从激活市场的角度来讲,《唐探3》对疫情影响下的春节档市场的功劳无片可及。没有《唐探3 》的预售,就没有春节档的前期预热,而这一点是惠及整个档期的。

此外,它起到了回应观众期待的作用。我举一个有趣的例子,四川乐山有几位观众买了2020年的《唐探3》电影票,忘了退票,拿着来找太平洋影城问还能不能看,影院经理当场就回应说,“当然能!观众有理想,电影有希望。”作为一个成熟的国产IP,《唐探3》有很多成功探索,积累了较为扎实的观众基础,这都是它的产业担当。

《唐人街探案3》剧照

《唐探3》全程使用IMAX摄影机,它做了36个版本的拷贝,比如IMAX版本,比如华夏的自有人工智能母版重制技术,进行了120帧修复,在CINITY这个国产自有品牌上观看,视觉享受无可比拟。

从国外成熟经验来看,系列影片也常常是被诟病的对象,因为观众一直陪伴着走来,更挑剔,但也更坚守。观众和影片之间形成了某种熟稔甚至共生的关系。这次网络评分较低,有不少是新观众,他们与影片之间的情感是陌生的、断裂的。而《唐探3》恐怕没有做好前期的“扫盲”工作。

澎湃新闻:尽管《唐人街探案3》创造了该系列的票房新高点,影片上映后,舆论场上的口碑却最为分裂,豆瓣打分5.6。怎么看这个问题?

“唐探”三部曲在豆瓣上的评分几乎每部跌1分

支菲娜:就地过年、取消群体性活动,促使春节观影成为新民俗。这是一把双刃剑。观众有个人化的观影喜好,可能一个资深影迷恰巧就不喜欢某种类型,但疫下假期模式没有别的文化消费,只好看完所有影片,结果发现影片低于预期或者根本不知所云。这时候,就出现了恶意的网络黑水和观众真实负面评价相交织的情况。

而《唐探3》本来没料到延迟一年上映,恐怕前期也没有将某些观众群体作为对象。比如我自己并没有看过《唐探1》和《唐探2》,所以认为跑出来“五大灵童”那场戏莫名其妙,且无助于叙事,反而显得拖沓。《唐探3》预埋了很多彩蛋,这对粉丝是福利。可是延迟一年,它迎来的很多新观众没有get到导演这些预设,所以就出现了作品和观众无法对话的情况。

商业电影和经典传世之作不同,有瑕疵是普遍现象。对于一部商业影片,用艺术影片的评价框架去衡量不妥。《唐探3》的瑕疵显而易见,而且还有前述接受门槛,遭受些批评无可厚非。但我注意到大年初一,这部电影第一场还没放完,豆瓣平台上就有大量用户打出一星评价,这是匪夷所思和不负责任的。坦白讲,这部片子在春节期间有8000万人观看,在许多专家学者的眼中都得到肯定性评价,而且引起了外媒广泛关注和高度评价,豆瓣5.6分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商榷的,这样一部重磅影片遭遇恶评,恐怕影响我们国产影片的对外形象。

我自己是豆瓣11年用户,但我不是普通影迷,一般不参考豆瓣评价。关于豆瓣的传闻也多,真假难辨。影视评论界有自己的评价推选工作,只是相对发布时间较为迟滞。而猫眼和淘票票参与售票、出品、评分,甚至主控部分影片。所以这次春节档暴露出的问题就是,电影产业化改革以来,迄今没有建立起一个权威的、及时的、第三方的评价体系,来帮助观众选择观影。这对所有公映影片都是不公平的,也不利于市场充分发展。

导演陈思诚在《唐人街探案3》片场

澎湃新闻:你作为一名女性学者,怎么看待近年来国产电影所遇到的性别意识等话题?比如,《唐人街探案3》中所谓“爆殴女护士”桥段是否可以判为侮辱女性?

支菲娜:毕竟是学电影理论与批评出身,我对西方的女性主义有一定的认知。另外,我们国家提倡的是男女平等,而不是女性主义。坦白讲,近年来有些影视作品和有些观众的反应让我挺痛心的,有些创作者对女性的认知还停留在前现代,但观众出奇地包容;而有些影视作品中的情节和桥段和歧视女性没有任何关系,观众的过激反应也常击穿常识。

文艺批评不能断章取义。我不认为《唐人街探案3》中女护士段落有两性关系比照,我想它也不具备性别意识,充其量就是个“喜剧梗”。易装是喜剧的经典桥段,女护士的引入本身是为了和乔装进停尸房的“女护士”(王宝强等人)作一个情景呼应。我们看不到明确指向性镜头调度,取而代之的是全景镜头,一群人对着一个尸袋拳打脚踢,这是用一种漫画和戏谑的方式来处理“暴力”。“包袱”抖开,一群人转身看到从另一个尸袋中出来的王宝强。

艺术是让我们的人生更有趣的介质,如果求全责备甚至无中生有,那恐怕很多艺术作品都毫无乐趣。我们没必要将“影像的能指”和“女权的所指”混为一谈。

澎湃新闻:跳出《唐探3》文本本身的是非,近来很多人谈到了该系列背后的文化输出战略。

支菲娜:对,我更看重它在传播中华文化方面的担当。事实证明,在西方既定话语体系中,试图接近西方视点来讲述中国故事、扩大中国电影海外市场份额和国际影响力,一向很难。2019年全球市场前十部高票房中国电影,在北美市场占比都不足1%,其票房主要还是靠国内产出。

但《唐探》系列有海外市场布局的能力和尝试——唐人街是外国人接受中华文化的主要场域,影片围绕唐人街做文章,必然吸引那些本就对中华文化感兴趣的人群,它作为一个跨文化文本有广阔市场。电影系列本身也显露了在日本、北美等主流市场上映的规划。另外,数据显示,春节期间,这部影片在澳大利亚、新西兰、新加坡和东南亚各国都是票房冠军。它在春节期间的海外公映,不但安抚了因疫情无法回国的游子的心,而且也吸引了更大范围的友华人士。

“国产‘电影宇宙’可以等,也值得等”

澎湃新闻:自中国内地开启大片时代后,就有学者和专家呼吁尽快建立影评的框架范式,比如商业片的评价体系和艺术片是不一样的,同样也不应对艺术片的票房成绩太过苛求。我注意到你这几年提出一个观点:“避免电影批评成为民科重灾区。”能否展开讲讲?

支菲娜:“电影批评成为民科重灾区”这个说法,最早我是在一个撰稿人群提出的。每当重要影片上映,观众都能站在自己的立场说上几句,甚至写成一篇影评,留在评分平台上。这个现象说明电影受关注了,是好事。但弊端在于没有经过基本学术训练的所谓影评文章太过喧哗,就湮没了本该振聋发聩的声音。

此外,现在很多电影创作自我矮化、庸俗化、煽情化,“投喂”观众,影片和观众在较低的层次上互动交流,最终导致电影形成“民科重灾区”。

澎湃新闻:就2021春节档来说,《你好,李焕英》是一匹黑马。目前预计它的最终票房将仅次于四年前的《战狼2》。中国内地票房最高的两部影片的缔造者,一位是功夫片出身的男演员,一位是央视春晚小品女演员。在你看来,这对中国电影产业的未来有哪些影响?

《你好,李焕英》剧照

支菲娜:首先,它说明电影产业有吸引力,不但培养了很多新人,而且吸引了其他行业人才进来。你提到的这两位导演,都是非导演系科班出身的成功人士,他们来拍摄电影,是自带资本、自带观众的,同样也会自带风格,这给行业发展带来了新风,也让行业内反思。日本著名导演北野武也是相声演员出身,还拿了威尼斯金狮奖。古今中外,演员当导演、当作家而且成功的例子不胜枚举。

但电影终归有电影的章法,有较高的视听语言门槛,它不是电视剧或者舞台表演的视频化。我们这些年有不少中小成本影片,依靠人气电视剧、综艺节目演员,不惜一切代价竭力打造“爆款”,这是饮鸩止渴。尤其是工业化趋势下,电影强国建设需要大体量、IP化、高技术格式的影片,形成市场的主力部队,彰显综合国力,进而形成对外交流的力量。如果新入行的导演不尽快学习这些章法,恐怕很难避免因循守旧,囿于“一己悲欢”“杯水风波”了。

我不认为某一两位业外人士的出现和成功,会成为改变中国电影产业未来的决定性因素或者偶然性因素。业外人士入行后,只要认同电影行业,必然最终按照电影行业规律向前发展。

澎湃新闻: 相较而言,《刺杀小说家》的票房,同电影野心和成片质量相较实难如意,一些业界人士认为这部电影放在暑期档可能会有更好的收成。而今次春节档的总体高票房并非“雨露均沾”,而是呈现出显著的“二八效应”,就此你怎么看?

《刺杀小说家》剧照

支菲娜:我可能是国内第一个电影管理学博士,但我始终认为电影取决于个人化的、难以琢磨的消费,没有办法做到科学精细化管理。管理包括四方面,效率、精准计算、预测、控制管理,但是在电影行业很难。

“头部效应”是必然。电影从诞生起就是技术、艺术与商业的结合体。但现在拍摄一部工业化性质的电影投资大、周期长,恐怕电影成了技术、艺术与投资的结合体。春节档既然是“年夜饭”,只有品类繁多才显得丰盛。只是今年的春节档夹杂了太多的非正常竞争因素。资本操纵恶评、偷漏瞒报票房这种老伎俩自不必说,现金砸排片甚至更为违规的现象都出现了。经过疫情,行业出现这些破坏团结的现象,令人痛心。但总的来讲,它都是发展过程中的局部问题,不是根本性原则性问题,它终将会通过有形和无形的手得以纠偏。

澎湃新闻:《刺杀小说家》的结尾是一张静态海报,上面写着——“小说家宇宙正式开启”。“宇宙”之于系列电影框定,目前国内还有郭帆的《流浪地球》续集,以及陈思诚的“唐探宇宙”。这三位导演,连带《刺杀小说家》监制宁浩(他本人也有个人的“疯狂”系列IP)都曾在2014年赴美考察好莱坞的电影工业。你认为,现阶段国产电影在构架“电影宇宙”处在一个什么样的水平,未来发展还要注意哪些问题?

导演路阳在《刺杀小说家》片场

支菲娜:我有一个私人化的感受——他们都是当年看似漫不经心撒下的种子,正在长成参天大树。有时候看起来是决定的偶然,其实是时运的必然。我想一定是某些柔软的因素在某一个时点促发了他们内心某种担当的情怀。他们努力在用更流畅的电影语言去讲述、讲好中国故事。而这些故事范式,不是伊朗的那种,不是日本的那种,也不是中国电影各个时期的那种,而是当下大国电影人才有的叙事体系和视野。他们不会因为患得患失而放弃。此外,他们也一直做一些看起来费力不讨好的础石工作,比如一些行业标准的建立、行业规范的探索。这不是急功急利的行外人会甘心做的。

不可否认,这些“电影宇宙”还在成长。建成文化强国目标还有14年多的时间,我们可以等,他们值得等。好莱坞有“漫威宇宙”,整个系列22部电影,只有《无敌浩克》亏损,其余影片全部盈利。漫威电影宇宙是从2008年《钢铁侠》开始,如今是全球最赚钱IP的第十名,价值高达350亿美元以上。

至于未来发展要注意的问题,恐怕就是观众需要宽容,观众需要和电影一起更好成长。只要观众在,投资就不会走,这些电影人就不会走。从这几年的表现尤其今年春节档的情况看,他们经得起考验。

“我们没有最大限度地解放生产力,要让生产要素充分流动起来”

澎湃新闻:传统而言,即将到来的三月是票房淡季。业界也有个说法,受疫情影响,全球电影业都将面对“片荒潮”。你怎么看2021年的院线供片情形?

支菲娜:有相当观影期待的片子会在今年上映,但总的来讲数量不多,实际情况并不乐观。按照往年的情况,每年上映国产影片约450-500部,进口影片100-150部,此外还有各种电影节提供的影展和专题影展。也就是说,平均每天上映新片2部,平均每周上映新片12-15部。

3月本应是进口片较多的时节。但照目前的片量来讲,2021年的上映数量不足,没有新货上架的时候观众是不会入场的。暑期档我觉得还相对乐观一些,优质影片数量多,同时也寄望于海外市场尽快恢复。要注意,电影产业不仅仅是个内循环。

澎湃新闻:造成这一情形的原因,除了全球疫情发展的前景尚不完全明朗外,还有哪些因素?

支菲娜:没有提供有力支持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疫后观众心理的改变,导致2020年不少票房不如意,黑马也多。《送你一朵小红花》《一点就到家》《你好,李焕英》等小体量温情影片,契合了疫后观众心态。

《送你一朵小红花》剧照

二是观众互动方面,观众对电影工业化认知不够,这与我们的行业科普不足有关。线上观影的确影响到了观众走进影城的热情。有不少观众并不能理解影院观影尤其是下一代影院的视听效果和手机观影的区别。观影还是仪式感较强的社交行为。而有些影片未能唤起观影社交气氛。

三是受疫情影响,有些大体量影片投入宣发费用和精力有限,观影气氛的营造效果欠佳,观众观影热情没有充分点燃。

四是好莱坞大片也没有形成全球同映的口碑效应。此外,还有档期安排匆忙、影片品质等原因。

澎湃新闻:我注意到你在2020年第33届中国电影金鸡奖论坛上提出了一个“17年”的概念。纵览新中国文艺的发展,“17年”是个有特定意味的名词。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即便2020年没有发生疫情,中国电影产业也到了一个求变的时候?

支菲娜在2020金鸡论坛上以《信心孕育生机、创新激活未来》为题发言,提出“17年”概念

支菲娜:我在2019年的金鸡奖论坛上就试着提出了2020年是电影产业改革求变的节点。中国电影产业化改革从2003年12月正式开始。即便没有疫情,中国电影产业也必须求新求变。电影产业的票房、人次、银幕数三项指标在达到一定体量后已经横盘,暂时再无更大的快速增长空间。

同时,算法冲击锐不可当,流媒体和电影之间的关系需要调和,5G和大屏幕发展飞速,电影怎么办?有些政策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需要迭代更新。再加上电影自诞生以来,从没遇到过全面停摆长达180天的情况,疫情对行业是仍然是强冲击性的。

澎湃新闻:将2003年定义为中国电影产业化元年的理据,能否展开讲讲?特别的,2001院线制改革以及2002年新千年首部“中国大片”《英雄》的上映,可能让业界和公众更有感性认识。

《英雄》海报

支菲娜:业界和学界不少人对于产业化改革的时间点常常是混乱的。电影事业体制下,行业不断尝试市场化改革,比如2001年12月国家广电总局印发了《关于改革电影发行放映机制的实施细则(试行)》的通知(广发办字〔2001〕1519号),从院线制改革入手,打破极其僵化的发行放映和外片引进机制,让省市电影公司翻牌成为院线,建立院线制。这些措施的主要目的,就是解放生产力,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相适应,让生产要素流动起来。

中国电影产业化改革的真正标志,始自2003年12月30日的《关于促进广播影视产业发展的意见》(广办字〔2003〕1407号)的出台。这份文件确立了电影的产业属性。随后,广电总局配套出台了一系列降低准入门槛的文件。

还有一些重要的前瞻性的文件,比如2004年3月16日出台的《电影数字化发展纲要》一直管用了很多年,没有这份文件,很难想象我们国家能在2012年银幕数字化率就能达到99%。

电影产业发展到今天,行业主管部门自2003年以来设计政策的出发点,都获得了落地。最直观的感受,就是电影创作生产生机勃勃,在人次数全球第一、票房常年全球第二的基础上,2017年开始银幕数全球第一,而且幕均覆盖人数(也就是银幕密度)、人年均观影次数都在逐年改善。

澎湃新闻:国内银幕数超过北美,这里面是否存在一定的“泡沫”?以及从借鉴角度,这么多银幕如何充分发挥盈利效能,谈谈你的观察。

支菲娜:美国现在有电影银幕40449块,我们在2017年超过美国,至2020年底有75581块银幕。工作日的早场,其实很多银幕是轮空的,造成了很大的资源浪费,也不利于影院经营。影院都倒闭了,哪里还谈“阵地”呢?要知道,开业2年以上但年收入200万元以下的影院(除影剧院)多半为亏损,或者靠透漏瞒报票房生存。

从近几年趋势来看,2020年影院停业长达180天之久,全国绝大多数影院仍处于严重亏本经营状态,影院业元气大伤,需要休养生息。2020年,全国仅有99家影院票房收入超过1000万元,约800家影院票房收入超过500万元。200万元以下影院多达近8600家,占全国影院的71%。

从国内外经验来看,影院不仅仅是电影放映空间。国外的影院可以进行赛事、演唱会、音乐会、大型游戏等直播或转播,也可以放映歌剧、舞剧等非电影内容。2019年国庆,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和全国80家影院联合利用5G技术,实现了国庆阅兵典礼直播,一票难求。多家影院管理公司曾尝试放映莎士比亚话剧、日本歌舞剧等内容,均广受好评,但这些活动被允许放映的时限多为2~4周,未能充分释放市场活力。建议适度放开影院经营范围,允许影院在内容合规的前提下探索多种经营,激活影院空间,促进观众消费,渡过疫情影响难关。

澎湃新闻:毋庸置疑,中国已然是个电影大国,下一步如何迈向电影强国。你还有何建言?

支菲娜:我们的电影大国目标已经实现了。下一步,电影强国怎么走?问题还很多。比如电影上座率逐年下降的趋势没止住,比如急功近利地追捧爆款电影,比如地方管理机制和政务服务思路没完全理顺,等等。

还有我一直反复说的没有权威电影评价体系的确立,国家广电总局2020年出台了《关于印发<防范和惩治广播电视和网络视听统计造假、弄虚作假责任制规定>的通知》,可是我们现在还没有类似这样的即时反馈型电影评价体系和奖惩体系,单靠片方自律,太难了。

到2020年,恰巧17年。因为疫情,春节档延迟,“黑水”侵噬行业肌体的问题集中在2021年爆发,如果没有网络黑水,我们的春节档还会更加提振信心。这些问题结解决了么?如果不想办法解决,恐怕过几年问题会更严峻。

从作品的精神层面来看,恐怕如你所说,学者王小鲁在2020年5月提到过,要以2002年的《英雄》作为起点来看,新冠疫情带来的隔离以及它所带来的流媒体变强,将使得电影院精神有所改变,借助电影进行思考的文化行动被减速了,失去了一个借以登高望远的落脚点,一个“电影共同体”暂时被解散。所以,让观众重回影院仍是紧要课题。

澎湃新闻:天下大事,必作于细。除了充分利用影院的放映空间,就像时现如今影院本身多依傍于大型购物中心,在经营外延上影院还有哪些文章好做?

支菲娜:早年间,电影产业的改革者们到纽约去看到影院生态是以爆米花为主的时候就深有感触。2011年吴思远在《南方周末》上说,“影院只能靠爆米花活着”。影院是重资产,设备更新、物业成本都很大,早年还有很重的人工成本和拷贝成本。其实从2015年起,影院上座率逐年下降,靠卖电影票是入不敷出的。影院的非票房主要收入其实是三块,一块是各种广告,一块是线下活动,一块就是爆米花。影院复业后,影院广告收入回暖周期较长,从万达院线的财报来看,2020年上半年广告收入同比下滑75.53%。往年选择在影院举行的团建、求婚等线下活动也基本取消。

按疫情防控要求,作为重要利润来源的卖品销售受限。往年,一些经营效益好的影城,其小食收入甚至能占全年票房的30%。但实地调研发现,多家影院已经关闭小食品售卖区域。其实餐饮业已经基本放开,我迄今没有看到合理的研究证明影院饮食对疫情传播风险更大。影院内不允许饮食于情于理难以向观众解释,也让本就举步维艰的影院更如履薄冰。我觉得还是需要尽快放开。非票房收入大幅下降,大量影院勉力维持亏本运营状态。春节档的繁荣之后,还需要更大力度的支持。影院经营压力较大,如不改观,终将传导到上游环节。

2021年2月23日,哈尔滨电影院有序恢复开放。中新社记者 吕品 摄

    责任编辑:张喆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