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寰新谭|康有为的“罗马假日”:求知欲满满却为何走马观花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康凯
2021-02-16 08:02
来源:澎湃新闻

在康有为的意大利之旅中,罗马是其停留时间最长的城市(光绪三十年五月初六至五月十三日,即公元1904年6月19日到6月26日),罗马之行的相关内容在其《意大利游记》中所占篇幅也最多,其中包含了大量对欧洲文明,尤其是古罗马文明的评论。罗马城厚重的历史和文化底蕴更是触发了他从宏观上对中西文明展开了多方面的比较,这些内容此前学者们已经多有认识。

不过,除了圣彼得大教堂、斗兽场、教皇宫等较为著名的景点外,康有为还走访过哪些地方?他对所目睹的历史和文化古迹是否有足够的了解?如果带着这些问题,结合罗马城的历史、文化与地理知识对康有为在罗马的行程进行一些初步的考证,或许能够让他笔下的“罗马假日”更加生动鲜活地呈现在今人眼前。

初抵罗马,邂逅“歌德”?

据游记所述,康有为于光绪三十年五月初六上午八时离开那不勒斯,下午三时抵达罗马,入住“克兰大客店”,四时便前往圣彼得大教堂。除名字和简单的外观描述外(“极宏壮”),游记中并没有进一步提供该酒店的任何信息。在此仅能推测,其所住的可能是Grand Hotel Plaza(今译“格兰德广场酒店”),为19世纪末罗马城最著名的豪华酒店之一,且距离梵蒂冈并不遥远,可以在较短时间内抵达其罗马之旅的第一站——圣彼得大教堂。

1920年代的格兰德广场酒店

参观了圣彼得大教堂以后,康有为一行来到了“拜西诃高阜”(即平齐奥山Monte Pincio)上的公园。据其描述,该公园有喷泉、牌坊、石亭和众多的雕像,游人如织。

平奇奥山上的公园是当时意大利重要的社交活动场所。达官显贵、绅士淑女往往于傍晚前往该地散步游玩。当时的绘画可以生动地还原康有为笔下公园内“马路绕山而上”“夹路花木青葱”“士女杂沓,车马如云”的景象。

图莫里斯·普雷德加斯特:平奇奥山上的午后(1898)

五天后康有为重访拜西诃,恰遇某位诗人雕像的揭幕仪式,虽是晚上,依然“士女如云警吏呵”。尽管他不知道这位诗人是谁,但显然意识到这是一场文化盛事,不禁感叹意大利人对文艺的尊重:“诗人立像敬恭多”。

康有为不期而遇的“诗人雕像揭幕”很可能是歌德雕像在罗马城的揭幕仪式。据当时欧洲报纸记载,该雕像作为德、意邦交友好的礼物,由德皇威廉二世赠送给意大利。1904年6月23日晚间,在意大利国王维托里奥·埃曼努埃尔三世为首的两国政要见证下于平奇奥山上的博盖塞别墅(Villa Borghese,康有为作“波卢伽射士园”)前举行了揭幕仪式。

不过,康有为所记的日期有问题。意大利时间1904年6月23日,当为光绪三十年五月十日,但康有为却将此事记在十一日。尽管揭幕式在晚上,中国时间应在24日凌晨,但康氏游记显然并非如此考虑系日。

这一情况有几种可能,首先当然是游记并非当天写就,误记了一天。其次是康有为所到的时候根本不是揭幕当天,只是道听途说了刚刚揭幕而已。或者说游记系日另有问题,未有更多材料,只得存疑。

博盖塞别墅外的歌德雕像。歌德于1786年到1788年间旅居意大利,并与康有为一样著有《意大利游记》。此雕像将歌德塑造成其1786年访问罗马时的青年形象。

康有为眼中的帝都遗痕

来到罗马后的第二天(光绪三十年五月初七),康有为早上参观了著名的弗拉维乌斯大剧场(colosseum,即俗称“斗兽场”)。他看到大剧场边上有一建筑:“平顶三门,雕镂精绝,刻文其中”,称其为“第度帝纪功牌坊”(即“提图斯凯旋门”)。实际上他所描述的是君士坦丁凯旋门,提图斯凯旋门位于稍远处,仅有一门,且正面并无繁复的雕刻。

君士坦丁凯旋门,图中右侧即“斗兽场”

提图斯凯旋门

随后康有为登上了大剧场西南面的帕拉丁山,参观了罗马帝国早期几位皇帝的宫殿,以及传说中罗慕路斯曾经居住过的“罗慕路斯宫”(casa Romuli,即罗慕路斯之屋)。他对奥古斯都这样的英主十分青睐,并在游记中借此又展开了一番对罗马历史和中西文明差异的评论。

他还参观了“歹布路宫”,认为这里是“哈的练帝离宫”(即哈德良皇帝离宫),并在游记中进一步解释道:“‘歹布路’者,意音也,当即‘哈的练’。” 实际上意大利语中哈德良的发音为“阿德里亚诺”,与“歹布路”相去甚远。哈德良皇帝的离宫并不在帕拉丁山上,而是在罗马城北面的小镇蒂沃里(Tivoli)。这里的“歹布路宫”更可能是罗马皇帝提比略(Tiberius)的宫殿。提比略和蒂沃里的发音近似,容易混淆。此外,康有为还提到了著名的哈德良陵墓,并向读者解释到:“毛沙列温、阿布、哈的练三者,至今犹存”,这似乎又是源于对英语“Mausoleum of Hadrian”的误解。

帕拉丁山上的宫殿遗迹

康有为在游览帕拉丁山时还看到了山脚下罗马广场上的残垣断壁,并将某建筑看成是“君士坦丁庙”,认为这是因君士坦丁皇帝“中兴混一有功”,所以罗马人“特立庙祀之”。实际上自从君士坦丁皇帝信奉基督教以后,罗马帝国便逐渐放弃了古代多神教传统。基督教为一神教,罗马皇帝不再要求臣民将自己作为神来崇拜,因此在罗马城内也并没有将基督教皇帝看作神来祭拜的寺庙。而他所描述的“三大门屹嶪宏巨”的“君士坦丁故殿”(Basilica Constantini),始建于皇帝马克森提乌斯(即游记中之“马西狄”。编注:公元306年至312年在位)统治罗马之时,至君士坦丁312年占领罗马后方才竣工,现今更常用的名字是马克森提乌斯大殿(Basilica di Massenzio)。

从帕拉丁山上俯瞰罗马广场,图中右上方即君士坦丁大殿

古道边、城墙外与艺术宫内

来到罗马后的第三天(光绪三十年五月初八),康有为先参观了斗兽场北面尼禄皇帝金宫(Domus Aurea)的遗迹,下午则前往了“斐丫鸭皮”(via Appia,今译为“阿庇亚大道”)。该大道是罗马帝国连接意大利南部及整个东地中海地区的交通要道,罗马诗人斯塔提乌斯将此大道称为“道路之女王”(regina viae),路边也留存着众多古迹,尤其是古代罗马贵族的陵墓和平民的墓碑。但阿庇亚大道并非如康有为所述是奥古斯都创辟,而是得名于其始建者、公元前4世纪的罗马政治家阿庇乌斯。

观光途中,有一处宏伟陵墓给康有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认为是“古王冢也”,并认为这可能是他久闻大名却尚未得见的哈德良皇帝陵墓。他这里看到的应是凯奇利亚·梅特拉(Cecilia Metella,为公元前69年的罗马执政官凯奇利乌斯·梅特路斯之女)的陵墓,此建筑在中世纪被改建为一堡垒,正如游记所描述的“圆城十数丈”、“女墙三梭”,是阿庇亚大道上最醒目的古迹之一。

奥斯瓦尔德·阿亨巴赫:阿庇亚古道与梅特拉陵墓(c.1886)

凯奇利亚·梅特拉陵墓(1893)

现在的凯奇利亚·梅特拉陵墓

在罗马的第四天(光绪三十年五月初九日),康有为早上参观了“保罗庙”(Basilica di San Paolo fuori le Mura,今译为“墙外圣保罗大教堂”),该教堂始建于公元四世纪,但1823年几乎被大火完全烧毁,此后又重建了新教堂,故游记中说其是“新筑”。午后,他游览了梵蒂冈博物馆,并且又前往了平奇奥公园,参观了当时位于公园中的“博盖塞画院”(Galleria Borghese,今译为“博盖塞美术馆”)。

19世纪末的墙外圣保罗大教堂

现今的墙外圣保罗大教堂

在罗马的第五天(光绪三十年五月初十),康有为继续他的艺术之旅,先后参观了加尔西尼宫(Palazzo Corsini,今译为“科尔西尼宫”),嗌士卑顺宫(Palazzo delle Esposizioni,今译为“展览宫”)和邦非利宫(Palazzo Doria Pamphilj,今译为“多利亚潘菲利美术馆”)

对面不识“哈德良”

在罗马的第六天(光绪三十年五月十一)对康有为来说是颇为充实的一天。他白天参观了尼顺那院和巴厘尼宫(Palazzo Barberini,今译为“巴贝里尼宫”)。“尼顺那”当为意大利语“Nationale”之谐音,全称为罗马国家博物馆(Museo Nazionale Romano),今在罗马设有多处分馆,各有特色。其最初展馆始建于1890年,位于戴克里先大浴场遗迹中,康有为所参观的应是此处。该馆于1901年从意大利旧贵族处购得一批珍贵文物,其中便有游记中所述之“高卢人杀妻后自杀像”(Ludovisi Gaul,现转藏于纳沃纳广场附近阿尔坦普斯宫之分馆)。康有为对该雕像印象至深,称其:“筋骨皆现,见者惊犹鬼神也。”

高卢人杀妻后自杀像

傍晚,他前往旃那祐连冈(Gianicolo,即“雅尼库鲁姆”,罗马七山之一),山上可俯瞰罗马全景。游记中还提到有一喷水池甚大,这可能是著名的保罗五世水道喷泉(Fontana dell’Acqua Paola)。在这一天的行程中,康有为也曾经来到过罗马广场的遗迹,他参观了罗马元老院旧址,并由此抒发了对西欧议院体制的见解。不过他对罗马元老院遗迹的描述并不准确。现存之罗马元老院遗址为奥古斯都时代建成的尤利乌斯元老院(Curia Julia),其外观尚且完好,但并非如游记所述般“甚宏巨也”,内部也并不宽敞。而更早之前的元老院在公元前1世纪便已毁坏,未留下明显的建筑遗迹,不似游记中所述“仅存七柱”。

元老院遗址

康有为还参观了罗马广场边的卡皮托利博物馆,以及卡皮托利山附近的一些景点。其中“克娇利士庙”,即胜利者赫拉克勒斯神庙,如游记中所述“庙形圆,外廊有十余柱绕之”。该庙附近有一祭拜古罗马门神(Portunus)之庙,后又被看作幸运女神(Fortuna Virilis)庙,当是游记中所称“游之援庙,祀神女者”。其余游记所记者,“古戏院,名的丫得罗”,即奥古斯都之侄马凯路斯所建剧院(Teatro Marcello);“散咩利庙”,应是天坛圣母堂(San Maria in Ara Coeli,因其建于朱庇特神庙上而得名),天花板为16世纪艺术品,游记中形容其“顶盖皆作藻井,并刻金花,凸凹甚大,所费多矣。”

胜利者赫拉克勒斯神庙

天坛圣母堂内景

在参观了卡皮托利山一带的古迹后,康有为道经“卢布路士墓”游览了著名的万神殿,见到了他欣赏的画家拉斐尔之墓。从卡皮托利山至万神殿的路线上并非如游记所述有“罗马前王及将相名士坟墓”,“卢布路士”或是公元前三世纪的保民官普布利乌斯·比布路斯,其墓碑在卡皮托利山西南侧。随后他来到了台伯河边,看见了圣天使堡:“当泰摆河旁,有崇楼闳伟,壮巨如石城。上有大殿,尤壮丽。盖西历一千五百年,卡的罗帝所筑之陵也。作罗马画及拓影者,必作此陵,盖古物之伟大而最当广道者”,康有为知道这是罗马城的标志性建筑。可惜他并没有意识到,他眼前的“卡的罗帝陵”就是之前自己多次提及的哈德良皇帝陵墓。

19世纪末的圣天使堡

在错失哈德良皇帝陵墓后,是日晚间,他在参观完波卢伽射士园(Villa Borghese,今译为“博盖塞别墅”),如前文所述,又在平齐奥公园见证了歌德雕像的揭幕仪式,但也并未认出这位诗人。

凭吊西庇阿与恺撒

在罗马的第七天(光绪三十年五月十二),康有为首先参观了西庇阿家族的陵墓,据游记所述,他看到了在第二次布匿战争打败汉尼拔、立下赫赫战功的大西庇阿之棺。实际上西庇阿家族中两位最著名的人物,即大西庇阿(Publius Cornelius Scipio Africanus )与小西庇阿(Publius Cornelius Scipio Aemilianus Africanus )都没有安葬于此家族墓中。康有为在这一天还前往了某处古罗马墓穴(“哥窿巴利伊阿”即Colombario之谐音,指古罗马时集中存放骨灰盒之墓穴),并游览了“恺撒所生之屋”。恺撒的出生地至今已不可考,罗马并不存在这样的古迹。从游记中可知,该地充斥着兜售各类纪念品的商贩。康有为对恺撒所生之屋并无怀疑,慷慨解囊购买了不少“文物”,并认为:“罗马古物之入中国,当自我始,亦可自夸矣。”

古罗马墓穴遗迹

光绪三十年五月十三日,康有为度过了他在罗马的最后半天。他先后参观了王宫(Palazzo del Quirinale,即奎里纳尔宫),议院(Palazzo Montecitorio,即蒙特奇托里奥宫)和某大学,并且游览了邦非尔宫(Villa Dorija Pamphili,今译为“多利亚·潘菲利别墅”)。下午二时他离开罗马,前往米兰。

多利亚·潘菲利别墅

余论

康有为的罗马之旅时值盛夏,在将近8天的行程中,他穿行于诸多烈日下的古迹与闷热的博物馆中,并且参观了三四十座大小教堂(“览观三四十祠”)。即使对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来说,也算很辛苦了,足见其求知若渴的心情。

尽管如此,康有为和古往今来无数前往异国他乡参观的游客并无二致,对其所目睹的名胜古迹了解有限,也存在着误解、误会和指鹿为马的情况。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由此大发议论和感慨,探讨中西文明的异同与未来。

康有为在罗马马不停蹄,却只落得个走马观花的效果,就其误解、误识而言,或可分两面来看待。首先,康氏罗马之行,或因准备不足,或因语言障碍,造成的错误理解在近代国人西行游历活动中非常常见。充分认识这一点,能促使我们在解读和运用这些游记的时候,更加精细化,乃至尽可能还原其观览路线全程,起码不至于像前人一样糊涂地马、鹿不分。盖因一来欧洲不少城市仍维持百年前的建筑景象,还有身临其境的可能;二来网络、信息条件大大改善,可动鼠标而观天下。

另一方面,当我们发现康有为从参观当中获取的信息有限,乃至获取了错误的信息时,应该考虑这么一个问题,即如何看待康氏参观后申发出的议论。康有为不同于今日心不在焉地下车拍照、上车睡觉式跟团客的根本原因,在于他自己本身的思考和认识。这些思考和认识可能才是海外游记研究中所需大力关注的,而非仅仅着眼于游记中有什么“新”的“西方”的东西呈现。

至于另一个大问题,即在近代中西互识中,不准确,或者不那么准确的知识、理解,与宏大议论之间的关联、分寸和评价,恐怕又是一个值得不断探讨的话题了。

(康凯,上海师范大学世界史系副教授)

    责任编辑:朱郑勇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