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田野︱一个90后女博士在交友软件上的脱单尝试

乔海狸
2021-02-21 17:33
来源:澎湃新闻

在提交论文后的第三天,我开始尝试交友软件。

“不好找对象”似乎是社会对我们女博士的刻板印象。女性、博士学历、单身,这三者之间虽然没有什么必然联系,但我身边确实有很多女同学们正受到婚恋问题的困扰。就我而言,读博使得我的potential pool变得很小。那年系里一共招了包括我在内的五位新生——一般每年就五到七人,男女一平分,男生中可能还有不喜欢女生的——日常生活中最常交往的异性实在是少得可怜。学校里倒还是有一些社交的机会,比如宿舍会组织活动,让男生和女生面对着面、一溜一溜地在校徽下聚餐,但除了难吃的晚餐和跨专业如跨服一样的社交对话,我没有太多其他感受。

此外,学业的压力也会让我几乎无暇顾及风花雪月。除了上课,我们还要为系里做助教,我的专业还需要一定时间的田野调查。于是,三到四年的学制被安排得满满当当。理工科的女同学们就更乏味了,日常在宿舍-实验室的两点一线中来回。恋爱的重要性在这样的生活中变得很小。一个男朋友既不能帮我批改作业,也不能帮我撰写论文。学校狭小的人际圈和大山般的论文把我安排得明明白白。

但这不代表我抗拒恋爱这件事情。所以,当我和好朋友在庆祝论文提交的聚会上,我马上、立刻、第一时间下载了她推荐的交友软件,显示了相当的行动力和决心。

日剧《38岁离婚单身女尝试相亲APP的成果日记》海报

在这之前我对诸多交友软件已有耳闻,但一直没有想过去使用。正如鲍曼在Liquid Love中预测的那样,个人主义的兴起与科技的改变破坏了人们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信仰。现代人的感情像流水一般流动与善变,而网络约会的流行正是这样一种症状。我之前听到的关于交友软件的坊间传闻,很多都在印证鲍曼的判断:人们在交友软件上并不是为了寻找长期稳定的亲密关系,而是快速地匹配“用完即弃”的伙伴。但我的朋友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在交友软件上确实有那些寻找快餐的人,但也有许多人是抱着拓展交际圈的愿望在使用的。“你除了男博士们,还能接触到谁呀?”这戳中了我的痛点。并且她保证,这个平台上的男生没有某T或某M上的那么“油腻”。

在朋友的指导下,我第一次注册了交友软件。首先,得选一个好看的照片。“这个很重要!”她一再强调。在纠结了很久之后,我挑了一张远景但露出正脸的照片。当然,是美颜过的。然后是编辑自我介绍。这款软件必须填写的信息只有性别和生日,此外可以选择性地提供学校、自定义标签、恋爱准则和日常爱好等等信息。我谨慎地只填写了本科的学校,然后尽量把每一个空都填上一点东西。花了一个小时,终于把人生中第一份交友软件上的“CV”完成了。经过这个过程,有一种似乎我是一个待选商品,在努力推销自己的感觉。

我“上架”之后,系统就会在规定时间将我的“CV”推送给男用户们。大概率是同城的。同时,我也会收到20个男生的“CV”推荐。如果喜欢可以点“爱心”,对方如果对我的“CV”做了同样的操作,我们就会进入聊天对话阶段。这个阶段只有三天时间。如果三天内聊得好,可以交换微信。不然则对话过期,无法再和对方有交集。

自我推销、快速匹配、三天不行则换一个——这正是鲍曼所描绘的:现代人的求爱过程就像一个“商品化的游戏”。技术的发展让在恋爱市场中“购物”变得更加容易且风险更小——毕竟删去对话或者取消关注就能“退货”了。与传统的商品消费不同,这里的买家和商品是同一体。我在被“挑选”的时候,别人也在“挑选”我。

各式各样男生的“CV”确实让我大开眼界。除了每天系统推荐我的20个,我也收到了一些对我点了爱心的用户。一时间,竟有点乱花渐入迷人眼的感觉。我的策略很简单,选择看得顺眼以及标签和我重合或让我好奇的男生回点爱心。但最后体验下来的结果并不是很让人满意。有重合的标签并不代表我们会有一个高质量的对话。我时常陷入和对方不知道聊什么的境地。我还是很难从每一份自我介绍里具象化这个人。因为我得到的都是碎片化的标签。这的确符合我们用淘宝时输入关键词寻找商品的动线。但在交友的情境中这个设计似乎只能传达一层浅薄的形象。

另一方面,尽管我精心编辑了自我介绍,大部分男生似乎只对我的照片做出了反馈。比如,大部分人打招呼会礼貌地夸我的照片,但极少有人注意到我的自我介绍。这让我心情有些微妙。仅仅靠一张照片就能定义一个人吗?更何况这大概率是一张美颜过的照片——它失真,却又是硬通货。这是交友app常常被诟病的“肤浅的门槛”,似乎“只有吸引人的用户可以完全享受网络提供的所有可能性”(Hobbs, Owen&Gerber,2016:281)。因此,深谙市场规则的用户们会花精力在呈现照片上。而性格、三观、品性……这些非常重要的选择伴侣的指标都很难在用户展示页面中呈现。

但我还是兢兢业业地开始了互动。对方问我最近看了一本什么书。我回想了一下,是一本网恋主题的言情小说。嗯……可是这么回答是不是显得有点肤浅?要不说“看了博尔赫斯”?虽然那是几个月前看的,而且没怎么看懂。对方问我对外貌的要求。虽然我内心有一丝期待,最好长得像年轻时候的金城武,但还是回答“这个无所谓,要聊得来。”……渐渐地,我意识到我一直在努力扮演一个潜意识里为自己设置的人设,一个完美的自己(ideal self)。

我又开始自我检讨,为什么不能有一说一呢?虽然我也不能算“不诚实”,但确实在下意识地“美化”我的表达。这其实是一种我们在交友软件上很常见的焦虑。它来自于“真实地表达自己”与“印象管理的本能”之间的张力。人们为了平衡这种张力,往往会去塑造一个“未来想要成为的我”(Ellison,Heino & Gibbs,2006)。比如说,可能仅仅和朋友团购过一次怀柔滑雪套餐,但会努力表现成“热爱滑雪”的样子,而在心底是希望成为一个真的享受滑雪的高手。我同时意识到对方也在进行着扮演。这样的扮演其实无可厚非。谁不想在交友软件上让自己表现得更吸引人呢?但这也往往意味着当关系发展到线下时,会有相当大概率的“理想与现实的差距”被揭露。让对方过度拔高的期待值,总会有一天会变成现实的耳光。

虽然有很多不适应,我慢慢地也能够相对自如地在这个软件上和不同的男生交流了,渐渐也和其中的一些交换了微信。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感受到了dating culture的魔力。确实,和不同职业背景、生活经历的异性能够在一个友好的氛围中频繁分享日常或见解,让平常社交生活平淡的我一下充实了很多。但要维持质量高的交流,和保持一个好的形象(上文提到的ideal self),是相当花费时间和精力的。和其中一个男生闲聊到经济史的时候,我甚至去查阅了文献。一天下来,感觉疲惫程度不亚于带了几堂tutorial。我将我的烦恼向闺蜜倾诉时,她说:“你以为管理鱼塘很容易吗?”

我如同遭到晴天霹雳。什么?鱼塘?我是“海王”吗?

我意识到这其中有复杂且充满张力的文化逻辑。交友软件作为最能代表美国(并不是所有西方国家都流行,美国是最有代表性的)dating culture的舶来品,也在渐渐改造着东亚文化中的青年人对亲密关系的实践。Dating这一阶段是在“评估对方作为亲密关系中的潜在伴侣的适合性”(knowyourself,2020),所以一个人可以同时date不同对象,因为ta还没有进入任何确认的关系。并且,在dating culture中,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明确两人处于这样的阶段。这就如我们在交友软件下的互动,彼此都默认了一个“也许可以和对方进一步发展,但也不一定”的设定。而常常被大众文化唾弃的“养备胎”与之的区别可能在于,“海王”们不会跟对方明确彼此的阶段,而是用似是而非的对未来的许诺吊着对方。可在操作层面上,这其中的差别似乎很微妙。男女之间的情愫流动本来就是靠着些似是而非的暧昧在推动的。对对方的感觉也需要许多互动去确认。那在确认之前,我们到底算是“积极了解”还是“相互养备胎”,这个边界在哪里呢?

被闺蜜暴击之后,我几乎条件反射地又开始自我批评了起来。可,我也只是正常使用交友软件的功能,并且都以一种真诚的态度在面对每一个人,背后的动机仅仅是多了解对方一些,让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形象更生动一些。

我真的适应dating culture吗?它真的适合我们的文化环境吗?这有两种不同的亲密关系脚本。在中国传统的纯爱型脚本中,约会是在确定关系之后才发生的事情。一个好女孩是不会和自己男朋友以外的人约会的。男女双方最好是从到都尾1v1地从结识、相熟到相爱。如果有一方在哪一个环节心里还考量着别人,都是渣的表现。而dating culture的脚本则是在成为正式男女朋友的关系前通过约会不停地确认。当两个脚本同时存在的时候就会有冲突发生。有些时候发现对方和自己想要的不一样,就一拍两散了。更多的时候可能会让期待传统脚本的人受到伤害,毕竟在每天推送20位异性、三天不匹配就过期的设定下,连在寻找阶段都坚持“从一而终”原则的人,本质上与追求效率的交友软件不相符。

这一冲突的后果在女性的身上表现得更为明显,因为女性身上有更深重的性别枷锁。闺蜜开玩笑地给了我一顶“海王”帽,我就忍不住用一种道德的目光审视自己。虽然自诩于独立女性,我有几个瞬间也会怀疑:我这是水性杨花吗?我是渣女吗?唉,我仅仅是同一天和三个男生分别分享了我的女性主义的书单、中午做的咖喱饭和最近听的一个音乐播客,连点暧昧的快感还没享受到呢。

在我们的社会,很多人依然对女性最高的赞美还是“良家妇女”。12月,成都的一位新冠无症状患者,因为在公布的轨迹中几次出现在酒吧,就被很多道德感异常高的网友定性为“不是好女孩”。在这种环境下,我,作为一个使用交友app的女生,会不会被贴上“放荡”的标签呢?这些顾虑也使得我在实际与男生的交流中不自觉更加矜持,生怕对方给我贴上什么标签。尽管我表面上拥抱了dating culture的脚本,但我又会不自觉地用传统脚本中女性的形象对照自己。这个自我规训的过程让我十分沮丧。

最开始的那阵热烈之后,我又开始忙碌起新的论文。交友软件的推送被关掉了,微信里的几位也归于平静。我的第一次在交友软件上的脱单尝试黯然收场。但,正如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提到,爱是一种能力。追求爱是通向自我、与他人连接的一种方式。希望无论什么性别,什么学历,什么年龄,我们都能有追求亲密关系的勇气。

参考文献

艾里希·弗洛姆. 爱的艺术.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8.

Bauman, Zygmunt . "Liquid Love: On the Frailty of Human Bonds." Polity Pr (2003).

Ellison, Nicole, Heino, Rebecca, and Gibbs, Jennifer. "Managing Impressions Online: Self‐Presentation Processes in the Online Dating Environment." Journal of 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 11.2 (2006): 415-41. Web.

Hobbs, Mitchell, Owen, Stephen, and Gerber, Livia. "Liquid Love?: Dating Apps, Sex, Relationships and the Digital Transformation of Intimacy." Journal of Sociology (Melbourne, Vic.) 53.2 (2017): 271-84. Web.

Knowyourself,《“我们在约会。” 如何知道有没有可能确定关系?︱一文读懂Dating Relationship》2020-12-14微信推送

    责任编辑:钟源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