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曾经是情敌,友谊却超越狭隘的猜想

2021-02-07 18:51
上海

“大方live”是中信出版·大方的活动品牌,每月定期推出系列线上主题分享,收听来自文学艺术界的新声,激发不受时空限制的交流,建造无形却热烈的现场。

有一部剧,必须要列入今年的“想看”清单,那就是HBO Max正在拍摄的8集迷你剧《喀耳刻》。这部剧由里克·杰法(Rick Jaffa)和阿曼达·斯尔沃(Amanda Silver)担任主创,两人曾合作过《猩球崛起》《侏罗纪世界》等影片。该剧集改编自马德琳·米勒的畅销小说《喀耳刻》,想必会集神话、魔幻等多种热门元素于一身,何况,还有一位“大女主”。不过,在《喀耳刻》中文版的译者姜小瑁看来,喀耳刻的人生并非一路开挂,她曾经在父亲的宫殿里束手束脚,也曾经是个“恋爱脑”。在遭遇了背叛和惩罚后,她的觉醒之路才真正开始。

本期大方live,姜小瑁不仅和我们分享了喀耳刻的蜕变历程,还谈到了神话中其他“被遮蔽”的女性角色,比如奥德修斯的妻子佩涅洛佩。佩涅洛佩与喀耳刻曾经是情敌,但在马德琳·米勒笔下,她们却发展出了一段可贵的友谊。“喀耳刻和佩涅洛佩之间的对手戏非常精彩。她们俩的谈话几乎都是点到为止,充满了克制、智慧和尊严。”在大多数文学和影视作品中,女性友谊或者缺席,或者被浅薄化,而在《喀耳刻》这本希腊神话改编作品中,看到两位摆脱了男性叙事的女神建立起这样的友谊形式,或许能激发起我们对类似关系的反思。

姜小瑁

译者,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欧美文学及电影爱好者。译有《喀耳刻》《女孩之城》《甜蜜巴士》等。

没有天生的“大女主”

喀耳刻的英文是“circe”,和《权力的游戏》里的瑟曦是一样的。据说,瑟曦的形象就是以喀耳刻为原型创作的。

喀耳刻是一个泰坦神。古希腊罗马神话里的神大体上分为两派:更古老的泰坦神和我们更熟悉的新神——奥林匹斯神。泰坦神和奥林匹斯神里各有一个神是掌管太阳的。泰坦神里掌管太阳的是喀耳刻的父亲——赫利俄斯,而奥林匹斯神里掌管太阳的则是我们熟悉的阿波罗。

《权力的游戏》中的瑟曦

喀耳刻从父亲身上继承了一些预言天赋,可以隐约看到未来发生的事情,又从母亲身上继承了一些魔法天赋,由此构成了一个独特的女巫形象。在马德琳·米勒的《喀耳刻》中,喀耳刻爱上了一个凡人,因为想让他一直陪着自己,所以她的魔法天赋觉醒了——她把这个男人变成了神。可是他变成神之后,爱上了别的女人,喀耳刻一怒之下把情敌变成了整个神话历史上最可怕的怪物之一。喀耳刻也因此获罪,被流放到了埃亚岛上。她在这个岛上经历了一系列故事,最终成长为一个独立自信的女性。

《喀耳刻》的开篇,叙事节奏十分缓慢,有些读者觉得难以进入文本。有些人可能觉得这是一篇长篇小说失败的标志。其实未必这么绝对,因为叙事的节奏和人物的心理状态是紧密结合的。小说开篇,喀耳刻在父亲的宫殿里生活,她的每一天都非常漫长、难熬、漫无目的,所以小说叙事的节奏也很缓慢。喀耳刻的人生是在被流放后才真正开启的。在她被流放后,作者加快了叙事节奏,也丰富了故事情节。

《喀耳刻》

[美] 马德琳·米勒 著 姜小瑁 译

中信出版·大方 2021年1月

喀耳刻的一生,是从阴影里走出来的一生,或者说是从一个“被遮蔽的配角”到成为一个“绝对女主”的一生。她的“被遮蔽”,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从整个希腊罗马神话来看,喀耳刻和很多女性角色一样,只是一个过客。她们的角色没有太大价值,或者说作者觉得她们的存在没有太大价值。她们的存在只是为了衬托英雄的伟大,或者为英雄的征程提供帮助。在史诗中,喀耳刻被描写得很没有骨气。当喀耳刻看到奥德修斯喝完魔药后却不受影响,反而拔出宝剑想要杀死她的时候,喀耳刻几乎跪地求饶。但在马德琳·米勒笔下,喀耳刻和奥德修斯的交流是十分平等的。

其实,传统神话里充斥着对女性的蔑视、暴力甚至强暴。大英雄阿基里斯的出生就是因为他的父亲强暴了他的母亲,但是后世的诗歌和神话都忽略了“强奸”这一点,反而在歌颂他们的结合是多么伟大。所以马德琳·米勒在她的第一部小说《阿基里斯之歌》中,借由女方的视角谴责了这样的叙事。她强调这就是一种强奸,我们不应该美化或者赞颂它。

再比如,英国作家、演员斯蒂芬·弗莱(Stephen Fry)近年一直在重新梳理希腊罗马神话的脉络。他在新书《特洛伊》(Troy)中写到,有一位女祭司因为美貌惊人,引起了阿波罗的注意,阿波罗想强占这个女祭司却被她拒绝了。阿波罗因此恼羞成怒,诅咒这个女祭司:你今后所做的任何预言,都没有任何人当真。因此尽管这个女祭司早就看到了特洛伊的陷落,而且她也一直想用自己的方式去提醒人们,可是因为阿波罗的诅咒,没有任何人相信她的预言。神话故事里其实有很多让人不舒服的东西,我们现在再去阅读的时候,不需要完全接受神话的叙事。

斯蒂芬·弗莱

喀耳刻的“被遮蔽”还体现在她的成长一直被恋情和男性裹挟。她魔法天赋的第一次觉醒,是因为她爱上了一个男人;她第一次看到凡间的善意,是因为伊卡洛斯的父亲代达罗斯;她第一次看到凡人的恶意,是因为有一船的船员强暴了她。后来她又因为和奥德修斯的纠缠,体味到了人间的五味杂陈。她的成长,几乎没有离开过男人。直到她的最后一次恋情,她才完成了成长的蜕变,拿回了人生的主动权。在小说的结尾,喀耳刻选择成为一个凡人,但并不是因为有外力迫使,仅仅是因为她已经想明白了自己想过什么样的人生。大家经常用“大女主作品”来形容《喀耳刻》,但我觉得在前面的情节里,喀耳刻只是一名坚强的女性。在小说的结尾她才变成了真正的大女主,因为她拥有了真正意义上自由的人生。

成熟的女性友谊

在《喀耳刻》中,奥德修斯的妻子佩涅洛佩不是主角,但马德琳·米勒却对这个人物很上心。神话中关于佩涅洛佩的描述,一般都是奥德修斯忠贞不渝的妻子。奥德修斯在外漂泊十年,佩涅洛佩就在家独自坚守了十年,拒绝了很多求婚者。即使这些求婚者把她的王宫都围起来了,她也还是没有动摇,因为她坚信自己的丈夫肯定会回家。在奥德修斯死后,佩涅洛佩的人生就更少被提及了,好像大家也并不在乎,因为英雄的故事已经落幕了,关于他的一切也都变成了陪葬品,不再重要了。

《佩涅洛佩和追求者们》(Penelope and the Suitors),约翰·威廉姆·沃特豪斯(John William Waterhouse,1849—1917)绘

马德琳·米勒在《喀耳刻》中对奥德修斯和史诗的叙事提出了质疑,她赋与了佩涅洛佩新的生命力和新的身份。在她的想象中,佩涅洛佩在喀耳刻离开埃亚岛后,接替她成为了新的女巫,继续以女巫的身份在这个岛上生活。

马德琳·米勒对女性友谊的描写,也极有张力。喀耳刻和佩涅洛佩两个人其实是情敌,一开始她们暗自较劲,后来她们却拥有了秘而不宣的理解和默契。喀耳刻能感觉到佩涅洛佩有变成女巫的预兆,魔法在她的身体里觉醒。她们不像一般的闺蜜一样,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喀耳刻只是很淡定地问佩涅洛佩,“你的魔法怎么样了?”佩涅洛佩也一样,她感觉到喀耳刻和自己的儿子之间已经产生了情愫,但是也只是问她,“你走以后,他怎么办?”这本书中,喀耳刻和佩涅洛佩之间的对手戏非常精彩。她们俩的谈话几乎都是点到为止,充满了克制、智慧和尊严,这两个女性角色擦出的火花其实比喀耳刻和任何一个男性角色的火花都更精彩。

被遗忘的女性写作者

谈到“被遮蔽”,我最近正好在看一本书叫作《阁楼上的疯女人》,这本书可以说是女性研究里面最经典的一部文论。书里的一个主要观点就是,“被遮蔽”几乎是19世纪所有女性作家面临的一个共同难题,可能只有极少数的人能逃脱这个厄运。大部分女性作家没有被当作和男性平等的人来看待,而是被当作下等人。

《阁楼上的疯女人:女性作家与19世纪文学想象》

[美] S.M.吉尔伯特 [美] 苏珊·古芭 著

杨莉馨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5年2月

比如《简爱》的作者夏洛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她对文学怀抱巨大的热情,她给自己的偶像,大诗人罗伯特·骚塞(Robert Southey)写了一封信来表达自己对文学的热爱。不巧的是,骚塞处当时正处于人生的低谷:婚姻解体,孩子夭折,好友柯勒律治也刚刚过世。所以当时的他接受不了夏洛蒂·勃朗特信中喷发的那种热情,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骚塞仔细思索之后,还是给夏洛蒂·勃朗特回复了一封信。信中有一句话后来饱受诟病。他对夏洛蒂·勃朗特说:“文学不应该是女人该做的事情,也不可能是。”他想表达的其实是文学的世界实在太精彩了,会让日常生活黯然失色。如果女性沉溺其中,就无法行使女性在日常生活中的职责。幸好,夏洛蒂·勃朗特没有因为这句话停止写作。

《简爱》刚出版的时候,受到了各方的严厉批判。除了“平等”这个观念外,社会也不能接受小说中女性的愤怒、叛逆和渴望,觉得女性不应该有这些情绪。因此,女性不得不把这些情绪打包,藏在阁楼上。从某种意义来说,当时所有女性都是“阁楼上的疯女人”。

《夏洛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乔治·瑞奇蒙(George Richmond,1809—1896)绘

虽然夏洛蒂·勃朗特现在是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她在现实生活中的结局依旧让人觉得十分可惜。她在三十岁创作巅峰的时候,死于难产,可以说还是因男性而死。如果她继续活着,可以创作出更伟大的作品。

比起夏洛蒂·勃朗特,很多被后世遗忘的优秀女作家更为可惜,比如华兹华斯的妹妹多萝西(Dorothy Mae Ann Wordsworth)。多萝西能写一手非常优秀的自然散文,但现在她的最大价值,是为了解华兹华斯的诗歌提供更丰富的素材。大家读多萝西的文章,并不是为了了解她的文笔,而是为了了解她哥哥创作诗歌的想法。她的人生到现在还处在哥哥的阴影之下。

还有一位伟大的女诗人现在也很少被提及。她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诗人但丁·加布里埃尔·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的妹妹——克里斯蒂娜·罗塞蒂(Christina Rossetti)。她写出了整个文学史上最诱人的诗歌之一《小妖精集市》(Goblin Market),当你朗读这首诗的时候,能感觉到浆果在舌尖爆炸的快感。这首诗把声音、结构和读者的体验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但如今我们谈论女性诗人的时候,几乎不会提及她。可以说,她也是一位被遮蔽的优秀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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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她们曾经是情敌,友谊却超越狭隘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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