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代孕的时候，到底应该反对什么

艺人郑爽疑似海外代孕事件曝光。一时间，反对代孕的声音甚嚣尘上。

对于具有支付能力、不想自己生的女性，或者无法进行怀孕生产的家庭和同性伴侣来说，代孕的确是通过技术获得婴孩的一个捷径。

如果这婴孩是别人家的，下单支付，就能收到孩子，这涉嫌人口贩卖，自然是要反对的。

同样是下单支付，就能收到孩子，只要婴孩来自夫妇俩自家的受精卵，在试管中孕育，再植入卵子供方体内，那么，不论这怀孕生产的过程中，经历了怎样的坎坷和突发状况，都并不有违人们可以接受的公序良俗。这也让“试管婴儿”技术成为造福千万家庭的幸福科技。

生殖技术是中性的。关键是，技术如何被运用。

如果来自夫妇俩的受精卵，植入其他女人的子宫，租用子宫获得孩子，那么反对者的声音就来了：“租用子宫，消费的是别的女人的身体，身体被异化成了生产工具，这是对女人的物化，我们反对。”

那么，问题来了：除了租用子宫外，就没有其他形式的对女性的物化了么?

过去曾有人反对时装模特，说女人像花瓶一样被人观赏，是对女人的物化，可是，现在每逢时装周，明星名流趋之若鹜；曾经也有人反对女人整容，说这是女人为了取悦男人而做的自我物化，现在不论赚得盆满钵满的医美APP还是各种P图美颜神器，无所不在，又有几个人能拍着胸脯说“我反对物化女性，所以拒用任何带有美颜功能的手机”？当反对物化将导致无手机可用时，反对者们又拿什么来上网声讨代孕呢？

早在2001年，卫生部第14号令就规定，“禁止以任何形式买卖配子、合子、胚胎。医疗机构和医务人员不得实施任何形式的代孕技术”。该文只说不能买卖受精卵，境内医疗结构和医务人员不能实施代孕术。到了2015年，修订《人口与计划生育法》时，“禁止代孕”的相关条款被删除了。也就是说，法律目前并未明文禁止，不能替他人怀孩子，更不用说，当下郑爽的事件中，这孩子还是在老外的肚子里怀着。

同样是出租身体，程序员也是出租自己的大脑获得报酬。这种出租身体的劳动者，和代妈的不同之处在于，出租的身体部位不同，牵涉的社会关系也不同。

或许有人反对代妈的“自愿”，说她们是受害者，是被剥削的，她们的“自愿”是不清醒的。那么请问，互联网公司的“996”加班，究竟是自愿还是被迫？程序员至少有选择的自由，可以选择“被迫加班”，也可以选择放弃拼命赚快钱的生活。但是有几个代妈，能有这样快意的选择权？

十年前，我曾遇到过几个代妈。一个说，自己如果不去做代孕，就可能要被带到南方从事色情工作，她连小学都没毕业，除了出租自己的肉身，甚至没办法给自己亲娃做套新衣服。另一个说，自己家是开手机店的，在家看店闲着也是闲着，来代个孕，躺着就能把钱赚了，老公还能鞍前马后伺候着，比看店舒服。这两个女人，一个的自愿，是没得选；另一个的自愿，是有得选。我们该说她们哪一个的“自愿”是被物质“迷惑”？

曾几何时，人们对婚前有性行为的女人泼脏水，说她们的身体本应给未来的老公。现在人们也说，出租子宫的女人，看不到代孕背后的风险和社会化的不平等，说她们应该被“解救”。这声音如此耳熟，和当年说“失足妇女”需要被解救的声音，一模一样。

要知道，性别是一个等级制度，女性内部也存在这样的等级。有钱的单身女性，可以通过租用别的女性的身体，来完成自己那被人不断诟病的未完成的母职身份。那些反对代孕的人，能上网搜索代孕背后的风险。可我在十年前遇到的那些代妈中，有的甚至连一部属于自己的手机都没有。

当这些代妈只能通过线下熟人网络获得劳务信息，也只剩下靠出租身体的某个器官来自食其力的时候，这种所谓的“解救”，无异于剥夺她们最后的生产工具，也剥夺了她们能够支配自己的最后一点权利，让她们彻底被社会抛弃。

女人连支配自己身体的任何权利都没有，那才是彻底的异化。

在这次的代孕事件中，刺痛公众的到底是什么？

是自私的父母双方的“弃养”和绑架式“曝光”带给两个孩子的伤害，是不负责任的婚姻带来的人伦悲剧，是商品化的“婴孩”如宠物一般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非人待遇的伤痛，是商业代孕机构对代妈们隐瞒代孕高风险带来的伤害，是孕母对孩子的情感被商品化撕裂的伤痛，是“朱门狗肉臭、路有代孕女”的贫富差距的伤害。

伤痛，引起了共情。伤害，激起了民愤。

反对者，有的对代妈怒其不争，而反对代孕的供给侧；或也把自己代入为被有钱女人消费的潜在对象，而反对代孕的需求侧。但代孕市场的供需两侧，并不会因为单纯的反对而消失。

说到底，“借腹”不是代孕问题的核心，“生子”才是。没有生子的需求，和生子的困难，就不会有代孕。如果“子”不被当做商品，代孕的伤害和伤痛也不会发生。

与其问，代孕是不是刚需，还不如问一下，生孩子是不是刚需？中国的独立女性，会不会是因为，尚无法摆脱社会对传统女性角色的定型，需要拥有孩子来证明自己是一个完整的女人，才会去选择代孕？除了天生的母性和中国人传宗接代的传统，或只能在阻止人类灭绝的哲学意义上去理解了。

那么，话说回来，反对代孕的人，会反对生孩子么？这恐怕是泯灭人性的事，没人敢干。

在我国法律禁止的范围内，代孕产业无处生根，但我们难以阻止国人生孩子的渴望，也无法杜绝境外的代孕服务。

要消除代孕产业，那么就请帮助那些别无选择进入代孕行业的代妈有可选择的、体面的替代性生计。

如果说一定要反对代孕，那么就反对代孕过程中的一切人为伤害吧。

（作者任珏系性别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