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利坚观疫记 | 疫苗的伦理

南桥
2021-01-15 09:46
来源:澎湃新闻

美国疫苗先后开始分发。先期打疫苗的应该是医护人员和长期看护处所(long-term care facilities)的人员。长期看护住所包括老人院,也包括一些因为其他疾病、障碍被收留的弱势人员,包括智障人士 —— 他们有一些被家人抛弃,然后统住在州里提供的住宅区里,有专人看护。这些人大体上属于风险最高的群体。另外的高风险群体包括有基础病的群体,和肥胖的人。联邦层面的疾病控制中心提供的只是建议,就好比是建议零售价一样。最终如何发放,决定权在州里。在我们得克萨斯州,除了上述人员外,优先打疫苗的人群还包括教师和学生。

当地时间2021年1月11日,美国纽约,纽约市警察佩戴口罩在皇后区新冠疫苗接种点接种疫苗。人民视觉 图

网上有一个排队统计的程序,根据年龄、身体健康和职业风险,测算一个人排队排什么位置。我按照无基础疾病的说法测算了一下,发现自己排在2亿6870万人之后。全美三亿多人,我排得还是很靠后的。这是好事,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也说明我面临的风险没有那么大。如果我填有和新冠病毒相关的健康风险,则一下子就排到2300万这个位置。我血糖偏高,可提前。另外,医院一直说我的体重指数(BMI)超标。前一天洗澡之后,站在体重秤上,体重秤显示的全是8。这也太夸张了吧,我于是站下来,再站上去,这回称彻底死了。可怜的秤啊,为了让我排队早一些,居然杀身成仁,真义秤也!家里的家电想必已经成立了物联网,不,物联暗网。电冰箱告诉我的秤,我每天打开了多少次,吃了多少冰淇凌,冷藏柜里含多少带肥肉的冻肉,等等。体重秤说:没事,这事包在我身上,于是我一站上去它就自杀了。

疫苗谁先打关系到医学伦理问题。这样的判断和决策自始至终都存在。人类最高贵的一刻,是在泰坦尼克号沉船的时候,救生艇上让女人和小孩先走。泰坦尼克号那时候,船撞上冰山的事故还挺普遍。只是泰坦尼克号沉船的规模太大,使得其它一切灾难都小巫见大巫。仅1830年到1842年间,因冰山引起的沉船事件就有30多起,威廉•布朗号就是其中之一。威廉•布朗号的乘客都是从爱尔兰到美国的移民,沉船事件发生后,救生艇不够用,必须将14个人扔进水里,不然大家一起死掉。那么在这种时候,应该将谁扔进水里淹死,好让其余的人活命呢?任何一个做法都很残酷。

当年我在美国的一门课上,大家讨论了这个问题,老师让学生各抒己见发表看法,同学们的建议包括:大家自愿报名。(但是如果报名的人不够怎么办?)自愿报名的人,选择其余的人。(老师问为什么让自愿报名的选其他人?那位学生的回答是:反正自愿报名的人也得死,让他们去选,其余的人就不用承担选择的内疚了。)大家抓阄。(可是如果抓阄抓得一家人灭门怎么办?) 还有个同学想了个点子,说不如大家每次分几组,每组14人,轮流下海游泳,一直游到最后活命。想法是好,可是根本不现实。既然是撞到了冰山,可见海水是什么温度,谁能跳下去还活命的?还有同学提出,大家组成临时法庭,审判原来在爱尔兰的时候的表现,根据原来表现,比如有无犯罪,决定将坏蛋扔下水。老师说,这样有得讨论了,说不定等到船沉了,大家都死了,还不会有什么结果出来。还有个同学提出扔胖子,说是多扔一个胖子,或许能让两个瘦子活命,可是老师自己就很胖,对这个做法表示“值得商榷”。不知道大家遇到这种问题如何取舍?假如一船人,中间有来自各个地方的(比如每个省和直辖市一个),各个婚姻状况,各个年龄,各个阶层……的人都有,当船要沉的时候,该让谁去活命呢?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何时不在根据各自的价值判断,在做各样的取舍呢?比如在出现利益矛盾的时候,决策部门总是牺牲某个群体的利益,保证其他群体。

决定社会和个人文明程度的,是看我们如何对待弱势群体,是牺牲他们,还是作为强者保护他们。威廉•布朗号最后的选择是不让一个老弱妇幼死,反而是让未婚的青壮年男子死,让所有符合条件的人抓阄,抓阄完毕后将他们扔到了水里。此船大副上岸后被审判,以故意杀人罪被起诉,因同船乘客求情,获轻判。有个未婚年轻男子被选上后,两个姐姐觉得活着没有意思,一起自愿赴死,把活命的机会让给了别人。

疫苗的发放,事关重大。疾病控制中心的免疫协调委员会提出,在疫苗不足的情况下,应该遵循四项伦理原则:一、效果最大化,危害最小化;二、缓解医疗不平等,确保医疗资源面前人人平等;三、保护正义;四、提高透明度。这四项基本原则听起来也都很好。但是,俗话说得好,然并卵。当49岁的马可·卢比奥打疫苗时,美国炸锅了。卢比奥是共和党参议员,他和其他一些共和党参议员一度对疫情轻描淡写,放纵甚至鼓励群众集会,当众不戴口罩,也没有为抗疫做过任何积极的事。死了30多万人之后,疫苗出来了,他们打起疫苗来却争先恐后。副总统彭斯、参众两院党魁打疫苗,大家可以理解,他们作为“副国级”干部,是吃螃蟹者,向怀疑疫苗的民众示范疫苗的安全性。这方面的目的已经达到,大家已经知道了疫苗是奇货可居的,是资源而非威胁,仍然怀疑的人,也无法改变他们的想法了。

此种形势之下,在议员中尚属年轻力壮的卢比奥也去打,就是插队之举了。网上的排队计算器里没有说你作为参议员可以提前,他排队估计也是在两亿人之后。全国各地的医护人员都有很多没有打上,他凭什么先打?

没打疫苗,而疫情的泛滥在我们这边仍无法收拾。去动物园附近去遛狗,发现动物园里在办圣诞灯展和音乐会,灯火辉煌,人山人海。我自己总喜欢往人少的地方跑,这快一年的隔离,竟也没对我造成多大的冲击,据说像我们这种内向到反人类地步的人,居家对我们无碍,我们对隔离无感。

周末,我还是去我们附近的一个山地自行车基地去散步。山地自行车基地是会员制,钱不多,一年三十,这是我花得最值的三十块钱。这里就好比我家的天然后院。基地门口上了几把锁,包括一把密码锁,会员都有钥匙,进去自己开,几把钥匙串一起,像是爱心锁,又像是传说中的加密、去中心化的区块链。现在是冬季,漫山遍野的牧豆树全部落叶,枯藤老树昏鸦,野草茫茫,仙人掌成群结队,林间狂放地生长。落叶后的视野,比平常更为开阔,身边突然会听到草丛中窸窣作响,一转头,会看到一只野兔,如离弦之箭一样跑开。在这里我还看过活的犰狳,爬树的蛇,路上还有野猪的脚印,和不知什么动物的粪便。据说达拉斯附近已经出现了美洲狮,让人想起《新概念英语》的课文Pumas at large. 平常担心的响尾蛇,在这个季节纷纷冬眠去了,倒是一个不见。附近间或传来枪声,一开始有些吃惊,后来意识到是不远处一个靶场的射击。我走在这小径上,方圆二十里都没有一个人。日后回忆疫情,我想我会时时想起这个偏僻小城外面,这个寂寞的荒野,就好比疫情中的一个世外桃源,我常来这里。这么想起,便觉得一年还不算那么苦闷。

当然,偶尔还会想念回国时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寒假回国的人多了,有的人在飞机中转中染病。国家出台了更为严格的检测规定,不要说我能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完成检测,大部分名词我看都看不懂。也罢,咱们不回的就争取活着,早日打上疫苗,然后回到从前,或是快进到未来。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责任编辑:梁佳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