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那点事|特朗普推特被封,或是华盛顿合作政治复苏新起点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顾登晨
2021-01-11 09:09
来源:澎湃新闻

当地时间1月6日,美国总统特朗普的支持者闯入国会大厦,意图阻止选举人团投票审议确认程序,与国会警察发生冲突,造成5人死亡。6日晚间,脸书以煽动暴力为由封禁特朗普账户“至少两周”;8日晚间,推特以同一理由封禁特朗普个人账号。

单就选举策略而言,特朗普2016年胜选与其娴熟运用推特发布政策、攻击对手、讨好基本盘紧密相关。2020年大选季,在新冠疫情和弗洛伊德事件夹击下,脸书、推特加强了对政要社交言论的约束,特朗普线上动员能力萎缩,与其最终败选不无关联。国会冲击事件根源在线下,但其首先折射出美国社交网络线上治理的滞后;推特、脸书抛弃特朗普,标志着美国社交平台责任将大概率在拜登任内得到强化,以及硅谷和华盛顿的崭新开始。

1月6日,美国华盛顿特区,国会议员Lucille Roybal-Allard等人戴上面具避难。本文图片 人民视觉 

被反复预演的骚乱

对外反移民与对内纵容白人至上,是特朗普式身份政治的两大支柱。此一政治文化笼罩下,种族仇恨事件频发。

2017年8月,白人至上主义者与种族平权支持者在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市发生对峙,32岁女子海耶被一名白人至上主义者驾车冲撞致死;2019年7月,特朗普通过集会、推特平台公开嘲弄众议院四位少数族裔女议员,建议其“既然对美国不满,那就回到出生地去”,引发支持者欢呼,“送她回去”(send her back)冲上推特热榜;同年8月,美墨边境墙议题长期发酵后,坚信移民是“入侵者”、造成“种族混杂”的21岁的白人男子克鲁修斯,在美墨边境城市阿尔帕索射杀22人。

在2020大选政治和持续疫情的双重催化下,借助民兵组织和持枪自由的土壤,白人至上与种族歧视的种子发芽,单点、偶发、低烈度的仇恨言论、仇恨行为逐步升级为有组织、高频度、暴力性的仇恨行动,靶标所向也已不再是单纯的外来移民,而是一切看上去与特朗普主义相悖的存在,如控枪提案、气候变化甚至是美国的宪政基础。

2020年初,因民主党人控制了弗吉尼亚州议会并提出控枪议程,右翼团体组织了万人持枪抗议活动;4月,因不满密歇根州严格的疫情防控令,千余民兵组织成员冲击并占领州议会大厦;8月,因黑人弗洛伊德被警察“跪杀”引发非裔和白人右翼团体持续的街头对抗,特朗普支持者、17岁白人男子里顿豪斯开枪致两死一伤;10月,13名极右翼白人因密谋袭击密歇根州议会大厦和绑架该州州长惠特默遭起诉。

来自特朗普的默许甚至鼓励,是白人至上主义在过去几年生根发芽的重要推手。夏洛茨维尔市事件后,特朗普拒绝谴责白人至上主义群体,称其为“非常优秀的人”;里顿豪斯开枪致人死亡后,特朗普同样拒绝谴责;民兵占领密歇根州议会大厦后,特朗普发推称民兵是“非常好的人”、“只是很生气”;预谋绑架惠特默事件前,特朗普曾发推呼吁“解放密歇根”。

大选后,特朗普认为存在“选举欺诈”,施压摇摆州官员“寻找”选票,威胁副总统彭斯“做正确的事”,对外宣称“绝对不承认败选”,呼吁“阻止窃取选举结果”。国会被冲击前夕,特朗普几番发推——“1月6日,华盛顿特区见”、“1月6日上午11时,华盛顿将举行大型抗议集会”;冲击事件中,特朗普一度要求示威者和平离开,但又暧昧地表示,“我爱你们,你们是特别的”,称他们为“爱国者”。

既然传统程序无法达成目的,那就另辟蹊径——这是2016年素人特朗普“推特竞选”的成功经验,也让其在2020年深陷危机。绕开代议制民主直达一线选民,在享受直接民主带来的山呼海啸般权力欢愉的同时,相伴而来的民粹与暴力风险也非特朗普可以掌控,1月6日冲击国会只是一系列冲突与风险的总爆发。

1月8日晚,美国社交网站推特发布声明,称将永久停用美国总统特朗普的个人账号。

谁干预了谁?又是谁拖累了谁?

推特、脸书禁用特朗普账号的逻辑是一致的:特朗普利用平台纵容乃至煽动暴力,且这一风险在未来仍可能持续。

一直以来,以特朗普为首的共和党人坚信社交网络歧视保守主义,“谷歌搜出来的新闻大多对特朗普不利”,社交平台成了自由派媒体的“放大器”;民主党人则认为,社交平台对白人至上、种族仇视把关不严,“甘愿充当右翼言论的回音室”。两党都认为,除非社交平台积极回应本党诉求,否则美国1996年《通讯规范法》第230条款赋予平台的“避风港”权利将被推翻。

最初,推特、脸书以政要独享的“公共利益保护原则”为由,抵制两党不同的“审核标准”,默认政要发文具有显著公共利益价值,大多可豁免社区规则,以避免“裁决”政客言论引来风险。

事实上,如果没有疫情和弗洛伊德事件,考虑到美国舆论早已习惯了特朗普式荒诞、真假混淆、煽动乃至分裂的言论特征,社交平台本可继续“消极作为”以平稳度过选举。然而,疫情爆发后,特朗普为保经济以服务选举,多番调降疫情预期,称疫情为“恶作剧”、“儿童对病毒几乎免疫”,甚至建议喝消毒水消杀,言行越发出格。5月弗洛伊德被“跪杀”后,特朗普沿用“割裂与煽动”手法,通过社交网络挑拨族群纷争,引发持续动荡。推特、脸书随即调整了“公共利益保护政策”,隐藏特朗普的部分过激推文,在不实推文下方添加“事实核查”标签,附上权威信源的背景链接供用户参考,特朗普竞选团队则因发布虚假信息几次被禁言。

由此,去年夏天以来,特朗普的“推特竞选”之路实际上已被设障,加之疫情期间线下集会减少,特朗普团队的整体动员力下降。受此刺激,去年5月、9月,特朗普分别以签署行政令和命令司法部提出立法动议的方式,要求限制230条款的适用条件以施压平台。选举结束后,特朗普继续通过社交媒体造势,鼓励支持者以集会抗议形式拒绝承认选举结果,其与社交网络间的张力进一步加剧。随着常规翻盘渠道被逐条堵死,特朗普将基层动员视作最终救济途径,引发冲击国会事件。

此轮选举,社交网络为了选举安全,起了大早,却赶了晚集。受2016年“剑桥分析”事件影响,社交平台早已高度戒备,加强智能与人工审核布局,密切与国土安全部门合作,防范外部干选。相比2016年,此次美国大选应该是“更安全了”。但此一安全仅限于硬件安全和外部安全,即外部势力未能通过抓取美国用户数据进行精准广告投放从而影响美国公民的选举偏好,而面对来自核心政要的“作乱”,以及两党对于平台“定制化”的言论审核要求,平台无以应对,一旦政要享有的“公共利益保护原则”被突破,平台除了管束并无他途。迟到的管束却收效甚微,常年的线上喧嚣终引致线下骚动。

相较于2016年,本次大选中,两党及其选民的线上缠斗无丝毫减缓,且已落地为线下“武斗”,选举政治更为内卷。在两党眼中,社交平台采取措施防止外部势力干预只是实现选举公平的第一步,帮自己胜选才算得上“足够公平”。平台出于商业利益考虑,难有勇气开罪任何一方,对于一些政要的出格言论是“能忍则忍”,走一步看一步,而华盛顿四年来持续的“瘫痪”,叠加疫情和选情压力,决定了两党围绕230条款的你来我往只能是为出于选举利益的权宜之计,真正的立法进程难以开启。

从这个角度观察,冲击国会事件与封禁特朗普账号,虽不足以消弭两党支持者的裂痕,也不足以弥合党派分歧,更非线上喧嚣的终点,但其足以昭示两党开启线下协商的紧迫性,平台责任立法有可能成为复苏的华盛顿合作政治新起点。

1月7日,美国华盛顿特区,遭到特朗普支持者的暴力冲击后,美国国会大厦加强了安保措施,恢复了宁静。

“投名状”和去特朗普化

占领国会的大场面,容易滋生时代变局的错觉。但究其本质,特朗普只是将散落于各地的反口罩主义者、极端右翼、白人至上主义者不合时宜地聚集到了华盛顿。抗议人群占领国会,与其说是为特朗普翻盘,不如说是表达对全球化和科技化浪潮中被边缘化的恐慌,以及对族裔问题和贫富分化的不满,而这一恐慌与不满,早在2016年就得到了倾听。若干年后回望,2021年这场将特朗普推向深渊的国会骚乱,或许只是落寞白人的一次偶发狂欢。

与占领国会的大张旗鼓不同,推特、脸书与特朗普的切割迅速安静,影响却可能更为深远。依靠8700万推特粉丝,特朗普一度得以绕开建制派而直达选民,甚至借基层民意号令国会共和党人,因为参众两院所有共和党议员加在一起,终其一生手握的选民数量,都不及特朗普粉丝量的一个零头。正是在这个意义上,8700万粉丝瞬间消散,让特朗普刚刚拿下的7300多万张选票,永久地失去了支撑。

脸书、推特与特朗普的切割,标志着华盛顿与硅谷合作的崭新开始。硅谷或许并不喜欢进步化的民主党,但与2016年相比,当下美国数字产业面临来自中国的激烈竞争和欧盟巨大的监管压力,在有关平台责任、隐私保护、反不正当竞争和数字税的全球规则制定方面,亟待华盛顿助力,同时控制参众两院和白宫的民主党,是值得合作的伙伴。

拜登或许也不喜欢脸书,但数字产业对于美国经济的特殊支撑作用,以及对于2022年中期选举和2024年大选的重要性,都决定了拜登的数字治理工具只能是“手术刀”而不可能是“榔头”。社交网络抛弃特朗普,是硅谷为拜登政府纳上的“投名状”,是民主党扫除执政障碍的关键一步,是共和党去特朗普化的必经之途,和华盛顿回归常态的唯一出路。

2019年初,拜登接受《纽约时报》采访,在谈及科技与政治关系时,给出一段精彩的论述:历史上每一次科技革命后,政府都需要花6至8年甚至一代人的时间,去解决因科技革命而带来的社会不平等问题。

我们固然无从推断拜登讲这番话的真实动机,但当制造业搬迁他国,当工人转行成为优步司机,当中产阶级的家庭收入中位数30年原地踏步,这就是国会占领运动下科技革命与社会平等之间的真实互动场景。这一场景,并不会因为特朗普是不是推特大V,而有丝毫改变。

    责任编辑:朱郑勇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