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话剧《雷雨》:“姨太太专业户”何赛飞演侍萍

澎湃新闻记者 王诤
2021-01-09 10:15
来源:澎湃新闻

2020年,是著名戏剧家曹禺诞辰110周年。《雷雨》作为他23岁年少成名的代表作,自然不能不提。这出首演于1935年,浙江上虞春晖中学的经典大戏,85年后要怎么重排才能唤起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悸动?交与谁都要措手不及——入选九年义务制课本,节选剧情早已妇孺皆知,而况不知凡几的观众都看过同名电影、电视剧,甚至在课堂上演过课本剧。是以文本本身再怎么莫测高深,进入也早已如履平地。再者,时移世易,几年前剧场版《雷雨》引得多次笑场殷鉴不远:不改,是不与时俱进;改不对,会招致时代群嘲。两难就摆在眼前。

《雷雨·后》剧照。晚年周朴园、鲁侍萍达成“谅解”,剧中人物“闪回”。

从2020年年底至2021年1月间,由央华保利制作的连台戏《雷雨》、《雷雨·后》提供了经典演绎的另一种可能。就在这个周末,两出戏移师古都南京,而在之前从海口到沈阳乃至京津的分站演出,风评一直不错——演绎经典,无过即是功成。而况此次《雷雨》的舞美,由清冷的大理石板材拼合的三壁镜框式舞台,将传统的舞台写实情景直接带入了当代戏剧舞台的写意与抽象,隐喻而简约。特别的,舞台地板的布置,一半是大理石板材的延续,一半则做成了沼泽的样态,直接映射了剧中人物的沉沦与无法自拔……编剧万方曾在朋友圈中发长文谈观感,其中十六个字的舞台概述可谓形象:大雨已至,满地潮湿;雷雨过后,得失离散。

这个版本的连台戏自去年夏秋之交便组团排练,期间制作人王可然又大胆尝试了新媒体直播等宣传手法。去年12月24日北京站的正式演出,甚至也同步采用了线上直播,破圈的话题可谓层出不穷。回到戏剧本体的可期之处,大致有三:首先,此版本《雷雨》的文学责编,以及衍生出的新戏《雷雨·后》的编剧,皆是曹禺之女万方。责编之衔,背书原味不失;编剧之能,显著录传承有序;其次,不是讲什么“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此次担纲导演的法国人埃里克之前几次剧本阐述,不仅抓到了东方家庭伦理秩序的父权为天,到底所在国也是欧洲三大工人运动发祥地之一,他同样一眼就看到了剧作里尖锐的阶级对立。

此次舞台上的鲁大海,比之前任何一个版本的“工人代表”都暴烈许多,看着他幅度极大的肢体动作,直让人联想到前两天在华盛顿国会大厦前愤而砸碎媒体摄像机的“骄傲男孩”。演出时,他从剧场偏门“杀”将出来,和同母异父的哥哥的几番撕扯,直至被后者脆生生的巴掌扇在脸上,剧场里听得清清楚楚。身边一位女观众惊地直吐舌头,“真打啊?!”真的突破,也体现在此次对情欲表现的大胆上,不管是蘩漪和周萍的拉扯撕拽,还是周萍和四凤的缱绻难分,都由着舞台上形体的扭曲乃至狰狞,凸显出国人排戏难得一见的性张力。

鲁侍萍和四凤(吕星辰饰演)

连台戏让人期待的理由之三,毫无疑问便是业界鬼才制片人王可然的“组局”力。戏再好,总要好演员才能演好。过往多出剧目中,不管是流量明星,还是车祸后多少沉寂的演员,抑或离开央视的女主持,乃至行走国际T台超模的启用,都能收到初看不以为然,看完意料之中的奇效,足见他选角时的剑走偏锋。此次演员阵容中,饰演周朴园的佟瑞敏久未露面,却是不折不扣的学院派,他的一板一眼同从来没有演过话剧,且一口“港普”的明星刘恺威,以及相声演员身份成名的徐德亮可谓相映成趣。与男演员阵容“出奇”相应,女演员阵容则堪为“守正”:孔维、史可分饰《雷雨》《雷雨·后》中的蘩漪,青年演员吕星辰饰演四凤,越剧演员出身的何赛飞饰演鲁侍萍。

鲁侍萍和蘩漪(孔维饰)同框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单从个人形象上看,上世纪90年代有“姨太太专业户”之称的何赛飞角色定位最是扑朔迷离。央视主持人张越曾在早先一次活动上问观众,何赛飞将会出演《雷雨》中的谁?现场异口同声猜是蘩漪。可她这次恰恰演的是命如黄连的鲁侍萍。熟悉她的人们倒不会太过惊讶,上溯她当年为学越剧考进剧团时,考试的剧目便是《碧玉簪》和《祥林嫂》,她演的便是悲催命蹇的妇人。那么多年的戏曲功底傍身,加上三十多年的影视剧历练,让何赛飞此番出演侍萍可谓驾轻就熟。《雷雨》现场,观众第一次自发鼓掌便发生在她出场不久后的一句台词说罢。

元旦期间,何赛飞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专访。谈及过往她在银幕上“姨太太专业户”的称呼,我们一同回忆起2007年李安执导的电影《色·戒》,那场不动声色又暗流汹涌的麻将戏,她若有所思——这位在片中嗔怪在战时的香港,吃不到地道上海菜的“萧太太”,末了反倒比较了番电影和戏剧中两位香港男演员的魅力来,“《色·戒》里梁朝伟的普通话也不是很标准的,观众看着看着,就没再把这(口音)当回事,一心专注在剧情发展上。这次刘恺威(在《雷雨》里表演的情形)也差不多。”何赛飞说。

【对话】

“我演过不少旧时代命运悲苦的女性”

澎湃新闻:《雷雨》北京场我在现场,第一次掌声,出现在你登台后那句无锡话台词,“老爷,我是老早服侍过你的佣人啊!”我考证过之前几版话剧,包括80年代上影出品的电影《雷雨》,这句台词都是有的,是普通话演绎。

何赛飞:这句台词原文是,“我是过去伺候过老爷的下人。”用无锡话演绎是我要求这么做的,当然,导演也批准了(笑)。我没想到为什么在北京演出,观众们会笑出来而且还集体鼓掌。你能听出,他们是在叫好,是为剧中鲁侍萍不公道的命运鸣不平。我想这不是单单一句台词的魅力,而是之前剧情推进到了这个点,哎,这句台词恰好出现,给了大家一个宣泄情绪的出口。

澎湃新闻:其实作为越剧名旦,你之前出演的《祥林嫂》、《玉卿嫂》中,里面的主人公都和鲁侍萍的命运若合符节。

何赛飞:没错,过往我演过不少中国旧时代命运悲苦的女性。祥林嫂、玉卿嫂和侍萍有不同的人生况味。祥林嫂完全是无知的,人家要她怎么样她就只能怎么样,完全是一个迷茫的人生状态,甚至到死还是迷茫着;玉卿嫂饰有自我追求,她对爱情的追求也非常炽烈,这点儿和繁漪有点像,只是比她还要决绝。

《玉卿嫂》定妆照。受访者提供

我觉得《雷雨》作为现代话剧,有古希腊悲剧的影子,可以称之为大悲剧。中国戏曲里面也有很多悲剧,特别是在一些地方戏里面。越剧里才子佳人这样的悲剧尤其不少,《柳毅传书》、《紫玉钗》太多了。大都是说小生没有榜上中举,女方家丈母娘不认,两人就后花园私定终身,女扮男装离家出走等等这些桥段,有不少悲剧或者是悲喜剧。

澎湃新闻:《雷雨》作为现代话剧,里面有涉及到乱伦禁忌。你刚才提到希腊悲剧,中国戏剧里有没有类似“俄狄浦斯情结”的戏剧?

何赛飞:俄狄浦斯情结是个专有名词。中国戏剧里也有反映比较扭曲的家庭关系,或者是爱情关系的,是不是要用这个“情结”来扣?我想见仁见智,毕竟文明、文化不一样。但像《雷雨》这样人物关系错综复杂的,它里面其实有两对乱伦关系——继子和继母,同母异父的兄妹——就我所知(类似情节)还没有在中国戏剧中出现过,这种巧合跟绝望是完全无法让人开解的人间惨剧。曹禺先生太了不起了,那么年轻的时候就能写出这样的戏。

澎湃新闻:由万方新晋创作的《雷雨·后》,你也在里面出演了老年的鲁侍萍,能否谈谈对这部戏的看法?

何赛飞:《雷雨·后》是对《雷雨》结局的一个诠释和说明。《雷雨》的结局可以说是刷一下子就咔了,非常利落,留给观众很多回味,或者说留白。我也曾是《雷雨》的观众,我也会关心里面的生者,他们该怎么面对这样的惨剧?未来该怎么生活?万方老师当然是最懂他爸爸(曹禺)的,她来续写一个结局也是合适的。

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若干年后,如果鲁侍萍和周朴园再见了,她的眼前未必还是那个仇人,而是一个和她有过共同记忆的老人。包括侍萍和蘩漪,是不是还是要带着彼此的仇恨?万方老师不是这样写的,她笔下的“我”可以去关心那个可怜的疯子(蘩漪),甚至同她开个玩笑,斗几句嘴。都是失去了儿女的人,我想她们间也可以共同分享那种哀痛,这种和解不是遗忘,而是一种意味深长的共情。

鲁侍萍和周朴园相认

澎湃新闻:就鲁侍萍的角色而言,《雷雨》中的激越,《雷雨·后》里的徐缓,能否介绍下后一部里你的表演有哪些自出心裁?

何赛飞:我有个小设计。周朴园和侍萍一同回忆过往,他是想旧梦重温,说着说着就把手搭在侍萍肩头,可侍萍马上站起,她是不从的。我就设计了个起得很猛连续倒退(的动作),结果又碰倒了身后的花瓶。瓶子碎了,两人也就此打住。这一系列动作说明了侍萍的态度:“我们”可以晚年作伴,但感情上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鲁侍萍来到周家,从陈设中想到往事。

戏曲功底傍身  “塑造人物会有韵律感”

澎湃新闻:我注意到上世纪90年代关于你影视表演的报道,不少相关作品的导演都提到过你的戏曲舞台功力对影视人物塑造的帮助。能否介绍下你的戏曲舞台经历?

何赛飞:我一开始是学袁雪芬派,后来因为要拍戏曲故事片《五女拜寿》,人物需要又学了张云霞派。张派是从袁派里面派生出来的,后来我主要以唱张派为主。当然,当代戏剧本来也是主张博采众长的。张老师这个学派在戏曲方面,很有学术价值,旋律也蛮丰富,演唱需要一定的技巧。我一直坚持在学,后来从事影视之后不上舞台了,我也一直在各个方面传播我们的越剧。越剧对我的一直以来的影视表演,帮助是显而易见的,任何一种表演艺术都存在某种音乐性,如果你学过音乐的话,对于任何一种人物的塑造都是有好处的,能让你有一种韵律感。这种韵律感不大好被描述出来,甚至一般人也捕捉不到,就是一种潜在的素质。但它对你的走路、站相都有帮助。有时候情绪需要的时候,你压着步子走,传递出来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澎湃新闻:当年《五女拜寿》出来后,你也被观众捧为越剧五朵金花之一,后来为何作别戏曲舞台,更多去演影视剧?

何赛飞:我从小生活在海岛上,我的家乡当时没有电影院,大家看电影都是露天,依然兴致勃勃。我至今记得看过《奇袭白虎团》等等,那会儿看电影,海风吹得幕布波动,人脸有时候都变形了,但我看得津津有味,可能从那时起就有个电影梦吧。戏曲的功底在日后影视表演里还是帮到我很多,比如你提到我第一次得百花奖,《敌后武工队》里演小红云,小红云有个绝活儿叫“含灯花鼓”,唱得时候要嘴里咬着根筷子,筷子上还要摆三盏烛台,词儿你得吐清楚,蜡烛还不能吹灭,全是嘴皮子上的功夫。当时我也学了好久,要是没点戏曲功底傍身,那更不可能了。

鲁侍萍在周朴园家看到了自己的“遗像”。

澎湃新闻:回到此次你在《雷雨》《雷雨·后》中的扮相,我注意到你在舞台上腿是不打弯的,这是设计的吗?

何赛飞:在《雷雨》中,当侍萍的身份被揭示出来之后,很多戏剧冲突也就接踵而至,很多的表演都需要一口气息顶在这儿(捂胸口),走起来提着劲,膝盖就不大好打弯。再一个可能是因为角色年龄吧,你去看老年人永远是这样(前倾)的姿态,我也是在找这个人物的感觉,年纪大的人的步履应该重一点,要从体态上表现出来。

澎湃新闻:你当年演《大宅门》里的杨九红,郭宝昌导演说你身上有一股难得的爆发力,这次舞台观摩,观众也对此深有同感。

何赛飞:舞台话剧以及戏曲,其实各种表演载体,无论是银幕还是舞台,有一点是统一的,表演的基础是人物的内心,人物的内心情绪的程度,需要何种外表的呈现这是息息相关的。当人物内心饱满以后,演员在舞台上无非是选择用哪种手法表现而已。戏曲的话,会有更多的程式化的东西来帮助你实现,比如说表现惊讶,演员会啪的一下,水袖打开,另外还有现场的音乐会帮助你。电影更多是要展现内心的准确性,摄像机会推你的近镜,比如通过你的眼神,更细腻有力度地传递给观众某种情绪。

话剧不是这样,话剧绝对是内心的,没有固定的程式给你,而且即便你离观众很远,但处理得好,张力足的话,观众的目光依然会跟随着你。所以不管怎样,不论演什么角色,内心都要首先充实起来,成为她(角色)。《雷雨》《雷雨·后》我是一路从天南演到地北,从海口到沈阳,从天津到北京,最后一场是在杭州,我就发现演话剧每一场都能有新的感受。同样一场戏,你每次演都可以做出一点调整,很过瘾。

《大红灯笼高高挂》剧照 受访者提供

澎湃新闻:我想援引一下上世纪90年代媒体提到你时的一个称呼,“姨太太专业户”。确实,你过往在大银幕上同第五代导演张艺谋陈凯歌李少红都合作过,包括在李安导演的《色,戒》中,那场著名的牌桌麻将戏,你演得还是萧太太。所以这次很多人听说你要出演《雷雨》,都以为你要演蘩漪。

何赛飞:我之前没有演过蘩漪,这次说来也巧,身边很多朋友一听说我要演《雷雨》,都以为我要演蘩漪,还拿来一段B站的视频说,喏,你在电影里演过蘩漪的。我一看就笑了,那个视频把我在《风月》里的戏,配上了《雷雨》的台词,剪得还不错呢。其实不同的演员在创造角色的时候,都会带上自己的特质,这次这两位演蘩漪的演员,孔维更接近年轻时的蘩漪,让人一下子就能信服;史可在《雷雨·后》里的蘩漪台词量特别大,史可展现了非常好的台词功力。

    责任编辑:程娱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