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记疫|张星海:这一年我又重新回到地铁,花更多时间拍人

澎湃新闻记者 梁嫣佳
2021-01-13 09:04
来源:澎湃新闻

“这是这一年,我最喜欢的照片。2020年2月8日是中国农历的正月十五,这天晚上我去了国贸,在空无一人的街边,我看见了这尊雕塑。她就树立在国贸的长安街边上,我奇怪自己从前怎么没有看见过她。我不知道这个雕塑的名字,她应当是一个天使吧!她张开双臂,做出飞翔的姿态,但满脸、满身全是雨水留下的污痕。她看上去是那样的哀伤,却努力展开了双臂要翱翔。”

——张星海,北京科技报摄影记者,街头摄影师。

2016年在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的最后,张星海说,《北京地铁剧场》十年了,该放下了,“我想拍点别的。”于是他就真的放下了,换了装备,启动了新的观察和拍摄项目。

2020年的疫情汹涌至今,隔离以及社交距离的限制,直接影响了很多人的生活轨迹和计划。而对张星海来说,最大的影响莫过于他又回到了地铁拍摄,而且比之前花的时间更多。当然,特殊时期,继续拍可以让他的北京地铁专题更丰富、完整,而更为重要的是,“只有人,活生生的人,我共同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人,才是我真正感兴趣的。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一直都是我镜头所关注的。”

2021年1月,整理完这一年的工作,澎湃新闻再次邀约张星海,聊一聊回归地铁拍摄的这一年坚持了什么,又有什么在悄无声息中改变了。

2020年2月8日,农历的正月十五日。和往年不太相同,虽然这一晚的月亮还是又大又圆,也早早挂在了长安街的上空。但由于疫情,天安门广场是封闭的,天安门前观光的游客也少的可怜。 本文图片 张星海

2020年2月14日,通州土桥站附近的八通线地铁桥。由于疫情,夜晚的地铁里总是空空荡荡,大街上也空无一人。地铁穿过桥梁,整个街道中都回荡着列车疾驰而过的声音。虽然拍的很虚,但正是我想要的效果。在我的感觉里,年初的北京城就是这个样子。

2020年2月24日,夜晚,前门附近的胡同里,从街上跑过的猫。

2020年2月14日一大早,大雪封路,通州一小区外的街头。即使大雪,有人仍骑着自行车出门了。

2020年2月24日,北京地铁晚高峰。整个2月里,地铁里除高峰外,人非常之少。而上班的人,为了安全起见,大多都开始自己带饭,手提包里就是他们的午餐。

2020年4月23日,地铁车厢。四月下旬,国内的疫情已被有效的遏制,新闻里到处是复工复产的消息。这时的北京已经基本没有了本土病例。这位小哥也开始为生计奔忙了。

2020年5月18日,地铁里经常会遇到化妆的女孩。现代人生活节奏太快了,不得不在路上完成这一切。现在会想一下,古代的女子那真是悠闲,早晨梳洗打扮可以用上一两个时辰。

2020年8月4日,地铁7号线。

2020年5月16日,地铁4号线西单站。该站是北京地铁人流量最大的站点之一,特别是晚高峰的时间。西单,按网上的说法,这里是金融白领的汇聚地。

澎湃新闻:回望2020,您觉得这一年对你的摄影最大的影响是什么?平时拍摄,您是如何选择需要定格的瞬间(人物与空间)?疫情期间,这些选择有没有发生改变?

张星海:2020年疫情,我花在地铁的时间更长了,许多次,在地铁呆的时间都超过了4个小时。可能许多人并不知道,超过4个小时之后,是出不了站的,必须补票。地铁里变化还是很大的,年初的地铁里,人非常少,除了特定的站和时间,即使在车厢里,人们也严格遵守着一米的社交距离。而且我发现,那时有过半的人都自己带饭,你能看见许多人手里都拎着装饭盒的手提包。5月之前,戴面罩的人非常多。有的甚至戴着防毒面具。穿着雨衣乘坐地铁也经常碰到。5月之后,北京的生活基本恢复正常,地铁又变得和从前一样的挤。夏季,在有些站点,我仍看见便衣民警们在抓地铁中的“咸猪手”。

我虽然是一名摄影记者,但我真正感兴趣的地方却是街头。2020年,我最想的还是走上街头,但5月份之前的北京过于空空荡荡,许多大街和小巷都封闭了,感觉哪都去不了。我所能去的就只剩下了前门、国贸、三里屯、798和自己居住的小区的周围。在这些地方,我仍是拍了一些小照片。

2020年6月30日。北京的生活已基本恢复正常了。在北京站南部的明城墙遗址公园里,晚饭后,散步和纳凉的人非常之多。小朋友们借着路灯在踢足球、丢沙包,简直玩疯了。

2020年7月13日,北京798里,录各种视频的时尚青年们。

2020年8月20日,北京三环外的朝阳路边一小区的入口。

2020年8月20日,北京三环外的朝阳路边。2020年,最忙碌的人恐怕就要算快递人员了。

2020年11月20日,北京三里屯边过路的人们。

2020年11月20日,北京三里屯太古里,一楼的星巴克咖啡馆里,正在享受着午后时光的年轻人。

澎湃新闻:在疫情中什么样的瞬间或者主题最打动你?疫情后又有什么触动你的主题和时刻?

张星海:疫情中,最能打动我的是年轻人对爱情、对时尚、对传统的那种不懈的追求。疫情中我拍摄了许多情侣。爱情对年轻人来说一直是一个永恒的主题。他们隔着口罩亲吻的举动吸引了我。

我是一个非常传统的中国人,对洋节一直无感。但11月1日这天傍晚,我在地铁7号线突然碰见了无数个过万圣节的青年们。他们一个个喜气洋洋,都花心思装扮了起来,去欢乐谷聚集。那一晚,我一直在欢乐谷地铁站跟拍。我拍了许多的照片,跟随他们挤进车厢,最后又挤出来。这就是年轻人生命的活力吧!年轻,就需要欢乐,需要去释放。

(左上)2020年2月27日夜晚,地铁7号线,回家的路上,地铁里人很少。一对情侣情之所钟,突发抱在了一起。(右上)2020年5月15日,地铁中的一对情侣。
(左下)2020年7月10日,地铁10号线双井站。在北京的地铁站里,永远上演着悲欢离合的故事。(右下)2020年7月8日,北京地铁四惠站。爱情是年轻人永恒的主题,也是街头摄影师永恒的主题之一。

(左)10月31日,万圣节的前一天傍晚,欢乐谷地铁站站口。(右)11月16日,地铁5号线里盛装出行的女子。

11月1日,万圣节当天。欢乐谷游乐园并没有相关活动,但难耐寂寞的青年人都精心打扮后在到这里聚集。站台上和车厢里挤满了过万圣节的人们。

年轻人触动我的另一点是他们开始对传统的回归。我是一个非常景仰孔子的人,对我们的传统文化非常喜欢。在2020年,我发现穿汉服的人是越来越多了。他们是那么的自然,没有丝毫的尴尬和不自然。中国人对传统的喜爱,已经开始愿意主动地表达出来了。这是中国人自信力的一个回归吧!

澎湃新闻:介绍你在这一年自己最喜欢的一张(几张)照片。

张星海:除了那张不知名的雕像和八达通地铁桥的空镜,还有几个瞬间也很打动我。

作为一个地道的北方人,我像南方人一样喜爱下雪。2月14日,北京终于迎来了多年难得的一场大雪。但在疫情中,这场雪来得分外寂静。路边的车上“瘟疫”两个字是我自己写下的,为了记住这不同寻常的雪。

这张照片是我在前门大街拍到的,年初在疫情最严重的几个月里,前门大街始终对外开放。在大街上,我遇到了这只流浪狗。我明白摄影大师森山大道为什么把犬比作自己,“走到小巷子里,看着街道与街道之间的缝隙,拍着照片,即使原本在大路上,也会不自觉拐进小巷里。野狗不也是这样吗?一直在搜寻隐藏的小路。我是和它们类似的生物吧!我拿着照相机,那种逡巡的方式,行走或是停下来的方式,不是很像吗?”街头摄影师都和流浪狗一样,他们在街头孤独的逡巡,觅食,也在都市的街头中迷失。

这张照片是在北京动物园拍摄的。12月3日这天下午,我在北京天文馆忙完活,便一人拐进了北京动物园。我不自知走到了这个金丝猴馆边。

黄昏时节,动物园空无一人。这只猴子在独自攀爬。我不知道,它是无处消耗自己身上的能量,还是渴望到外面的世界里去。看到它,我有些悲凉,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园子里非常寂静,只有远处的鸟叫声。

不知是疫情的缘故,还是一直如此,动物园里没有路灯。拍了两张,我便赶紧去寻找出园的路。

澎湃新闻:疫情反复,您在哪一刻感受到希望将至,或没有?

张星海:2020年的疫情对我自己倒没有什么影响。年初的时候,突然买不着口罩了。好在在北京,大家家里或多或少都会积攒下一点口罩,都是那几年雾霾积攒下来的,而且还都是N95口罩。戴一戴,晾一晾,又可以戴了。

我知道,对有些人来说,2020年注定是一个艰难的年份。年底采访一个互联网相关行业的老总,他说,上半年短短几个月他就亏掉了过去三年赚的钱,多亏他动作快,第一季度就辞退了公司绝大多数的员工,退掉了一层楼的办公室,只把几个铁杆的骨干留了下来。他是一个讲究的老板,虽然辞掉了大多数员工,但按国家的规定,该补发的工资都补发了。他说,如果那时不够果断,到现在,家里的所有房子也得赔进去。

2020年6月29日,北京地安门外大街。通常,从这里可以直接进入后海。但由于疫情,通往后海的路已经被完全封死了,至此,后海彻底变成了湖两岸居民们的后海了。

2020年6月29日,北京地安门外大街一家倒闭的服装店。

2020年7月13日,因为疫情,北京798也已失去往年的热闹景象。在一个窗台上,花朵也日渐枯萎。

(左)2020年7月31日,地铁中里正在转场的农民工。(右)2020年12月25日,地铁10线上,一个建筑工人在赶路。

2020年12月2日,北京工人体育馆北路。一个打扮怪异的男子不时拿起帽子对着空气施礼,嘴里一直在嘟囔着什么。

年底,我还遇到一个搞摄影的朋友。他是一个自由摄影师,平时也接一些商业的拍摄。2020年,为了节省开支,他不得不从城里搬到燕郊去住。

许多人对疫情没有太过深刻的感受,这是因为我们大家都生活在一个平行的世界之中,我们都只能看到我们周围还小的一个范围。很多人也许已经注意到,大街上的服装店面基本都关了门。许多店铺塑料模特的衣服已经没了,孤零零的站立在玻璃橱窗里;有的房子里边已经空空当当,只留下裸身的模特支架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

现在,2020年已经结束,随着疫苗开始注射,我相信,2021年疫情会得到缓和,终将过去。

2020年6月9日,北京地铁14号线,早高峰的金台路站。因为是6号线和14号线的交汇处,人流量非常之大。这里是地铁里几个著名的堵点之一。夏季早高峰,这里的“咸猪手”很多,便衣民警也很多。

(左)2020年6月18日,北京地铁里带防护罩的人很多,但这样防护到位的,估计只能是在医院工作的大夫或护士了。(右)2020年8月13日,地铁10号线,地铁中戴面罩的人还是很多。

(左)2020年5月15日,五一假期之后的北京已经非常非常暖和了,地铁中穿短袖的人已经非常多,乘客人数也开始多了起来。(右)2020年12月3日,地铁车厢中,12月的北京已是异常寒冷。即使在车厢中,人们也包裹的严严实实的。

地铁中总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小细节。

2020年7月3日,北京地铁10号线。尽管北京的疫情控制的非常好,但在地铁经常会碰见包裹的非常严实的人。

2020年7月8日,北京地铁中。

2020年8月15日,地铁10号线。作为中国最大的城市之一,北京人的生活始终是最忙碌的。网上关于北京和成都的感染者的流调轨迹是一个非常形象的说明。在北京生活的人们似乎都很“励志”。

2020年8月5日,三个穿着工装赶地铁的青年。

2020年10月31日,地铁10号线。北京地铁的包容还表现在,在这里,你会看到很多的少数民族的服饰,你也能见到许多戴着口罩的外国人。

2020年1月25日,地铁八通线。北京的生活早已恢复正常,地铁车厢还是那么拥挤。上班族们忙完一天的工作,一边刷着手机,一边乘车回家。

与他们对视的我。

2020年12月17日,北京工人体育馆北路,一次小型的交通事故,摩托车主和受伤的女人正在等待警察的到来。

澎湃新闻: 在这种历史时刻您认为作为一名摄影师/摄影爱好者能够做到什么?

张星海:拍照。拍摄自己所见所想所感。虽然是疫情期间,日子还要照样过。花还会照常开放和枯萎,树叶也还会从绿色变得发黄,燕子也会按时回到我楼下的门洞的巢穴里,生命生生不息。

澎湃新闻:新一年有什么样的拍摄计划?

张星海:新的一年,我想拍出一些更生猛、更有分量的照片,我也换了相机,拍摄方式估计也会改变很多。

2020年6月28日,北京通州某小区的摄影师家的门洞。楼下单元的门洞一直有一两个燕子窝,每年燕子都会回到这里哺育后代。一窝小燕子有时是三四个,有时竟达六七个。等它们都大些之后,在巢口边沿挤得满满的,整天张着嘴在等待老燕子喂食。刚开始的时候,保洁员嫌清扫燕子屎麻烦,竟用杆子把燕子窝给捅了。后来,大爷大妈是这样教训保洁员的,“燕子能带来财运,你怎么能给捅了呢?这不是要断我们的财路吗?”此后,保洁再也不敢捅我们的“财路”了。于是,每年燕子都会按时到来。

【关于摄影】

澎湃新闻:你使用什么相机?在哪里学习的摄影,哪位摄影师曾经影响过你?

张星海:2020年,我一直在使用索尼的RX1R拍摄。真正的摄影师其实不太愿意谈论相机,这台相机是我2014年买的,对它的优点和缺点我太清楚了。给单位拍摄用的是佳能的6D, 也算个老机器了。所以出门佳能索尼都得背着,挺累的。

我的摄影完全是自学的,开始纯粹是爱好,最后竟也变成了自己的职业。对我产生影响的摄影师很多,玛格南的许多摄影师我都非常喜欢,像布列松、马克·吕布、寇德卡、布鲁斯·吉尔登等,我也喜欢威廉·克莱因、维吉和深濑昌久。在我的摄影学习过程中,两个来自台湾的摄影师对我影响很大。他们一个是玛格南摄影师张乾琦,一个是摄影大师张照堂。我参加过张乾琦在北京举办的摄影工作坊,在东营摄影工作坊听过张照堂先生的课。从张乾琦那里我明白了报道摄影,在张照堂那里我知道了自己将来拍摄的方向。

澎湃新闻:你认为摄影中重要的是什么?

张星海:一个是情感,另一个是照片背后的隐喻。我不喜欢玩弄概念的照片,不管它们名头有多大,评价有多高。

张照堂的一句话我印象深刻:“摄影是magic(魔法),是活用的,是预先设计不出来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一样要把摄影弄的像咒语、像蜡像一样乏味。

我喜欢那些能触动我们灵魂的照片,这些照片看一眼你就能记住一辈子。看到这些照片,我们就能看到了作者那一颗敏感而悲悯的心。这些照片就像好的音乐、诗歌和小说一样,是人类心灵和文化的结晶。

澎湃新闻:面对你眼前的这些照片你是否有什么遗憾?

张星海:有遗憾,也没有遗憾。遗憾的是它们不够好。没有遗憾是2020年我没有虚度,我一直还保有着对摄影的热情。来日方长。

    责任编辑:高剑平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