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晨:后顶马时代

阿水
2021-01-08 10:07
来源:澎湃新闻

这个冬天上海阳光最好的几天之一,和陆晨约在静安公园碰头。工人架云梯修剪参天的老梧桐,底下时髦的阿姨爷叔照常往来作息。跑到公园旁边一条弄堂里的本帮菜馆吃饭,菜馆狭长,前弄穿后弄,一笼三只大脸猫镇在厕所门口。老板也是个上海爷叔,点好菜问要不要烫一壶黄酒,来一盆葱油拌面。“不要不要,少吃点碳水,来瓶青岛啤酒。”

一笼三只大脸猫

顶马解散以后,陆晨还是陆晨。骑电驴出门,去上图借书,在海关上班。秃头不会再长出头发,赤膊穿西装(以及更夸张)的场景不大可能重现,形状像吸血鬼的虎牙笑起来还是很醒目。学了几年探戈,“那个跳探戈的以前是乐队主唱”;写字画画,一律一百块一幅,“顶马的主唱去画画了”;在公号“海上弗弗生”里每晚写小作文,放画,有时候是摘抄,像小学生写日记一样认真,每条留言必回。丰富的市民生活和身份的切换让人安心又快乐。

《海风》成了顶马最后一封写给上海的平信。之后的时代变了,陆晨自己的生活可以按惯性和新的热情继续,顶马却无以为继。“顶马有自己的性格,它的性格在《海风》已经说尽,找不到在台上表演的理由了。”

“后面其实大家也试过不同的风格,ska,说唱,但是都不对。可能朋克是真的影响过我们的,那些没有,所以做起来不像。”本来陆晨只说乐队休息一阵,后来真的解散了。但是逐渐地,杨芾、苏勇、pipa和朱八又跟他一起玩乐队,过回从前写了歌就排练,排练完宵夜聊天约下周见的日子。

“他们想重组吗?”“想的吧。”“那干嘛不重组,来看演出、买碟的人也会多,就不用做采访宣传。”“很多乐队重组都蛮戆的。哦Joyside不错。”所以虽然“陆晨&乐队”的阵容看起来很像顶马,但它不是。是否对陆晨来说,保持想象的自由,做起事反而不会束手束脚?

骑电驴的陆晨 門唱片 供图

很多方面,陆晨追求绝对的安全。海关的稳定工作很重要,是顶马“有文化的小市民、上班的朋克”的性格基石。流媒体平台鲸吞音乐人收入,他也没什么不满——反正音乐做出来就是给大家听的,那就全部免费上架。搞画廊的朋友要签他,推掉,可能有的麻烦和额外收入统统不要。

“如果我不喜欢他们写的东西,我就钻进法拉利开车走人。”此话据说出自迈尔斯·戴维斯,意思是:我的优势在于我充裕的账户。经济优势是艺术家的金钟罩铁布衫,能屏蔽绝大多数评判指摘和胡搅蛮缠。陆晨没有法拉利,但有工作和房子。对艺术家来说,钱赚得多花得也快,容易翻车。太穷也难,钱少使人脆弱。保持一定的经济水平,谢绝过多的财富和名誉,或许才是保全朋克精神的诀窍所在。

从前我们喜欢顶马,大概就是被这种以务实小市民形象为外衣的疯狂朋克精神吸引。陆晨像悠悠球,弹得很刺激。略知这支乐队的人都知道他在台上有多猥琐,台下就有多正经。正经的下面,还有一层异想天开。反差萌,好比你在静安公园看见一个有点文化、打扮考究的老头,后来知道他还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年轻时几多风流不羁,或有过极其冒险的经历。反之亦然,认识这样一个神奇老头,却看见他拎着两只薄塑料袋装蔬菜水果,缓缓踱步回家。

多年前第一次看到陆晨,好像是他和某支重组的北京朋克乐队对谈。他表现出温和、友善,和不太熟悉的人在公共场合交流的小心翼翼,认真为对方捧场。去年小河来上海寻谣,陆晨作为本地向导积极和寻谣团队一起摸公园,访老人,做音乐现场。年末一场王烁关于寻谣的新书发布会上,他又被喊去当主持。他和台上的小河、张玮玮那么熟,亲一口抱一记都不在话下,还是会流露出一丝尴尬。好像一个本来很内向的人,克服羞怯为别人撑场面,虽然技巧纯熟、功课充分,还是给人略微不安的感觉。这种脆弱感能够传递给观众,不管他们是否意识到,亦是顶马魅力的重要部分。

陆晨&乐队的新专辑叫《大家拨面子》,顺利的话一月会做沪杭两城首演。名字起得很可亲,招呼大家没事去捧个人场,但歌的内容差名字十万八千里。

歌选自他“单飞”以后出的两张民谣专辑(《阿乌乱弹情》《狒佛》),找乐手们重新排练,添上色彩,以便待客。过去几年陆晨在不同场合多少也唱过这些歌,大都是一个人一把吉他,脖子上吊一只口琴。我敢说,听第一遍时没人能理解歌的内容。只见一个光头中年人,腰背硬硬地坐在台上,弹琴技术很一般。剥掉顶马人格的陆晨不好玩了,却凸显出写曲子的天赋。歌是真的蛮好听。

内容却很冷峻,让人担心这个人会不会误入歧途,偏信了禅宗的某些方面,要斩断人之常情。几首情歌也是,有点像一个人抱着自宫的决心,去唱一首纯真的情歌。要么就是跟自己赌气,学鲍勃·迪伦,“你们以为我是什么样的,我偏不”。

关于艺术家有个悖论。想要取悦观众,并因此获得成功时,容易存下念想:总有一天我要完全做自己的东西,不管别人。待到时机成熟,不需要取悦观众亦有足量拥趸时,做出来的东西却因为和他人切断联系而显得游离。

很多乐队的第一张专辑最好,因为发自本心,不自觉拿出来的东西就是最适合自己的。后来出的作品多了,形成所谓的乐队性格,主脑忽然魔怔想脱离旧性格,往往不太成功。因为很有可能,最初的样子就是最适合自己的。

陆晨还在写歌,所以不好说他有没有被悖论钳住。是魔怔,还是必要的突破。这张新唱片有点像过渡时期的产物,塞不进顶马的性格,因为它要表达的东西太幽微晦涩;也很难想象,以后陆晨会一直这样写歌。

陆晨 門唱片 供图

有段时间陆晨很迷单位一个保安的讲话方式,语言粗糙简单,和另一路天花乱坠的民间表达恰恰相反。新专辑里的歌有这位保安的影子,句子短促,像一颗一颗钉子敲进墙壁里。看上去是乱码,图案又有深意。是什么味道你要亲自去舔一舔。

“这些歌你满意吗?”“非常满意。”“唱了那么多次,台下人家都听得懂伐?”“哈哈不懂。”

找乐队重新编曲以后,情况肯定会好一点。旋律的鲜味道被吊出来,陆老板从椅子上解放。连带一起解放的还有被钉在椅子上时拘谨的声音。总是有点过头的混响里面,莫名其妙的《猫饼》律动强劲,像九十年代欢乐台剧的插曲。

有一首歌名很长,叫做《揭秘Bob Dylan未去现场领诺贝尔奖的真实原因》。什么叫“鲍勃·迪伦是一个粗糙的利己主义者?”“我想象他没去领奖,是来吃我的辣糊酱。”自说自话,越唱越狂放,像发现一个很好笑的笑话,虽然你不大懂他在笑什么,等发现的时候已经跟着他哈哈大笑。严肃的事情很好笑,好笑的事也可以很严肃。

专辑里有几种歌。一种画面感很强,听歌时如临其境,仿佛看见头发很靓的杨芾在音浪里大幅度甩头。陆晨真像个狒狒(《狒狒偈》),在废纸堆里发疯,清纯的口琴像一丝口涎若隐若现。一种是心无杂念的情歌如《夏山之恋》,吉他却适时发出粗鲁的擤鼻涕声音。《你就是我在这星球的位置》才是夏山的声音,主唱与和声弄出小清新时期顶马的声音,让人怀念。

如果是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写给我这首《吉他,吉她,吉它》,不知道会对我的成长产生什么影响。陆晨写给儿子的这首歌孑然一身,鼓像夜班敲更,打得人心慌。晚点理解它或许比较好,晚点揭开由偶尔性和孤独主宰的人生真相吧。

《我一个人走辣盲道浪》歌颂自暴自弃的神清气爽,悠悠球的感觉又来了。走在盲道上的光头音乐人,以为没人看得见自己,偏渴望人人能看见自己。他欢迎你来跟他做朋友,转手把门摔在你脸上。它和《吉他》显然是同胞姊妹,一种情境下的产物,极端情绪中手足无措的潇洒。

讲人人殊途同归的《勿理解万岁》,编曲捶胸顿足,一度表现出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不一定互相理解的朋友,拨面子共同完成一个作品,身体力行“勿理解万岁”。

关于新专辑没有聊很多,因为实在很难讲。最近新出的几张华语专辑倒是一一聊到,万青的《冀西南林路行》、假假條的《法利勝神經》、九连真人的《阿民》,还有红了的五条人、高产的左小等等。

既然一个音乐人对别人的评价不宜放出来,那就不剩什么内容了,“要么就不写了?”“那就不要写了,这本来就是一张微不足道的专辑……”

陆晨&乐队 門唱片 供图

走到南京路、华山路路口,发现新开了一爿宜家,远看像精巧剔透的扮家家玩具镶在转角大楼里。“这里最早是艺术书店,读书的时候经常过来。”陆晨的电驴就停在旁边的静安寺。很难想象一个成天在马路上和交通贴身肉搏,记得上海每一层变迁的人,会对她再也无话可说。

关起门吃斋念佛,打开门快快活活。现在的陆晨,大概是这么个状态。“和这个星球上绝大多数玩乐队的朋友们一样,大家只要还有乐队做着,就很幸福。”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