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之爱已被同化在反思时代的意识中成了被嘲弄和讽刺的对象

索伦·克尔凯郭尔
2021-01-06 14:04

【编者按】

克尔凯郭尔(Søren Kierkegaard,1813—1855),丹麦哲学家,他27岁时与心上人订婚又悔婚,至死单身。在《重复》《诱惑者日记》《婚姻的审美效力》这三部著作中,他从不同视角切入“婚恋”话题,深入探讨了“爱”这一哲学母题。在《婚姻的审美效力》一书中克尔凯郭尔列出了有关婚姻的困惑,并深入探讨婚姻与爱、初恋、宗教的关系,试图拯救婚姻的美学声望。本文摘编自该书,由澎湃新闻经雅众文化授权发布。

第二条出路,即那受人尊敬的出路,就是“权宜的婚姻”。人们从这名称立刻就可得知,我们已经进入了反思领域。有些人,包括你在内,始终都会对这种婚姻采取一种消极的看法,在此,它沿着直接的爱情与算计的理智之间的中间航道前进。如果有人尊重语言的使用的话,就应当称呼它为“以算计为基础的婚姻”。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你始终都习惯于非常含糊地把“尊敬”推崇为婚姻关系的牢固基础。人们居然不得不求助于权宜的婚姻这种出路,这表明了这个时代的反思是多么彻底。虽说就其放弃了真正的爱情而言,这种关系至少在逻辑上是连贯的,但也由此表明了它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因此,以算计为基础的婚姻,应当被视为一种投降条约,仅仅当人们为生活所迫时,才成为必要的。悲哀的是,这似乎就是我们时代的诗歌所留下的唯一安慰,用来对付绝望的唯一安慰;然而,其实正是绝望才使这样一种关系变得可以让人接受。因此,渴望进入这种关系的人们通常都早已成年,也自以为懂得了真正的爱情是一种幻觉,或者说,充其量是一种虔诚的希望(pium desiderium)。因此,与之相关的是爱情的单调无聊、谋生、社会地位等等。就它把婚姻中的感官性的东西中性化而言,它似乎是道德的,但问题仍然在于,这种中性化既然是不符合审美的,那它是否在同样意义上是不符合道德的呢?或者说,即使情欲没有完全被中性化,它也仍然要受到一种平庸的、常识的观点的威吓,这种观点认为,人们应该小心谨慎,并且不妨接受如下看法:生活绝不会产生理想的东西,以及那权宜的婚姻的确是一种受到尊重的结合等等。结果,如前面已经表明的,本来属于每一桩婚姻的那种永恒性并非真正地存在于此,因为符合常识的算计始终都是暂时的。因此,这样的关系既是不道德的,又是脆弱的。如果起决定作用的要素是相对崇高一些的东西,那么,这种以算计为基础的婚姻就可以采取一种较为美好的形式。在这种情况下,与婚姻本身不相干的动机就成了决定性的因素。例如,一个年轻女孩出于对自己家庭的爱而嫁给一个能够拯救家庭的男人。然而,恰恰是这种外在的目的论很容易表明,我们在这方面不可能寻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在这个问题上,我也许可以适当讨论建立一种婚姻关系的众多诱因,人们经常就此进行各种充分的讨论。这样的沉思和精明的考虑尤其属于理智的领域。那么,我倒宁愿选择另一条出路,如果可能的话,我更愿意对其保持沉默。

现在已很明显的是,浪漫之爱是如何建立在一种幻觉之上的,以及它的永恒是如何建立在暂存的事物之上的——虽然骑士仍然深信它绝对经久不变,但这一点并无办法确认,因为它的尝试和诱惑迄今为止已处于一种完全外在的媒介之中。在这个层面上,浪漫之爱完全能怀着美好的虔诚接受婚姻,但这仍然没有使之具备更加深刻的意义。显而易见,这种直接的、美好的却简单的爱情,已经被同化在一个反思时代的意识中,不得不成了后者嘲弄和讽刺的对象。这样一个时代能够以什么东西取代浪漫之爱,这一点也很明显了。时代将婚姻同化在时代的意识之中,对这样一个时代而言,要么,它宣称是为了爱情,那么婚姻就会被排除在外;要么,它宣称是为了婚姻,那么爱情就会被放弃。因此,在最近的一部戏剧里一个明白事理的年轻女裁缝也对那些优雅绅士们的爱情做出了精明的评论:他们爱我们,却不与我们结婚;他们不爱那些优雅的女士,但会与她们结婚。

既然现在我们看出,浪漫之爱的弱点在于它不是反思性的,因而看起来合适的做法在于,使真正的婚姻之爱从一种怀疑开始。因为我们是从反思的世界到达了这一点,这一做法看来就更加有必要了。我并不否认,经过这样怀疑之后的婚姻在艺术上是可行的,但问题依然在于婚姻的本质是否并未因此而改变,因为它所面对的是爱情和婚姻的分离。问题在于,怀疑初恋实现的可能性从而毁灭初恋,借助这种对初恋的消灭而使婚姻之爱成为可能的和现实的,这一点是否本质上就属于婚姻。甚至按照这一观点,亚当和夏娃的婚姻就成了唯一的婚姻,直接的爱情在其中没有受到玷污;正因此,穆索斯非常机智地指出,爱上别人的可能性是完全不存在的。问题仍然在于,直接之物或初恋如果被卷入更高的、具有同心性的直接性中,是否能经受住这种怀疑论的伤害,从而使得婚后的爱情不必埋葬初恋的美好希望;是否婚姻之爱能够借助各种不会损毁它而是使之变得崇高的资质,令其本身仍旧保持为那种初恋。这是很艰难的问题,却极为重要,提出这问题是为了避免伦理之物(Ethiske)中也出现理智之物中的那种信仰与知识间的断裂。然而,亲爱的朋友,那将是美好的——你不会否认我这一点,因为你的内心也具有爱的情感,而你的头脑也完全了解怀疑。

由于我在前文里已经表明了浪漫之爱和反思之爱处于对立的地位,所以,我们显然可知,更高的统一在何种程度上是向着直接之物的回归,以及它在何种程度上包含了本来在浪漫之爱中隐含着的东西,虽然它还包含更多的东西。现在对我们来说足够清楚的是,反思之爱一直都在耗费自己,它完全恣意地采取这样或那样的立场。显然,它超越自身而指向了某种更高的东西,但关键在于这种更高的东西是否无法与初恋立刻结合在一起。这种更高的东西就是宗教之物,理智的反思在此终结了,正如对上帝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一样,对信教的个体来说也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在宗教之物中,爱情再次发现了那种它在反思之爱中遍寻无果的无限。然而,正如宗教之物是高于尘世一切之物的,如果它涉及直接的爱情时也并非偏离其中心,而是与其同心,那么,这就确实可以实现那种统一,而那痛苦也成了非必然的——宗教之物确能治愈这痛苦,但这非必然的痛苦仍然是深沉的痛苦。人们很少看到这个问题成为讨论的主题,一方面因为关注浪漫之爱的那些人们不太关注婚姻,而在另一方面,更加糟糕的是,因为很多已经形成的婚姻关系都不具有较深刻的情欲属性,而这种情欲肯定是纯粹的人的存在中最美好的方面。

因而,你看出了我为自己确立的任务的性质:要表明浪漫之爱可以与婚姻相结合并存在于婚姻中——确实,婚姻是它的真正升华。因此,将自身从反思和其沉船事故中拯救出来的婚姻,完全不会被投上任何阴影;同时不可否认,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我也不会那么没有同情心地不对婚姻加以赞美,人们也不会忘却,时代的整个趋势都可以使这一点变成一种悲哀的必然性。但就最后一点而言,必须记住的是:在某种程度上,每代人和一代人中的每一个体,都要从头开始自己的生活,也正是因此,每一个体才有可能避免这种大漩涡,然而,一代人应当向另一代人学习,所以,有了一代人经历过这种悲剧之后的反思,下一代人可能会更加幸运。无论生活依然会显现出多少令人痛苦的失败,我都要为两件事而奋斗:一项巨大任务是要表明婚姻是初恋的升华而不是它的毁灭,是它的朋友而不是敌人;另一项任务——对其他任何人来说毫无意义,但对我来说却更为重要——是要表明我那微不足道的婚姻就具有这种意义,这种意义能够给予我继续完成这一任务的力量和勇气。

《婚姻的审美效力》,[丹麦]索伦·克尔凯郭尔著,阎嘉译,雅众文化·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20年10月。

    责任编辑:方晓燕